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沉浸在葉鶯的迴憶中,過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側目看她額間那道觸目驚心深深的傷疤,想到她那時才五六歲,孤涼無依,又被父母遺棄,落入那喪盡天良的雜耍班主的手裏,生無可戀,唯有一死,要懷著怎樣決絕的心情才拚出這用盡全力的一撞。心底隱隱疼痛,仿佛那個受盡人間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雖然他明知葉鶯並沒有受到斷肢剜目等酷刑,卻仍替她揪著一把汗,揣測她應該如何逃離苦海?後來又怎樣學得一身功夫?又想到丁先生恰好是個瞎子,莫非也是來自那雜耍戲班,他與葉鶯之間到底有何關係?

    “這是我不願意迴憶的過去,從沒有對別人說起過,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告訴你……”葉鶯喃喃道,接觸到許驚弦同情的目光,臉色突然一變,惡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訴別人,我一定殺了你!”

    許驚弦澀然一歎,也不與葉鶯爭辯,暫時放下胸中的種種疑問。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說到底她仍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隻不過用一張兇神惡煞的麵具掩蓋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葉鶯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這個臭小子,騙我來到這個荒村野嶺,害得我講了這麽多話。現在我們既沒有馬,又沒有錢,你說應該怎麽辦?”

    相比方才的楚楚可憐,許驚弦倒是更喜歡葉鶯現在氣勢洶洶的樣子。心情亦隨之好轉:“不用著急,山人自有妙計。”

    “你又打什麽鬼主意?”

    “既來到我的家鄉,豈能讓你空手而歸?走吧,跟我去借錢嘍。”

    “原來你真有朋友在這裏啊?不對不對,一看就是個窮地方,才不信你有什麽財主朋友……”葉鶯滿臉懷疑:“莫非是你的親戚?”

    許驚弦莞爾:“傻丫頭你腦子裏都想些什麽啊?嘿嘿,我們確實去找本地的大財主,隻不過要用你的方式去‘借’錢。”

    “鬧半天還是要去劫富濟貧啊,我喜歡這個法子,快走吧。”葉鶯一躍而起,走到門口忽又停步,迴頭瞪著許驚弦:“你竟敢叫我傻丫頭!”

    許驚弦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不敢多看,搶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隨我去拜訪蔡員外,順便見識一下你的聰明吧。”

    原來那蔡員外乃是當地的大財主,占地千畝,身家豐厚,清水小鎮大多都是其佃戶。此人雖然談不上作惡多端,但為富不仁,時有強征租稅、欺淩鄉農之舉。當年許漠洋曾數次替佃農仗義執言,與蔡家莊的家丁有過幾次衝突。早晨許驚弦在敘永城聽葉鶯說起劫富濟貧之事,便生出了迴清水鎮教訓一下蔡員外的念頭,亦算替當地的父老鄉親們出一口氣。

    當下兩人轉而往清水鎮南邊行去,走了約摸半裏路,遠遠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院,正是蔡家莊。

    葉鶯眼利,見那莊園雖寬闊,卻是大門緊閉,不見人跡,門口兩座大石獅子汙跡斑駁,牆頭上雜草橫生,竟是一幅破落之相,嘲笑道:“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大財主啊,隻怕還等著我們來救濟呢。”

    許驚弦已注意到沿路田地荒蕪,棄廢已久,此刻望見蔡家莊的情形,再對照清水鎮居民蹊蹺的舉止,心頭生疑,不知發生了什麽變故。

    忽聽扶搖在空中發出尖鳴,葉鶯不明其意:“小家夥,你怎麽啦?”

    許驚弦聽得真切,對葉鶯低聲道:“那是扶搖的報警之音,隻怕這蔡家莊裏有些古怪。我們先悄悄掩進去查看一下,不要驚動裏麵的人。”又揮手讓扶搖飛至高處,免得被對方察覺。

    兩人運起輕功,無聲無息地靠近莊園,貼耳在牆,隻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除此並無人聲。

    許驚弦與葉鶯攀上五尺餘高的牆頭,隻見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蕩蕩,既無人影亦無亭台池閣,四處雜草叢生,全不似大戶人家的氣派。

    在院角拴著六匹高頭駿馬,亦不食草,隻是不時輕刨四蹄,顯得異乎尋常的煩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頭不安。十數步外有一間大廳,卻用厚實的棉被等物裹住門窗,看不到裏麵的動靜。

    許驚弦拔出顯鋒劍,葉鶯亦亮出腕間的眉梢月,同時跳下牆頭,迅捷而輕快地移近廳堂,一左一右停在門前。雖然暫時還看不見敵人的蹤影,但這莊園中詭異的氣氛已令他們如臨大敵。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正是從廳堂中傳出,還隱隱伴有幾個人粗重的唿吸聲。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葉鶯低喝一聲,抬掌震開房門,跨步閃身入內,許驚弦隨之跟上,顯鋒劍虛刺左右,以防有人伏擊。原本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廳乍現天光,其中情形令兩人皆是一怔。

    一張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廳正中,台高約四尺,色呈純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腳上以金粉畫著許多奇形怪狀、難以辨認的圖形。

    一位女子平躺於台上,雙目緊閉,仿如沉睡。她身披薄如蟬翼的七彩紗衣,由她的頭頂與四肢各牽出一條長長的紅線,沿著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後綁在木台邊種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態各異,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淡,雖是活物,卻散發著腐爛朽敗的氣息,如同來自地獄冥界。不知是否受這五株植物的影響,連地麵上的泥土亦顯得十分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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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離每一株植物三尺遠的地上又分別躺著五個男子,都是渾身赤裸,血痕滿體,瞪著無神的雙眼,麵容痙攣,喘息急促。更可怕的是,在每個男子的身上都伏著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蟲。

    五種毒蟲皆是個頭巨大,世間罕見,分別是火紅色的毒蛇、青藍色的蠍子、碧綠色的蜘蛛、紫黑色的蜈蚣與雪白色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頭頂、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隻毒蟲皆是定定望著麵前所對應的那一株植物,肢體顫動不休,口中吞吐著毒霧。而那五株植物毒霧的籠罩下卻似乎長得更加旺盛,隨之動搖牽扯起紅線,便發出那窸窸窣窣的聲響。

    許驚弦乍見到這駭人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料知這六人是在修煉某種邪惡的武功,卻分不清女子與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術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時怔立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葉鶯倒是麵無懼色,但她畢竟是個黃花少女,望見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樣,慌忙以掌掩目,往後疾退。

    五種毒蟲受了驚動,卻並未離開那五名男子的身體朝闖入者發起攻擊,而是昂起頭來發出嘶嘶的叫聲,如群鼠齧食、似鏽刀磨石,令人聞之心悸,毒蟲口中噴出的毒霧亦更濃了幾分。那幾株植物亦隨之生出感應,紅線一陣亂顫,躺於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陣伸縮,看似身體依舊僵直,雙目卻驀然睜開,眼中憤意狂湧,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許驚弦。

    那女子額間皺紋橫生,眉眼以下的肌膚卻是細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紀,但深目高顴,一望而知乃是生於苗疆的異族。許驚弦雖是首次見到這詭異情形,但他在禦泠堂中曾聽人說起過苗疆驅毒行蠱的種種行徑,略一思索,已猜知這女子必是驅使毒物修煉毒術。隻看那五種毒蟲的怪異體態,已知必是世間罕有的劇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當毒蟲的宿主,毒液經由他們的身體後毒性稍減,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於那五株奇異的植物卻是聞所未聞,不知做何用途。

    此等邪法魔功縱然威力巨大,卻不知要用殘害多少人的性命方可煉成。許驚弦雖然不識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剛才在鎮上少見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這女子害死,這才又從附近擄來的他人?何況就算不是在清水小鎮作惡,斷也不容她為禍四方、荼毒百姓。他怒火填胸,大喝一聲:“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進,挺劍往那女子身上刺去。

    卻見那女子眉間煞氣乍現,渾身一震,五道紅線疾速收迴。失去綁縛的五株植物反彈而迴,伏於男子身上的五條毒蟲衝天飛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無比地朝許驚弦撞來。

    許驚弦臨危不亂,顯鋒劍施出一招“風擺楊柳”,一招化為三式,在空中連擊三劍。第一劍端端刺中那條綠色蜘蛛,第二劍將青色蠍子斬為兩段,第三劍則挑破那隻玉色蟾蜍。慘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漿液分別由三隻毒蟲的體內爆出,腥氣撲鼻。

    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是蟾魄之鐵,在《奇獸異器錄》中排名首位,乃是鑄造兵刃的神器,相傳為月中魂魄,質勝寒冰。平時與凡鐵無異,遇水則生出變化,此刻顯鋒劍沾到那三種毒蟲的毒液,驀然幻化為七彩之色,劍芒暴漲,映得大廳內一片閃亮,而劍刃卻是清冽如鏡,寒意迫人。

    當日許驚弦在涪陵船頭上與葉鶯過招時,因顯鋒劍未沾江水,雖然鋒利卻無此變化。此刻才第一次見到顯鋒劍不可思議的威力,那如真如幻的絢爛色彩讓人目眩神迷,如墜夢境,難生抵抗之念。如今方知鬥千金號稱其位列天下神兵之首,果非虛言。

    剩餘的那隻紅色小蛇與紫色蜈蚣極有靈性,不敢硬抗顯鋒劍之威,竟在空中一個轉折,由側麵襲向許驚弦。而那異族女子見自家毒蟲被許驚弦一招毀去其三,痛聲大叫,也不見她腰背如何發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彈起,合身撲下。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發出嗬嗬的嘶喊聲,狀如瘋魔,一並朝許驚弦衝來。

    許驚弦初識顯鋒劍的威力,精神大振,夷然不懼那女子與毒物。但廳中狹窄,盡被顯鋒劍的劍芒所籠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顧危險直逼而來,他怕失手誤傷無辜,不得已隻好退出廳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誌已失,在門口撞做一團,廝打不休。而那異族女子則輕飄飄地從他們頭頂掠過,十指箕張如爪,惡狠狠地往許驚弦的麵門抓來,口中還恨聲道:“小子毀我神蟲,拿命來!”寬大的紗衣展開,渾如鳥翅。

    葉鶯從側麵衝上,挺身擋在許驚弦麵前。那異族女子見到葉鶯掌中流轉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變:“原來是你!”在空中一個倒翻,收招退迴廳中。

    許驚弦不料葉鶯與這異族女子竟然相識,不由略一遲疑。就在顯鋒劍稍緩一線的當兒,那隻紫色蜈蚣已飛撲而至,葉鶯左掌連連劃圈,眉梢月漾起數道銀光,將那隻蜈蚣卷入其中,眨眼已被環風割為幾段。隨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風,將四下飛濺的紫色的血液拍散。

    但另一條火紅色的毒蛇卻繞過顯鋒劍與眉梢月的夾擊,再度襲至,半空中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許驚弦的麵門咬來。此刻許驚弦迴防已然不及,葉鶯招數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鈞一發之際,狂風驟起,鷹影突現。扶搖已空中俯衝而下,已穩穩地抓住那條紅蛇,複又振翅飛起。

    紅蛇在鷹爪中兀自掙紮,反口去咬。扶搖一聲尖嘯,鷹喙疾如閃電地啄下,正釘在紅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鮮血湧出。紅蛇要害受此一擊,頓時軟垂,再被扶搖連啄幾口,終於斃命,成為鷹口之食。

    電光火石的瞬息之間,五條毒蟲盡數被殲,許驚弦險死還生,驚出一身冷汗,對著空中的扶搖大聲叫好。

    那異族女子退迴廳中,雙腿盤膝靜坐在那木台上,陰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麵容,唯見眼眸雪亮,隱透妖光。門邊的五位男子仍是渾如瘋癲,不辯敵友地互相廝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不寒而栗。

    葉鶯望向廳中:“不知依娜護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許驚弦心中一凜,他記得曾聽義父許漠洋提及過媚雲教除教主之外,另設有左右使者與五大護法,皆是滇貴一帶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護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會在清水小鎮上遇見她。

    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就是許驚弦的親身父親,數十年亦是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憑著一套“媚雲掌法”威震江湖,後來因為與六大邪派宗師中的龍判官交惡,方才成立媚雲教,與川東龍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遙遙對峙。

    媚雲教總教教壇位於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貴兩地彝、苗、瑤、白、傣等各異族,勢力龐大,與祁連山的無念宗、北嶽恆山的靜塵齋、東海的非常道合稱為天下僧道四派。據說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驅使蛇蠍等毒物,加上行跡一向詭秘,少為人知,幾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視為邪教。

    十年前媚雲教內訌,陸羽夫婦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陸文淵接替教主之位。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暗襲媚雲教,陸文淵與五大護法中費青海、景柯皆命喪其役,由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接替教主之職,兩年前青蠍左使鄧宮又被江南五劍山莊雷怒伏殺。如今媚雲教開派的幾大高手中僅餘赤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的依娜、雷木與洪天揚。

    這幾人當中,洪天揚乃是白族的劍術高手,據說精通天竺瑜伽之術,最擅隱匿行刺;雷木神力驚人,一身橫練的外門武功登峰造極,使一隻八十餘斤的獨腳銅人,乃是千軍萬馬之中十蕩十訣的人物;而依娜則是苗族異人,擅長驅使毒物,下蠱之術出神入化,令人防不勝防。

    那馮破天擅使長刀,武功雖未必及得上三大護法,但他一來是漢人,二來是當年曾跟隨陸羽闖蕩江湖的舊將,所以才坐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四年前正是他來到清水小鎮找化名楊默的許漠洋接駁教中斷折的“越風刀”,從而引來擒天堡日哭、吊靴、纏魂三鬼的尾隨跟蹤,然後日哭鬼狂性大發擄走少年許驚弦,方才從此開啟了他的江湖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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