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顏真隻覺得自己漂浮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光了一般,每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就好像被人封閉五官六識,隻剩下一縷靈識掙紮著想要突破這沉重的桎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聽覺似乎有些恢複了。漸漸的,似是有人在不遠處低語。那聲音一寸一寸放大,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許顏真心中大喜,費力的想要捕捉對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可不知為什麽,那樣奇怪的語言,仿佛上古時期的咒文,讓她根本無從理解。偏偏聽在耳裏,又如苦難的百姓在蓮花台下聆聽梵音,每一句唱誦都是那麽悠揚深遠。即使她不明白,內心深處也覺得無比舒暢。

    這天籟之音讓她不願醒來。所有的掙紮痛苦喜悅擔憂,所有的鬥智鬥勇和恩怨情仇……都在這一刻化為雲煙。她已經漸漸迷失了自我,隻覺得自己似乎是浩瀚星海中漂泊的塵煙,又如朗朗晴空下一縷偶逝的清風。

    正在她幾乎沉淪之際,仿佛聽到了一種令人崩潰的哭喊聲。

    ——老天爺,我女兒還這麽年輕,甚至都沒有談過對象,你怎麽就將她收走了啊!

    這是誰?如此悲痛欲絕。

    ——不,心髒猝死?我絕對不相信。我們家沒有家族心髒病史!什麽,信不信由你?我,我告訴你,我就是姓徐的!這孩子的爸爸!我到現在都快五十多了,從來沒出過心髒問題!哎,醫生,你別走!

    這又是誰,又是如此的聲嘶力竭。

    ——那個死宅心髒猝死掛了?不可能吧!……那媽媽,表姐是不是有葬禮啊,像國外電影上那種?那我可不可以和老師請假啊?什麽,都火化了,不用小孩去?這可怎麽行啊,她好歹是我表姐啊!不會耽誤功課的!我保證!不,我怎麽會半路溜去網吧呢!哎,媽媽你別封我的電腦!我又不像她那樣死宅,不會和她一樣……草,徐豔珍,你被車撞死也好過玩電腦心髒猝死啊!真tm害人。

    ……

    徐豔珍!

    如火石電光般,她瞬間清醒了過來。

    心髒猝死、遺體火化、穿越到修仙世界、咬著牙一步一步走過來。從合歡宗到太一門,從入門測試到宗師試煉,再到一百一十五年前的蛇島,而後是紫蓮仙子的七室大殿。每一幕都是那樣的清晰,就連那些記憶中深處一直拒絕相信自欺欺人的破碎片段,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從掩藏已久的深暗泥潭裏挖了出來。

    這一刻,許顏真隻覺得天崩地裂。

    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隻是內心深處一直拒絕去相信。

    或許,所謂的穿越不過是她為自己的死亡尋找的借口。

    許顏真此時心裏充滿了茫然與困惑。坎坷崎嶇的前路上,迷茫大霧散去,赫然露出一堵通天的石牆,繼續走下去隻會撞得粉身碎骨。

    ——這是死胡同,即使你得到飛升了,也不可能迴的去。

    她心中一個聲音在無情的嘲笑著她。

    長久以來的信念忽然在眼前崩塌。浮出水麵的真相,就好像在石牆突然朝她生出了尖銳的長刺,刺入她的皮膚,肌肉,直至骨骼,將她割得鮮血淋漓。她所有的努力,隻不過是想彌補自己渾渾噩噩度日時對家人的冷漠和任性。

    ——那麽對你自己呢?

    她忽然覺得那聲音聽起來極其刺耳,就好像將她身上唯一的那塊遮羞布無情的挑開。

    許顏真幾乎就要惱羞成怒的反駁了,可僅存的那點理智告訴她,對方說的沒錯。

    她過去的人生似乎認為自己一直是為他人而存在,學習的動機是為了父母而勉強,減肥得動機為了鄰家大哥哥而努力,被拒絕後忽然找不到生活重心所在後,她整日沉迷於網絡,穿越到修仙世界裏,又是為了彌補過去犯下的過錯而幡然醒悟……她所有的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沒有為過她自己的。

    實際上,這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消極怠工。

    她對徐豔珍的過去充滿這厭惡自卑與悔恨;而成為許顏真後,即使擁有了稀世的美貌,她想都沒敢想過的身材,可最終讓她經曆層層考驗走到今日的,卻是那在她穿越後曾經以為是毫無用處的軟件工程專業,以及自以為醒悟後痛恨唾棄的那段沉迷虛擬世界時光。

    事實證明,沒有在專業課上學到的思考問題方式,層層因果篩選、思維導圖、邏輯推理、以及對漏洞的不斷審查,沒有看金田一柯南古田任三郎、阿加莎推理、史蒂芬金奇幻時天馬行空的想象,她根本無法解開紫蓮仙子的三道難題。

    徐豔珍的過去,其實也就是許顏真成長的開始。完全的迷失自我和完全的否定自我,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因為愚蠢任性所犯下的錯誤,哪怕現在想起時再後悔,也都是自己人生的軌跡。隻有坦然的接受自己,才能坦然的麵對未來。

    而她的未來,不論是徐豔珍還是許顏真,隻要好好的把握,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的走下去,哪怕無法實現她的夢想。百年之後,她也可以對時空彼端的父母說一聲:“至少我努力了,即使無法迴到你們身邊,我也會為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對父母來說,沒有比孩子的成長更讓人安慰。盡管,這成長所要付出的代價,對她而言,實在太昂貴了。

    ……

    許顏真驀然張開雙眼,中央藻井上正七邊形的鏡子清晰的映出了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人。

    她破出洗心鏡了!

    許顏真和鏡中少女目瞪口呆的對視許久,這才急急的伸手從臉摸到胸。

    還好該在的都在,不該在的也都不在。

    她坐起來,看了看四周,似乎除了她之外,每個人依舊在沉睡中,包括蘇白在內。

    恢複成人形的蘇白啊,即使陷入沉睡,姿態也依舊如同高山上不可仰視的冰雪一樣安靜而高貴。

    忽然,她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想不到你是最早突破洗心鏡的人。”

    許顏真猛的抬起頭,隻見鏡中赫然出現一個紫衣女子立在她身邊。而當她順著鏡中方位望去時,那地方卻是空的。額滴神哪,這可是恐怖電影裏常出現的橋段。她情不自禁的咽下口唾沫,遲疑道:“你就是紫蓮仙子?”

    那女子微笑道:“你可以再肯定些,畢竟憑借陶釋一的三言兩語,就能將我試煉的目的抽絲剝繭分析出來的,可不是什麽簡單人。”

    許顏真心中頓時湧起無數個問題,連忙問道:“你不是要奪蘇白的舍麽?”

    紫蓮仙子繞著她走了半圈,直接到蘇白身邊,歎了口氣道:“我改變主意了。”

    許顏真吃了一驚:“你布下層層試煉,等待了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得到蘇白的蛇身,為什麽會……”她忽然止住話語,紫蓮仙子似是笑意盈盈的望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許顏真低聲道:“你從我們進來時,就知道蛇島覆滅了。如果你隻是想重迴蛇島的話,現在不管你以什麽身份迴去,都不會有人再威脅阻攔你了,是不是?”

    紫蓮仙子搖了搖頭,道:“不,其實你在洗心鏡中的猜測,隻說對了一半。自焚而死,並不是完全因為後悔了想要重新開始,突破大洞明之後,一切於我都是浮雲。就算重新開始又能如何?”她放低了聲音,輕輕道,“我不過是想去看看我的女兒。”

    許顏真驚聲道:“女兒?你有女兒?”

    紫蓮仙子淡淡道:“我們冰雪王族有個規矩,入世之前,為了王族的繁衍,最好要在蛇島留下後代,但是幼蛇的破殼需要極長的時間,有的甚至長達百年。冰雪王族之所以一出生就是天子驕子,那是因為所有蛇蛋都會被放在神聖源地,我們親自種下的蛇果花邊上。”

    許顏真喃喃道:“在極東之地的神聖源地吸收靈氣一百年,難怪一出生各個都是十五級的大家夥。”

    紫蓮仙子道:“青牙不是說過麽,神聖源地的蛇果花每一株都會有一縷妖識。隻不過它不知道的是,那妖識除了標記所有權,還會代替我們照看後代的成長。”她歎了口氣,“可是自從我為了那個男人舍棄了蛇身,便和蛇島的妖識斷絕了聯係。直到我突破了大洞明,就像你一樣,躺在那裏迴想自己的一生時,忽然想起她。我們冰雪王族對情感都看得極淡,我的父母生下我就入世了。到我入世之前也隻得到他們隕落的消息,”她苦笑一聲,繼續道,“隻不過我算是個異類罷,對什麽東西一旦起了感情,便不可遏製的想要得到。所以,當我想起女兒後,我開始思考怎樣才能迴到蛇島去見她。”

    許顏真沉思道:“所以你就建立了大四象盤?這也就是說,最初不過是想得到女兒的消息?”

    紫蓮仙子歎道:“你們人類有一句話,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又是蛇又是人,自然更加貪婪。大四象盤告訴我,我的女兒剛剛破殼,很健康也很漂亮,尾巴像雲霞一樣美麗。一旦我得知後,整日腦子裏想的都是她,忍不住就想迴蛇島去與她相見。可是我拋棄了蛇身,哪怕修為再高,也不能輕易踏足蛇島。”她慢慢的沉下臉,仿佛陷入了迴憶中,“所以我開始布局,我詢問了大四象盤,哪裏可能會有冰雪王蛇出現,隨後構建了這個七室大殿,將陶釋一的器身打破,威逼利誘讓他替我完成試煉。”

    許顏真暗道:“大四象盤能詢問這麽多問題麽?”

    紫蓮仙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殘忍的一笑道:“當然,隻要你控製著別人問出你想問的話就行了。”

    她忽然覺得脊背上有點發冷,自己心裏的想法對方居然都知道,難道她真的會讀心術?

    紫蓮仙子傲然道:“你別忘了,我現在是洗心鏡的器靈,以鏡窺人,可洞悉一切。”她嫣然望向她,“你在想,那個別人是誰麽?”

    許顏真臉色煞白,她逼著自己腦中一片空白。可是越是強迫,腦子裏便越是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紫蓮仙子慢斯條理道:“紫蓮仙子死前,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類,也隻有那個孩子了。而她作為大幻修,一旦理智迴歸,不再感情用事,想要讓人說什麽話問什麽事,簡直是輕而易舉。這個女人真可怕,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偏執成狂;不喜歡的時候,就可以隨手丟棄。”她皺了皺眉,“原來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

    許顏真見自己想什麽都會被發現,就算嘴上阿諛奉承,對方也會立即洞穿,索性硬著頭皮挑明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在洗心鏡中,我們每個人的想法。不過我想你不會在意的,你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顧一切的想要完成。能強忍著清醒的意識,讓自己被大火活生生燒死。這樣執著的人,又怎會在意別人的想法?”

    紫蓮仙子定定的看著她,忽然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微笑道:“你說的不錯。在我眼裏,你們不過是螻蟻罷了。這世上,唯一能讓我正眼相看的,現在也隻有我的女兒。”她如做夢般呢喃道:“你知道嗎,我進入蘇白的記憶後,一看到她就認了出來。那雪白尾巴上的火燒雲,正是我的夕霞。隻可惜她繼承了我這個性子,喜歡上了一個根本不愛她的人。每當看到她被拒絕時,那傷心欲絕的模樣,我便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她用一種詭異的聲音森然道,“作為母親,在她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麽。可是在她死後,我至少可以替她出口氣。”

    許顏真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蘇白,低聲道:“所以你即使知道蛇島覆滅,也要將試煉進行下去。可你說你改變主意了,不想奪舍,那你想做什麽呢?”

    鏡中的紫蓮仙子伸手摸上蘇白的臉,微笑道:“他是我女兒的東西,我怎麽會奪他的舍?不過我會毀掉他的肉身,讓他永遠困在洗心鏡中。在這裏,我和我的女兒可以相會,而夕霞也可以得到她想要的蘇白。”她幾乎是咬著牙補充了一句,“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許顏真背脊上的毛完全立了起來,她忍不住開口道:“強扭的瓜不甜。”

    紫蓮仙子咯咯笑了起來:“不要告訴我你想要救蘇白。你忘記了問心室裏的幻境麽?”

    許顏真咬牙道:“我不過和他有過契約,他要求我幫他複族。”

    紫蓮仙子不屑道:“就憑你那個什麽扣扣農場?你看什麽看,我知道你的所有記憶,包括你的前世……”她忽然頓了一下,咬著唇思索道,“你說得對,強扭的瓜不甜。洗心鏡裏夕霞,不過是個冒牌的假貨!我的夕霞已經死了,所以我須得讓他也付出代價。……比如,將他的妖性永久的封印?”

    許顏真瞪著她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

    紫蓮仙子眼波流轉,俯下身子與她幾乎麵貼著麵,柔聲道:“這是多麽好的建議啊!當初蘇白不就是因為他那該死的傲慢,看不上我的夕霞麽?當他醒來後發現自己變成了他最不齒的人類,不知道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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