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知曉明將軍來到惡靈沼澤的原委,沉吟道:“此地雖少有人跡,但寧徊風詭計多端,若是四處尋不到明將軍,遲早會找到這裏,不得不防,我先去布下些迷陣機關,稍阻敵人,迴來後再做打算。”有他這個精通追捕之術的大行家負責清除痕跡,自當萬無一失。

    許驚弦卻想到追捕王昔日跟隨泰親王多年,多少總有些情分,隻怕他通風報信替舊主報仇,起身道:“我與你一起去。”

    梁辰定睛望來,立知其意:“你可是不放心我麽?”

    許驚弦麵上微紅,口中卻道:“明將軍的性命關係著天下大局,謹慎些總不會錯。”

    梁辰正容道:“記得當年我曾冤枉你在蓮子羹中下了巴豆,多打了你十六記巴掌,因此答應你日後饒你十六次麽……”

    許驚弦截口道:“但後來你又說過,如果我以後是你的敵人,一旦落在你的手裏,絕不會留活口。”

    梁辰微微一笑:“明將軍對我恩重如山,何況我早已袖手江湖之事,你也不再是我的敵人。但你可知我那時為何改口?”

    許驚弦自然知道,那是因為當年堂堂追捕王在少年小弦手裏連吃苦頭,把他當作了真正的對手,所以才改口。

    梁辰再度發問道:“那你可知我為何要當捕快?”

    許驚弦搖頭,梁辰續道:“因為對於我來說,真正擊敗敵人的方式必須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而絕不屑於背後插刀。這,也是我最終不願意跟隨泰親王的真正緣由。”言罷,拍拍許驚弦的肩頭,飄然而去。

    許驚弦眼望梁辰的背影,想到他既然把不通武功的妻子留下,又豈會給敵人通信?自己確是不應該懷疑他,一念到此,大覺羞慚。

    卻聽連紅袖輕聲道:“雖然今日才見到你,但我看得出來,或許當你經曆許多事情後已不再輕信別人,但是在你的內心深處,依然相信著一些美好的東西……”

    許驚弦惶然迴頭,正觸到連紅袖靈動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事瞞不過她的觀察。長歎一聲:“千仇姐姐的死與我不無關係,你可想過替她報仇?”

    連紅袖笑了:“作為一個觀察者,需要注意的不是事情的表麵,而是應該側重於因與果,你不必為千仇之事耿耿於懷,她的死因不在你,果在於天。”

    許驚弦歎道:“話雖如此,但我覺得自己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

    連紅袖忽轉話題:“同是靜塵齋中的慧靜士,你有沒有發現我與千仇之間的不同之處?”

    許驚弦想了想:“你比她更愛笑,更令人親近些。或許也與她的名字有關。”

    “千仇自幼就是孤女,亦是一個頗有些憂鬱的女子,師父玄寧師太憐她身世淒苦,所以起個法號喚做千愁,乃是愁怨凝身之意,入將軍府後才刻意改做‘仇’字以惑他人。但這並不是我比她更開朗的原因……”連紅袖抬手輕理雲鬢:“而是因為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緣。”

    “此言何解?”

    “靜塵齋弟子大多是自幼出家,從不拘言笑。但下數百年前祖師曾傳下一條祖訓。任何門下弟子,若能遇見真心相係之人,便可還俗。我幸而遇見了你梁大哥,也因此懂得了做一個紅塵俗世中平凡女子的幸福……”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靜塵齋中的女尼亦可還俗嫁人,原來竟有這樣一條奇怪的規矩。看來那靜塵齋祖師倒是一個通情達理之人,大概亦曾因情困苦,所以才出家為尼?隨即又覺心頭一酸,挑千仇也找到了屬於她的緣,卻未能有機會得到連紅袖一般的幸福。

    “正是因為有這條祖訓,所以每一個靜塵齋弟子參禪修道的第一門功課,就是學會‘放下’!”連紅袖望向許驚弦的目光中大有深意:“所以,若是你能對自己寬容一些,不要把太多不屬於自己的責任壓在肩上,一定會過得更快樂。”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許驚弦胸口陡然一哽,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是的,他總是想把一切重擔都扛在身上,卻忘了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刹那間心神失守,脫口道:“我何曾不想,但是天性如此,又豈能說放下就放下?”

    連紅袖微笑:“你堂兄執意殺你,而你卻原諒了他。”

    “別人虧欠我的,我可以放下,我虧欠他人的,永遠也放不下!”

    連紅袖眼望空處,似是自言自語般道:“玄名師伯曾說過一句話: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就有一份責任感與使命感,寧可天下人負己,永不負天下人……”她驀地打了一個寒戰,語音就此而止。那是因為玄名師太下麵的話是:“如此人物,若遇機緣,或為開世之明主,或為亂世之根源。”

    而玄名師太,正是靜塵齋中,唯一一位可觀勢識運、洞悉天命的“辟塵士”。

    作為靜塵齋中最出色的二代弟子,連紅袖本是最接近“辟塵”境界的“慧靜士”。這一刹那間,她似乎初窺天機,忽就明白了眼前少年與明將軍之間錯綜複雜的“克星”關係。她強按心頭震驚,不再多言,起身對許驚弦微施一禮,姍姍走入小屋中。過不多時,紡車聲再度響起。

    許驚弦關切明將軍的傷勢,前去探視。他輕推開虛掩的房門,意外地發現明將軍並未運功調息,而是背身立於窗前,似在眺望,又似在沉思。許驚弦本不欲打擾,正要退出,但明將軍雖未迴頭,卻已有感應,沉聲道:“暫且留步,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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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請講。”

    “首先,我想知道你願意以什麽樣的身份聽我說話?是戰士吳言,還是少年許驚弦?”

    “有什麽區別麽?”

    “若是吳言,就論國事;若是許驚弦,就論江湖。”

    雖然有傷在身,但明將軍高大的背影依舊立若亭淵,氣勢沉雄。許驚弦望著這個自己曾視之為死敵的人,感受到他逼迫而來的威勢,反而生出一種抗爭的念頭,淡然的語氣中略含嘲諷:“吳言不過是大軍中普通戰士,沒有資格與將軍談論國事;許驚弦更是無名小卒,豈敢與天下第一高手暢言江湖。”

    明將軍並不動怒:“聽你這口氣,可不像是戰士對將軍說話的態度。”

    許驚弦豈肯服軟:“你說過,摘星營中沒有官職大小。”

    明將軍哈哈大笑,轉過身來:“你說得對,我們現在是共患難的戰友,逃脫這場追殺之前,有什麽話盡可暢言無忌。”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先迴答我心中的兩個疑問。”

    “你可以提問題,但我卻未必會迴答。”

    “第一,當年將軍府為何要救靜塵齋弟子紅袖裁紗從京師脫險?隻是因為追捕王的緣故,還是另有目的?第二,你與簡歌到底是什麽關係?你讓寧徊風帶給他的兩句話‘寒魂謝、諸神誡’到底是什麽意思?”

    明將軍微笑:“這兩個問題都與目前的局勢無關,我拒絕迴答。”

    許驚弦沉默片刻,話語中像是夾著一片刀鋒:“你可以不迴答,但我卻不能不想到千丈峽之戰。”

    明將軍麵色一變。千丈峽之戰他為了誘敵出擊,導致近千降卒被活活燒死,這固然是兵法大家出於戰略上的考慮,但亦是一代梟雄為求勝利而不擇手段。

    明將軍長歎一聲:“看來我要是不迴答,想必你就會認定這隻是我為了奪取天下而與簡歌合謀布下的一場局。”許驚弦不語,以示默認。

    明將軍沉吟良久,肅聲道:“你身懷昊空門道門極典《天命寶典》之功,對於事物的判斷果有獨到之處,能夠從看似無關的瑣事中感應到千絲萬縷的聯係。其實這兩個問題是同一個答案——青霜令。”

    許驚弦猛然一震,他已猜到明將軍帶給簡歌的話多半隱含著青霜令的秘密,卻未想到連紅袖也與此有關。刹那間南宮靜扉所言之事湧上心頭,難道連紅袖就是當年給他施以“天魅凝音”之術的靜塵齋弟子?

    明將軍淡然道:“我知道你在禦泠堂呆了三年,想必聽說了許多關於青霜令的事情吧。又何必故作吃驚?”他話說到一半,望著許驚弦若有所思的模樣,忽有感應,釋然一笑:“看來你這三年倒也不是全無收獲,竟然連青霜令的秘密也打探到了,宮滌塵果然是對你寄予厚望啊,竟能將此秘密托付……”將軍府雖有遍布天下的情報網,卻也不可能無所不知,至少明將軍絕未想到許驚弦對於青霜令的了解並非出於宮滌塵之口,而是緣自於在在那無名山洞中與南宮靜扉的一番交談。如今南宮靜扉已死,有關青霜令之中的秘密,隻怕普天之下,除了宮滌塵與失蹤多年的南宮逸痕之下,唯有許驚弦知之更詳,就連苦心研究青霜令多年的簡歌亦有所不及。

    許驚弦聽出明將軍話語中大有深意,似乎宮滌塵對自己“寄予厚望”早在他意料之中?莫非也與那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有關?不過他雖暫時猜不透明將軍話中的玄機,卻並不多加分辨,寧任明將軍誤會宮滌塵對自己的態度。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曆已讓他成長起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毫無機心、對任何人都能抱以信任的青澀少年。

    明將軍聳聳肩:“你知道這些事情也好,省得我多做解釋。作為禦泠堂堂中聖物,青霜令絕不僅是一個簡單的代表符號,自有其玄妙的功效,涉及到禦泠堂守護近千年的一個大秘密。而簡歌之所以棄京師名望不顧而秘密加入禦泠堂,為得正是青霜令。所以他一入堂中,便執意做上了虛設多年的副堂主之位,專職掌管青霜令。”

    “逸痕公子又怎麽甘心被簡歌利用?”

    “南宮逸痕豈能看不出簡歌的野心?隻不過那時禦泠堂連遭變故,老堂主南宮睿言病故,而與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在即,正值用人之際,南宮逸痕才不得不答應簡歌的諸多條件。但暗地裏早有防備,絕不容他得逞。隻可惜天妒英才,南宮逸痕失蹤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恐怕已遭不測。簡歌手握堂中大權,再無顧忌,先將紅塵使寧徊風、紫陌使白石等人收於帳下,再借行道大會之機排除異己,讓禦泠堂元氣大傷,若不是有宮滌塵領著一幫忠心的老臣撐住大局,早已成一盤散沙。”

    許驚弦歎道:“逸痕公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引狼入室。”

    明將軍正容道:“南宮逸痕天縱奇才,絕非池中之物,就算對簡歌判斷失誤,自也留下諸多後著。青霜令正是南宮逸痕他用於掣肘簡歌的絕妙之計,你不見簡歌苦苦鑽研青霜令這麽多年,可有收獲?而趁此機會,宮滌塵則一步步確立了堂主的威望。”

    許驚弦聽明將軍語中對南宮逸痕頗為推崇,念及宮滌塵那寵辱不驚的翩翩風采,亦可推想其兄,自己雖入禦泠堂,卻無緣與他謀麵,亦是人生一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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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將軍續道:“京師四大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蓋世、淩霄公子何其狂傲不羈、亂雲公子郭暮寒博聞強記,唯有無以名之的簡歌看似一個隻有俊秀麵容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其實此人野心極大,心智超卓,縝密無雙,先不談其神秘的武功,單以計謀而論,就絕不在以策略聞世的太子禦師管平之下,此次‘刺明計劃’便可見一斑。”

    “這樣的人,若不能收為己用,將軍府恐怕也容不下他吧?”

    “目前簡歌雖然不知行蹤,但他早已暗中聯合無念宗、非常道,再加上禦泠堂的一幹叛將,其實力不容輕忽,等他再出江湖之際,必然又將引起一番腥風血雨。不過這些年將軍府在江湖上四處樹敵,又與白道第一大幫裂空幫一北一南遙相對峙,再加上此次平定泰親王叛亂,諸事待決,縱然想對付簡歌,亦是有心無力。所以我才故意讓寧徊風將那兩句話帶給他。”

    “寒魂夜、諸神誡。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明將軍苦笑搖頭:“其實我也不明白,隻知道那是南宮逸痕破解青霜令後,悟得天機中的兩句。旁人或許不懂,但簡歌一望即知。”

    許驚弦一怔:“將軍如何知道?又為什麽要告訴簡歌?”

    明將軍歎道:“數年前南宮逸痕欲要出關塞外,臨行前特意來京師與我一番長談,留下了這兩句話,告訴我有朝一日當簡歌蠢蠢欲動想要禍亂江湖之際,便可以此來牽製他。”

    許驚弦略一思考,立知究竟。簡歌多年來對於青霜令一籌莫展,隻怕已有意放棄,而此刻把他夢寐以求的秘密稍稍泄露,必將重新激起他的興趣,但南宮逸痕必是算定簡歌最終隻是徒耗心智,勞而無功,反倒會耽誤他重出江湖的時機。說起來那應該是南宮逸痕破解青霜令後外出尋寶之際,或許他自忖此行生死難料,擔心簡歌事後作亂,便早早留下伏筆。依此判斷,青霜令落到簡歌手裏竟是出於南宮逸痕預留的計策,實是大出意料,匪夷所思。

    許驚弦當年與林青在流星堂曾聽白石談及平生最佩服的兩個人就是明將軍與南宮逸痕,白石表麵雖是一派儒雅風範,內心卻極是高傲,能直承欽服,並把逸痕公子與明將軍相提並論,足見其能力。而作為四大家族中英雄塚的弟子,白石竟能轉投死敵禦泠堂,固然有其家族相爭之故,但南宮逸痕的個人魅力無疑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以此來看,果然是一位絕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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