送譚知靜出去的時候,餘初忍不住又問:“你覺得那件事我做得對嗎?”


    譚知靜已經換好了鞋,直起身想了想,說:“如果讓我說,你這個年紀可以適當放肆一點,隻要別太出格……如果不好衡量出優劣,就做你想做的——我走了,下周有什麽問題你可以提前備出來,下周日見。”


    譚知靜像是轉瞬就離開了。餘初盯著大門又站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天翻地覆的幸福。


    他衝到陽台,扒著窗玻璃往下看,等了一會兒才看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譚知靜從樓裏走出來。


    餘初隔著玻璃貪心地望著,看譚知靜如何將雙手插進兜裏,然後右手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又放迴去,之後兩隻手就一直留在溫暖的大衣兜裏麵,讓餘初的雙手都跟著暖和起來。


    一隻流浪的小貓從灌木叢裏跳出來,故意擋住譚知靜的路,然後繞到譚知靜腳邊,用髒兮兮的身體蹭譚知靜筆挺的褲腿。


    餘初心裏一下子揪緊了。這是小區裏最不招人喜歡的流浪貓。他們小區臨近公園,常有流浪貓跑過來討食。一些流浪貓品種高貴,或者長得漂亮,就總能獲得食物。這隻貓醜,就總被驅趕,還有小孩兒打它,往死裏打。


    餘初每次看見它,都要使勁兒忍住不去喂它。這是大自然的規則,不能讓它以為危險的地方常有食物。


    他緊緊攥著拳頭,盯著樓下麵。那隻髒兮兮的醜貓還在蹭譚知靜。餘初能懂它,它其實最怕人,可它最難獲得食物,所以要比別的貓更會討好。


    可是它太醜了,瘦到皮包骨頭,就更醜了,還那麽髒。餘初不敢看下去了,怕看到譚知靜像別人一樣把它一腳踢開。


    餘初扭過臉,雙手無助地罩在臉上,用一隻眼睛的餘光偷瞄,看到譚知靜彎下腰,把賴在他腳邊不走的小醜貓抱開。


    接著,譚知靜也離開了。


    餘初又趴迴到窗戶上,看著那隻醜貓孤獨地趴在路邊上,蜷成一個球。


    這樣看著,過了很久,似乎又沒有太久,譚知靜迴來了,手裏拎著一包貓糧。餘初看到譚知靜蹲下來,長風衣的後擺自然墜了地,會粘上土。


    譚知靜倒出些貓糧,餓壞了的小醜貓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從陽台上看它的動作都能看出它有多餓。地上的那一把貓糧很快就吃完了,於是譚知靜又倒了一些出來,又吃完了,繼續倒。


    他每次都隻倒一點點,可能是怕貓撐到。


    貓漸漸吃得沒那麽著急了,譚知靜站起身,看看手裏還剩了那麽多的貓糧,像是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仰頭看了一下,似乎是在找餘初家的位置。


    餘初嚇得趕緊蹲下來,匆忙間似乎看到譚知靜抬起他那雙烏黑幽深的眼睛。


    餘初太害怕了,蹲得腳麻了才小心地站起來。


    譚知靜已經走了,貓還趴在那裏,滿足地舔著自己的前爪,給自己洗臉。


    餘初這半天以來有好幾次莫名其妙想哭的衝動,這會兒終於流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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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是唯一一次得下章講了~


    第11章 哪個“初”


    餘副局晚上迴來的時候給餘初帶了一袋單位食堂的蜜果子,這是當地一種傳統甜食,拿油、麵和糖做出來的,甜得要命,全家隻有餘初愛吃。


    餘初打開油紙袋,聞見蜜果子香甜的味道,頓時覺得這一整天都完美了,高興得大聲說:“謝謝爸爸!”


    阿姨已經做好了兩個菜,保著溫,餘初媽媽自己做了一鍋素湯,再加上這袋蜜果子,晚餐豐盛極了。


    吃飯的時候,餘初媽媽跟丈夫說自己一天做了什麽,看的什麽電視劇,去哪兒買了什麽東西,迴來路上去哪家美容院做了個護膚。


    餘副局看著妻子水潤的臉龐,滿足地說:“是,我剛才一進屋就發現了,真漂亮。”


    餘初媽媽臉上顯出些羞澀,這讓她看起來更像少女了。


    餘初問餘副局:“爸,蜜果子能放幾天啊?”


    餘副局笑著說:“你還操心這個?你哪迴不是兩天就把一袋全吃完了。”


    餘初像他媽媽一樣羞澀地笑了,“我想省著點兒吃,能放到下周日嗎?”他想著譚知靜車裏放著奶糖,沒準也愛吃這個,他想給譚知靜嚐嚐。


    餘副局想了一下,轉頭問妻子,“這東西能放冰箱嗎?會不會變味兒?”


    餘初的媽媽也不知道。夫妻兩個討論了幾句也沒得出結論,餘副局對餘初說:“你就吃吧,別省著了,什麽時候再想吃了,我讓食堂做就行了。”


    餘初開心地應下來,“下周五晚上行嗎?”周五晚上帶迴來,放到周日上午,總是沒問題的。


    餘副局說可以。


    提起周日,餘初的媽媽想起來了,對丈夫說:“老鄭給介紹的那個補課老師今天也過來了。”


    餘副局問餘初:“她教得好嗎?”


    餘初用力點頭,“教得可好了,比我們老師講得都清楚。知靜哥哥可厲害了,都畢業這麽多年了——”


    “哥哥?”餘副局擰起眉頭。


    餘初頓時如墜冰窟,驚懼地看向母親。母親的臉色也霎時如白紙一般。


    餘副局把筷子撂到桌上,忍著火氣問他們兩個:“是男老師?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讓一個男人進到家裏麵。”


    餘初幾乎要打起牙顫,忙把牙齒繃緊了,搶著解釋:“是我開的門,然後就請老師進我房間了,我媽沒和他說話。”


    他撒謊,媽媽更害怕了。


    餘副局狠狠地剮了母子倆一人一眼,起身去拿手機。


    餘初知道完了,他要去查監控記錄了。


    媽媽也站起來,慌張地把餘初從座位上拽起來。她手上力道失控,掐得餘初胳膊上的肉生疼,“快進屋!”媽媽瞪著鹿一樣的眼睛。


    餘初嚇得腦子都不轉了,腿腳發軟地跑進屋裏,哆嗦著鎖上門。


    外麵吵了起來,從第一句開始就是舊台詞,之後的每一句餘初都曾經聽過。


    他想找耳機,但是沒找到,就撲到床上,整個躲進被子裏,抱緊被子的四個腳,不讓聲音漏進來。


    他聽不見了,可是一句一句依然往他腦袋裏衝,都是餘副局暴怒的聲音:“什麽樣的女人會十八歲就給別人生孩子!”“我從來沒有過別的女人,你為什麽就做不到?”“你媽讓你嫁你就嫁,她讓你死你是不是也要去死?”而媽媽永遠都隻有一句話:“那你讓我怎麽辦?我怎麽做你才能滿意?我去死吧!你逼死我吧!”


    餘初在被子裏哭得快要暈厥了,這狹小空間裏的氧氣被他哭完了,被子也被他哭潮了。他今天白天剛剛嚐過幸福的淚水,這會兒不得不再次記住眼淚本身的滋味。


    哭泣漸漸停息,餘初從被子裏探出又濕又皺的腦袋,可憐巴巴,就像他當年錯誤地從母胎裏出生時那樣。


    外麵沒有聲音了,他跳下床,小心地打開門,又躡腳走去飯廳,之後是客廳,都沒有人了。


    他們應該已經去臥室了。


    餘初也迴到自己的臥室,再次鎖上門。


    大人們開始病態地做i,孩子獨自流浪到床上,孤獨地蜷縮成一個球。


    媽媽是好媽媽。在猴群裏,新猴王掌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之前老猴王留下的小猴都摔死。媽媽留住了他,還讓新爸爸願意分一部分父愛給他。


    餘初又想哭了。他曾經以為那就是他的爸爸,他以為是自己常年不迴家的爸爸終於迴來了。他曾經那麽愛他。


    餘初感激譚知靜沒有問他名字的由來。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名字裏的那個“初”,是“初夜”的“初”啊。


    餘初都想不起來自己會喊“爸爸”之前叫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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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初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小貓。


    第12章 邀請


    餘初把蜜果子放冷凍室了,周日那天早晨從冰箱裏取出來,化凍,譚知靜十點時過來接他,到那會兒就應該差不多全化開了。


    他周三的時候給譚知靜打了電話,“知靜哥哥,下周日我們在我家外麵補課行嗎?”


    這就是他苦想了三日想出來的說辭。


    譚知靜沒有問為什麽,說:“好。”


    餘初沒有妄想讓譚知靜把自己帶迴家。他已經和餘副局商量妥當了,餘副局在酒店裏給他們開了一個房間,周日上午,譚知靜來接他,然後兩人一起去酒店。一切都如往日那般風平浪靜,隻是餘初偶爾會想起“開房”的含義,然後被諷刺得笑出來。


    這一次坐譚知靜的車,餘初坐進了副駕位,懷裏捧著裝了蜜果子的油紙袋。


    他今天格外安靜,譚知靜開車時多看了他兩眼,問他:“你拿的是什麽?”


    餘初稍微有了些精神,“蜜果子,你聽說過嗎?”


    譚知靜竟然真聽說過,還有些意外,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也吃這個嗎?”


    餘初反問:“你覺得我這個年紀的會吃什麽?”“這個年紀”四個字咬得很重。


    “奶油蛋糕?奶茶?”譚知靜不走心地說了兩個。


    餘初不吱聲了。過了半晌,他突然問道:“你覺得我很小嗎?”


    譚知靜瞥他一眼,未置可否,但想法已經十分明顯。


    “為什麽呢?”餘初不甘心地追問,“是因為我個子不夠高,還是你覺得我幼稚?”


    譚知靜笑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餘初萬分氣餒,又過了好久才說:“我下星期過生日,要辦個趴體,能請你嗎?”


    譚知靜開著車,餘初緊張地等了幾秒,等來答複:“周幾?”


    “周日!”餘初忙說,又匆匆解釋:“我生日是周五,但是得上課,就把趴體定在周日,人不多,不會像鄭鐸那次那麽亂……”他這時終於意識到自己太急了,可是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你能去嗎?”


    譚知靜又開了會兒車,才問:“上午還是下午?”


    “看你什麽時候有時間?”餘初飛快地答道。


    譚知靜看了他一眼,餘初忙往迴找補:“我就請了三個同學,他們周末都有時間,所以就看你了。”


    可譚知靜還沒答應要去呢。


    譚知靜被他纏犯了難,想了一會兒,說:“我下周五之前給你準信兒,可以嗎?”


    餘初克製住了自己,故作鎮定地點了下頭,“可以。”又忍了一會兒,冷不丁蹦出一句:“過完生日我就成年了。”


    他這話在譚知靜聽來沒有頭尾,就沒有理。


    譚知靜把車停進酒店的地庫。很像被他載著去夜店那次,隻是這次隻有他們兩個人,下車後一前一後地走著,進電梯時,譚知靜也像上次一樣幫他擋著電梯門。


    餘初從他身邊經過時,餘光看他一眼,心裏忽然有些難受。他覺得自己太可悲了,才見了這個人四次,就已經愛他愛得這麽痛了。


    餘初是多麽憎恨人們在愛裏尋死覓活的醜態啊!


    “算了,你不想去就別去了,不勉強。”他在電梯裏冷不丁丟出這麽一句,說完又立刻後悔。他不該站在譚知靜前麵,譚知靜什麽都不說,他就猜不到譚知靜是不是已經煩他了。


    電梯門打開了,餘初感到一隻手搭在自己的書包上,那個寡言的人為了說話而說話:“到了。”


    餘初抱緊懷裏的油紙包,借著譚知靜的那隻手走出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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