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天涯位於楚雄府南十餘裏處的山脈之中。山勢連綿,雲遮霧繞,密林叢生,疊蔭覆翠。江溪穿山而過,冬枯夏漲,到處都是泥石流衝刷過的痕跡,充滿著未知的危險。無數蜂蝶環舞於不知名的樹木花草之間,野獸的足跡隨處可見。這裏迥然不同於江南,別具異國風光。

    許驚弦與葉鶯來到山腳下,已被幾人攔住去路,每個人皆是一身黑色勁裝,身挾利刃,為首一人三十餘歲,太陽穴高高鼓起,顯見武功不凡,沉聲發問道:“來人止步,到焰天涯何幹?”

    許驚弦拱手道:“在下吳言,這位是葉鶯葉姑娘。我因受人所托,特意來焰天涯給封冰封女俠傳一句話。”

    “既然如此,吳少俠請直言,由我通傳即可。”

    “此話隻可對封女俠一人而言。”

    黑衣人目光停在葉鶯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龍堡主說話也需要遮遮掩掩麽?難道這是丁先生的風格?”

    許驚弦早知隱瞞不住身份,卻不料對方語氣中不乏冷嘲熱諷之意,看來擒天堡早就碰過了釘子。他本擔心葉鶯按捺不住發作,側目瞅她卻是不動聲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囑托,當下正色道:“兄台誤會了,在下此次來貴地與擒天堡無關,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托。”

    “楚天涯!”黑衣人聽到這個名字,麵色微變。封冰與楚天涯師出同門,關係微妙,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他略一思忖後便揮手撤去守衛,任由許、葉二人自行上山。

    許驚弦心頭暗凜,按理說即使自己報出楚天涯之名,黑衣人至少也應該先去稟告封冰再做道理。大度放行絕不僅僅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絕對的實力杜絕意外的發生。一名普通的頭目便有如此氣度,更有擅做主張的自由,於此已可看出焰天涯與眾不同之處。

    當下兩人解鞍下馬,將坐騎留在山腳下,沿著山道並肩而行。

    雖然山勢低緩,未見險峻雄奇,但兩人都有一種被人暗中監視的感應。在那林茂葉盛、潺潺溪流之間無疑早已藏有無數雙眼睛,隻要發覺他們稍有異動,便會引來四麵八方的攻擊。

    川滇三大勢力中,如果僅憑實力而論,擒天堡最強、媚雲教次之,焰天涯隻是恭陪末座。不過因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強權、堅決對抗將軍府的緣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聲譽卻遠勝擒天堡與媚雲教,封冰亦名列“夏蟲語冰”四大白道高手之中,與“裂空幫”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

    但依此刻所見,焰天涯雖然偏處一隅,卻是治軍森嚴,法度謹然,其中藏龍臥虎,能人輩出,恐怕真正的實力遠遠被低估。

    沿著蜿蜒曲折的山道走了半個時辰,麵前出現了一座山寨,山寨占據了整個頂峰,皆以粗若兒臂、高達丈二的鐵柵欄圍起,瞧不清寨內的情形。在各處戰略要點上設立著箭塔、瞭望塔、指揮樓等,有幾處箭塔極為隱蔽,按地形或藏大石之後,或依於山壁之中,或掩於幾株千年老樹的盤根錯節的枝丫間。雖並沒有戰事發生,但焰天涯早已未雨綢繆,做好了一切準備。

    許驚弦曾在京師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書房“磨性齋”裏看了不少兵書,當時隻是死記硬背,此刻與眼前的建築一一對照,有會於心。按此情形來看,縱有大軍攻來,焰天涯亦足可抵擋數日。

    山道盡頭是一方巨大的天然大石,長寬各有五六丈,狀如一隻鐵拳,拳上食、中兩指曲鑿而起,兩指中間即是山寨的大門。上書三個大字“焰天涯”,巧奪天工,攝人心魄,令人歎為觀止。

    這些設計不問可知皆是出於焰天涯軍師君東臨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謀臣,素有“公子盾”之稱,果然名不虛傳。

    許驚弦對寨門的守衛說明來意,等候對方前去通報。而葉鶯或是被焰天涯的氣勢所奪,麵色鄭重,幾乎不說一句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多時,便有幾個人迎將出來,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年約二十七、八,身材修長,黑發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濃鬱如墨,雖不施粉黛不佩飾物,卻明麗脫俗。乍見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驚詫的美麗,而是那內斂而隱露鋒芒的勃然英氣,仿佛無情的歲月都將在她麵前失效,縱然韶華將逝,皺紋爬滿麵容,亦無法掩住那一份凜冽的光華。

    緊隨在封冰身後的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長袍,額間幾條淡淡的皺紋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學堂上一位雅儒的飽學先生,但他眉眼中透著一絲冷峻的肅殺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難以親近。君東臨人如其名,盡管相貌普通,隱約卻有一股王者之氣。

    許驚弦心知封冰與君東臨親自出迎,當然不是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麵子上。比起那些講究排場的浮華之人,倒是喜歡他們如此不加掩飾,雖隻是初次謀麵,卻有了幾分好感。

    雙方見禮完畢,封冰徑直發問:“吳少俠果真帶來楚天涯的口訊?”

    許驚弦聽江湖傳聞說封冰與楚天涯本是一對情侶,此刻見她急於相詢,暗中替楚天涯高興:“不錯。在下上個月在峨眉金頂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迴滇北老家,便托我給封女俠帶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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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峨眉金頂?!”封冰麵色微變,低低一歎。

    許驚弦暗叫糟糕,封冰與魏公子雖有殺父之仇,但亦有些夾纏不清的關係,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頂上被封冰與楚天涯聯手所殺,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對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許驚弦正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著,突然驚覺自己為何那麽關心封冰與楚天涯之間的情事?難道是因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邊的葉鶯一眼,葉鶯哪知他心中轉得什麽念頭,朝他頑皮地吐吐舌頭。

    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許驚弦就將年滿十六周歲,正值血氣方剛慕少艾之年紀,這些日子與葉鶯朝夕相處,難免紅豆暗種、情愫悄生,自己卻是渾然不覺。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過來,連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責罵:大仇未報,豈可陷入兒女情長!

    君東臨笑道:“先請吳少俠與葉姑娘請入廳用茶,慢慢再敘。”

    封冰迴過神來,亦舉手相邀,麵容上那一線傷感之色瞬間逝去。

    進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頂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帶,占地數十畝,其上竟還有一麵小湖泊。數十幢房屋零落分布於湖畔,首尾相環,錯落有致,隱成陣形。大約有四五百人正在湖邊一塊空地上操練,分為幾個方隊,或練刀劍拳腳,或練矛槍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陣容齊整劃一,人數雖然不多,卻顯示了極強的戰鬥力。在湖對岸還可看到有些婦女兒童在田間播種,紡紗織布,儼然是個自給自足地世外桃源。

    許驚弦與葉鶯目不暇接,齊聲發出驚歎。

    君東臨微微一笑:“我見吳少俠玉樹臨風,葉姑娘容貌娟秀,還道是從天宮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與那些初來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會被勝景所惑。”公子之盾果然厲害,短短幾句話令人如沐春風。既抬高了焰天涯,又不露聲色地誇讚了對方。

    葉鶯心生羨慕:“焰天涯本就是個美麗的名字,想不到這裏的景色竟比名字還要更勝一籌。”

    封冰淡淡道:“隻要葉姑娘有意,焰天涯隨時歡迎。”

    葉鶯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乃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後若有空暇,一定要來焰天涯住上一段時間。”

    封冰與君東臨聞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換個眼色。封冰剛才的話一半是出於禮貌,另一半卻隱有招賢之意,原隻是隨口試探一下,卻不料葉鶯竟如此迴答,畢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豈能信口開河?

    許驚弦聽得好笑,暗想葉鶯果然是如她自家所言,不知應該如何與人打交道。但她這種天真爛漫、行事全憑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賞的嗎?忽又覺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馬,急忙止住。

    君東臨沿途介紹焰天涯的各處風景,他博古通今,胸懷韜略,隨手指點皆成文章,許驚弦心不在焉,隻是偶爾插言說些客套話,葉鶯卻是問東問西,大感新奇。封冰與君東臨瞧出她心懷赤誠,原有的一分敵意也漸漸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為品茶,據君東臨說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茶香遠飄數裏,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一片方園百尺形如腳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幾達湖心,那裏修建了一座兩層的小樓。樓前的一塊牌匾上用朱砂寫著兩個大字:傲骨。

    這裏是整個頂峰的中心,“傲骨堂”亦是焰天涯的議事之所。

    四人踏入傲骨堂,分賓主坐下,寒暄幾句後漸入正題。

    封冰率先發問:“不知楚公子讓吳少俠帶什麽話?”

    許驚弦聽她並不稱楚天涯為“師弟”,猜想其中是否有何巧妙?他卻不知封冰名義上雖與楚天涯師出同門,但隻從天湖老人手中學了半招“驚夢”,一身武學得自於會君山的寒梅師太,所以對他並不以師弟相稱。

    許驚弦環視左右:“楚大哥說此話隻能對封女俠一人講。”其實當時他在峨眉金頂早已醉得昏天暗地,根本不知楚天涯是否有此要求,隻是一心想撮合兩人,所以故作神秘。

    封冰揮手屏退幾名隨從:“君先生與葉姑娘並非外人,不用迴避。”

    許驚弦見她似乎並未表現出對楚天涯的特別之處,心中竟稍有些遺憾。清清喉嚨道:“楚大哥讓我帶得話隻有八個字: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封冰輕輕一震:“秦天湖死了!”

    許驚弦聽她不但連師父也不叫一聲,還直稱名諱,皺了皺眉。迴憶道:“我遇到楚大哥時恰好是元宵節,聽他說才得到起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頂埋劍謝師,算起來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應該是……”

    封冰揮了揮手:“不用說了。”態度雖隨意,卻令人不便違逆。

    許驚弦隻好住口,心頭猜測不定。卻不知封冰乃是昔日北城王之女,雖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貴的皇室血脈依然深深滲入身體之中。而天湖老人秦天湖當年隻是禁衛軍的統領,對於她來說亦隻是一名下屬。

    封冰又問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這個問題可非三言兩語所能迴答。許驚弦迴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頂舍身崖上送燈祭靈,又與自己痛飲一番,最後在魏公子墳前黯然神傷……實在無法判斷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這個名字,封冰似乎被塵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地擊中,驀然一哽,方才繼續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麽?”

    許驚弦點點頭:“不僅如此,他每年還要點起十七盞送魂燈,為了他曾親手殺死的十七個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盡斷,談何容易?又怎會那麽簡單?”

    許驚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聲道:“也許封女俠對楚大哥有做法不以為然。但我看得出來,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內心的平靜,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君東臨驀然抬起頭,饒有興味地看了許驚弦一眼。

    “也許,我也應該去看看他……”說完了這一句後,封冰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君東臨望著她,眼中的冷峻神色再也不見,而是流露出一份慈父般的疼愛。葉鶯則是怔然發呆,也不知是否聽懂。

    許驚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還是魏公子,本想問個清楚,忽又覺得意興索然,畢竟這都是局內人的事情,旁人再著急亦無意義。以往隻聽有人為情所苦,卻不明白“困苦”的滋味到底為何?如今方略窺一二。

    一直悶聲不響的葉鶯突然開口道:“我不喜歡封女俠了。”一言出口滿座皆驚,君東臨連聲咳嗽,許驚弦則是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葉姑娘可以不說出你的理由是什麽。因為無論你喜歡與否,我都仍是封冰。”

    葉鶯氣衝衝地道:“我偏要說。哼哼,我本以為你是個爽利的女子,誰知竟是如此拖泥帶水,枉我以往那麽喜歡你。”又迴頭瞪著許驚弦道:“你拽我做什麽?我又沒說錯話。”許驚弦被她弄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

    君東臨打個圓場:“葉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誤會吧。”

    葉鶯不吃他這一套,連珠炮般地嚷道:“別以為我不清楚就不能說了。愛就是愛,恨就是恨,隻要兩情相悅,一切本來就是簡簡單單,何必搞得那麽複雜?人生不過百年,就圖活個痛快,心裏想什麽就去做什麽,扭扭捏捏是小家碧玉的做派,可不是咱們江湖兒女的姿態。本姑娘從來都不信什麽來生再續前緣的鬼話,若是等到要快入土的時候後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頂……”自古女子都講求三從四德,縱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於心間,隻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哪有像她這般口無遮攔,公然訴之於眾。言語雖非大逆不道,態度卻足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不過這番話倒是恰合許驚弦的心意,若非礙於封冰在場,必是拍手稱快。

    封冰轉過臉來,咬唇揚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葉鶯:“葉姑娘說得好,可算是講出了天下女子的心聲,當可引為我的知己。”

    葉鶯與封冰對視,假公主遇見了真公主,倒也絲毫不落下風。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麵上假裝認可,內心裏卻對我不屑一顧。”

    “你如何能這般肯定我的態度。”

    “行動上的讚同才算做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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