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陸文定等人走遠後,明將軍長吐一口氣,扶著樹幹緩緩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實上他重傷未愈,剛才隻是憑著一口殘存的真氣強運流轉神功震懾魯子洋,自身損耗極大,幾近虛脫。假設魯子洋狗急跳牆拚死一搏,他也未必有勝算,放走對方亦是出於無奈。

    明將軍身為武學與兵法大家,極通虛實之道,即使在本方實力不濟的情況下,亦能在氣勢強行壓倒敵人,給自己的逃亡贏得一線喘息之機。

    赤虎從林中閃出:“將軍雖然饒而不殺,他們卻未必感恩,隻怕過不多久就會帶兵前來追殺,此處實在危險,我們還是快上馬走吧。”他奉了明將軍的命令,剛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馬匹,又故意連續拔刀以惑敵人。

    明將軍卻道:“赤虎聽令。你帶著四匹馬兒用最快速度獨自往北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赤虎一怔:“將軍不走麽?”隨即反應過來:“屬下必不辱使命,把敵人引開。”

    “記住,若遇敵情,棄馬逃生,不可力敵。”

    赤虎咬牙道:“將軍不必顧惜我,隻要你能安然迴京,赤虎雖死無憾。”

    許驚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氣,隻怕抱著拚死的念頭,開解道:“這可不完全是為了你的性命,若是敵人見到隻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將軍另有去處,倒不如放任空馬讓他們疑神疑鬼。”

    明將軍撫掌以示讚許:“吳言所言極是。我們是摘星營僅存的最後三個人,一定都要活著迴去!”

    赤虎正要開口,許驚弦神情肅穆,緩緩道:“你放心,隻要我有一口氣在,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將軍。”

    赤虎望著許驚弦真誠的麵容,對他僅存的最後一絲疑慮終於煙消雲散,鄭重點頭應承。

    幾匹馬兒的馬鞍上備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飽餐一頓,又將剩餘的食物大致分配,隨即赤虎依計策馬離開。

    明將軍調息一陣後,精神略長,攤開鶴發所繪的地圖,稍稍沉吟,以手相指:“我和你,去這裏。”

    許驚弦抬眼望去,明將軍的指尖停在地圖的最東麵,旁邊標注著四個小字:“惡靈沼澤!”

    這四個字才一入眼,原本隻有黑白兩色的地圖仿佛就顯現出一大片泛著死氣的暗灰色地帶。

    在謾勒山脈東麵,方園近五十裏,是漫無邊際、人煙罕至的水澤。

    一潭潭死水隨處可見,水裏卻不生一絲雜草,水麵上像是浮著一層淡灰色的薄膜,顯然不可飲用。這裏根本沒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處稍微幹硬些的地麵,隻有動輒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濘,用力掙紮隻會越陷越深,泥濘中不時泛起大大小小的氣泡,形成凝於地麵半尺、經久不散的瘴氣,腐爛的味道在空中飄散著,聞之欲嘔。

    這裏仿佛是被上蒼所遺棄的地方,目之所見,沒有低矮的灌木、群聚的蚊蟲,出沒的蛇蠍,幾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跡,隻有亙古不變的灰色、彌漫的瘴氣、墓園般的死寂。

    但是,如果屏息細聽,卻又可從那水澤裏、泥濘下聽到許多不同尋常的聲音,如鬼哭狼嚎,若蟲貎爬行,讓人會發狂地猜想有什麽怪物正潛伏於地底,伺機用長長的利爪擭住獵物,飽餐一頓。

    “惡靈沼澤”果然是地如其名,這是一片魔鬼也不願涉足的地域,到處都是單調而乏味的暗灰色,就連太陽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層灰紗,曬得人昏昏沉沉,了無生氣。但隻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將被惡靈所攫,墜入那永世不得輪迴的地獄之中。

    無邊無際的泥濘將闖入者的痕跡抹去,不留絲毫痕跡。這裏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與追捕的噩夢。

    許驚弦與明將軍於淩晨時分進入惡靈沼澤。他們身上雖帶著避瘴之藥物,但為防萬一,仍是以濕巾掩鼻,盡量屏住唿吸,更無法運起輕功,走了足足近兩個時辰,才不過行出二十餘裏。道路難行,再加上各懷心事,一路上兩人全無言語,隻是一前一後、機械地一步步朝惡靈沼澤的深處走去。隻有當對方偶爾失足的時候,才投來關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遠,隱約可見前方半裏處的一片丘陵。透過瘴霧遠望去,山勢並不見高,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零星生著幾顆樹木。雖見荒涼,但比起麵前的沼澤,已是天壤之別。

    明將軍毫不猶豫的前行姿態讓許驚弦隱生懷疑,按計劃赤虎擺出策馬逃生的假象,同時引開追捕的敵人,他與明將軍隻是在惡靈沼澤中略做停留,伺機與駐守於川境的朝廷大軍匯合。在鶴發所繪的地圖上絕沒有標注這片丘陵,那裏恐怕並不是沼澤的盡頭,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為什麽看起來明將軍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對這一帶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況這一路東行,再翻過幾座山就到了桂境,隻會離大軍越來越遠……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浮現腦海:在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後,明將軍將會如何對待自己?他是否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寧徊風所扮?他讓魯子洋傳話給簡歌的那句“寒魂謝、諸神誡”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是他與簡歌早訂下了什麽聯絡暗語?……

    仿佛猜到了許驚弦心中所想,明將軍開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個錯誤,除了吊靴鬼之事,第一個錯誤,與名叫許驚弦的少年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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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驚弦聽明將軍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開襟懷,苦笑一聲:“你不殺我,是否就是錯誤之一?”

    明將軍卻搖搖頭:“第一個錯誤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沒有控製好自己的心魔;而我,則是錯誤判斷了寧徊風將你送到我身邊的真正目的。”

    “寧徊風!”許驚弦緊咬牙關,似乎要把這個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麽?”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遮擋了你獨一無二的直覺。所以在宜賓城頭,盡管我不露聲色地提醒了你關於丁先生的種種疑點,你卻依然沒有想到他就是寧徊風。”明將軍輕輕一歎:“如果那時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敵人,或許就是幫我補救錯誤的最後機會。遺憾的是,你我都沒有做到真正的坦誠相見。”

    許驚弦沉思,宜賓城頭的一幕在心頭重現。如果那時他看穿了寧徊風的偽裝,必不會再為虎作倀,日後也不會盜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發展就全然兩樣了。一念之差,鑄成大恨。

    “你何時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像得要早得多。在成都獅子樓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了。”

    許驚弦一怔:“是因為挑千仇的觀察麽?”獅子樓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許驚弦對明將軍心懷仇怨,卻因他乍見“死而複生”的憑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話,方才僥幸逃過一劫。

    明將軍搖搖頭:“盡管禦泠堂內部已四分五裂,但在此之前表麵上依然對我服庸。簡歌身為副堂主,一直與我保有聯係,他曾輾轉托人送來情報,朝廷發兵南疆之際,要獻給我一份大禮為賀……你雖然相貌大變,但你我既為同門,流轉神功與《天命寶典》之間的始終有種神秘的感應,再加上簡歌的話,我又怎麽會想不出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麽……”

    許驚弦渾身大震,不僅僅是因為明將軍與簡歌暗中聯絡,而是因為明將軍如何也會把自己視做“大禮”?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克星!

    明將軍下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其實……刺明計劃就是我先提出來的!”

    許驚弦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將軍繼續道:“在我的設想中,以刺明計劃為幌子,禦泠堂做內應,即可一舉平定泰親王,掃平滇貴反叛勢力……”

    許驚弦脫口道:“下一步呢?便是你擁兵自立,反攻京師,最終登上皇位,得償天後遺願麽?”

    明將軍淡淡道:“這是獲得簡歌等人支持的條件,我卻未必會做。”

    這不是虛言,以他威淩江湖的武功、調動天下兵馬的權力,若想造反稱帝,也不必等到今天。

    “簡歌早與非常道道主慕鬆臣早有勾結,由紅塵使寧徊風化名丁先生,與非常道第一殺手‘活色’葉鶯重入擒天堡,寧徊風故意擊傷憑天行之事亦隻是為了迷惑龍判官,暗中早已通知四大家族之首領景成像入京替天行治傷,等到大兵壓境之時,禦泠堂將與我裏應外合,一舉掃平泰親王、烏槎國以及川滇境內的江湖勢力……這就是第一套刺明計劃的核心。”

    “但你卻未想到簡歌另有圖謀?真正的刺明計劃已同時啟動。”

    “不!我並沒有低估簡歌不斷膨脹的野心,我已察覺出在他的暗中謀劃下,一切都隻是表麵上的假象。我當然不會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禦泠堂身上,大軍入川後,便刻意斷了與寧徊風的聯係,公平情況下行軍布陣,我明宗越豈會將一幹叛黨放在眼裏?但千仇中毒身死,確令我神智大亂,匆匆將尚未思考成熟的摘星行動付諸實施,這才真正掉入了簡歌的圈套。原來他不但要助我殺了泰親王,也要除掉我。”

    “可是,就算你和泰親王都死了,也輪不上簡歌稱王啊。”

    “禦泠堂一貫原則就是隱藏於幕後。簡歌不必拋頭露麵,他會找到一個合適的傀儡。”

    許驚弦吸一口氣,緩緩問道:“簡歌與寧徊風送我從軍的真正意圖是什麽?是想借你之手殺了我麽?”其實橫亙於他胸中的真正疑慮是:當刺明計劃大功告成後,自己的生死已完全無關緊要,寧徊風為何還要迫陸文定立下軍令狀?非要殺己而後快?

    “以他們對我的了解,當然知道我不會殺你?但卻要讓我誤以為你是來伺機行刺,從而忽略了你真正的作用。”

    “我的作用是什麽?”

    “宜賓城頭上,我故意給了你一個行刺的機會,但你卻沒有出手。從那時起,我在開始懷疑寧徊風目的的同時,也加重了對你的信任。而正是這份信任,造成了第二個錯誤。”

    許驚弦恍然大悟:“焰天涯!”

    明將軍重重點頭:“我相信封冰與君東臨並沒有參與刺明計劃,但是他們保持中立的做法一定早就在簡歌與寧徊風的算計之中。你親自去過焰天涯,而我對本門《天命寶典》之效能從不懷疑,所以必定會信任你對封冰、君東臨性格的判斷,從而製訂出摘星行動,落入熒惑城那個陷阱之中!”

    環環相扣的陰謀,直到此刻方才水落石出。

    明將軍長歎一聲:“最有可能覺察出陰謀的人,隻有出身靜塵齋的千仇。所以,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除掉她。而在這件事上,我犯下了第三個、也是最不可原諒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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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挑千仇對自己若有若無的惜護之情,許驚弦幾乎要告知明將軍自己才是挑千仇之死的罪魁禍首!

    明將軍卻搖搖手,製止了許驚弦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確定了你的身份,我當然知道唯有那隻鷹兒才有機會從萬軍之中帶走千仇的佛珠。人非草木,孰能無過?死者已逝,無需多加自責,好好活下去才是對死者英靈的最好慰藉。我連容笑風都可以原諒,何況是毫不知情的你?”

    一股熱流悄悄湧上許驚弦的眼眶。無論明將軍如何開解,對於挑千仇的死,他永遠無法釋懷。但這一刻,他卻能真切地感受到明將軍對自己的愛護之情。這不僅僅是一位將軍對戰士的諒解,更像是一個大師兄對犯下過失的小師弟的寬容。

    盡管,明將軍是殺死林青的罪魁禍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

    明將軍續道:“盜取佛珠並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我明知千仇對於我、對於全軍上下不言而喻的重要性,更何況她身無武技,我根本就不應該允許她走近雷木身邊,而我之所以陰差陽錯地犯下這個錯誤,那是因為……”他略一停頓,眼望前路:“我知道在這附近,確實有一位來自靜塵齋的弟子!”

    許驚弦順著明將軍的視線望去,那片瘴霧中若隱若現的丘陵仿佛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他終於明白了明將軍這番話的用意,在這惡靈沼澤的深處,他們並非孤立無援。

    可是,就算將軍府神通廣大,又怎能在這一片窮山惡水中提前布下策應?明將軍如能未卜先知,也不會落到這等局麵。

    等待他們的人,到底是誰?這個靜塵齋的弟子,是敵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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