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算你說得有理,就這麽辦。”

    “口說無憑,擊掌為誓。”

    葉鶯毫不猶豫伸出掌來,與許驚弦三擊而誓,口中念念有詞:“今日葉鶯與吳少俠約法三章:一不許使小性子;二不許自作主張;三不許亂發脾氣……”

    提到“約法三章”,許驚弦不由當年捉弄追捕王梁辰之事,心情大好,與葉鶯相視而笑,些許芥蒂亦盡化於一笑之中。

    兩人重新上路,經此一番折騰,彼此間距離反倒似近了幾分,隻是剛剛吵鬧過,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失了馬兒,便沿著山道默然前行,好在山中風景秀美,奇石飛瀑,險壑深澗,倒也不覺乏味。

    葉鶯瞥一眼許驚弦,抬手遞來一塊黑布。許驚弦認得是她蒙麵的紗巾,不知給自己做何用處?正自不解,卻見葉鶯做了一個蒙麵的動作,又指指他的臉,許驚弦伸手一摸,才發覺麵頰高高腫起,歎了口氣,搖搖頭;葉鶯做出抬腿欲踢之勢,將麵紗往他頭上套去,許驚弦閃開,繼續搖頭,手中擺出持劍防衛之勢;葉鶯咬牙跺腳,滿臉兇相,許驚弦卻拍拍自己的臉,昂頭傲然前行……兩人渾如演一幕啞劇。

    葉鶯終於耐不住:“臭小子,算本姑娘求你,把紗巾蒙上吧。”

    “沒事啦,一點小傷而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姑娘關心,在下銘記。”

    “呸!誰關心你啦?隻不過路人見到你臉上那麽明顯的指印,必然是以為是我下得手,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誤會是母老虎……”

    “啊,原來如此。如此重要的罪證,豈可銷毀……”說話間許驚弦偷眼望向葉鶯的額頭去,但被如雲長發所遮,看不真切。

    葉鶯揮手擋住他的視線:“亂瞧什麽?那個傷疤醜死了,可不準對人說。”

    許驚弦道:“剛才那一指彈得重麽?聽你叫得驚天動地,還以為被我打得受了重傷呢。”說話間低頭看看手掌,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

    葉鶯嘻嘻一笑:“本姑娘有神功護體,豈會受傷,故意叫響一些好讓你內疚,第二下自然就會輕一些。”

    許驚弦調侃道:“原以為姑娘神功蓋世,想不到也有人能讓你受傷。”

    “呸呸呸,額頭的傷疤可與別人不相幹。”葉鶯苦著臉長歎:“你這臭小子,害得本姑娘平生第一次受傷,下次落在我手裏決饒不了你。”

    不知怎麽,這句難辨真假的迴答竟讓許驚弦有一絲莫名的竊喜,仿佛做第一個令她受傷的人頗有榮耀。複又警醒過來,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轉開話題:“一定是走路摔了跤,看樣子傷勢不輕,再重些恐怕就是穿顱之禍了。”

    “你才走路摔跤呢。是我自己撞在牆上啦,當時昏迷了整整三天……”

    “哈哈,你為何要撞牆?”

    葉鶯淡淡道:“不想活了唄。”

    “啊!”許驚弦一震,雖然葉鶯說得輕描淡寫,他卻分辨得出乃是實言。莫非她亦有難解的心事?心中猜疑不定,卻又不敢再問。

    一旦開了口,便沒了拘束。兩人說說笑笑,全然忘了方才的爭端,雖是一路步行,卻不覺旅途漫長。

    傍晚時分到了敘永城。葉鶯有了昨日的教訓,入城前先換上一身男裝,青衫小帽,渾似個俊俏的書生。

    來到一家客棧,許驚弦對店小二道:“給我兄弟二人準備一間客房。”

    葉鶯白他一眼,搶著道:“要兩間。”

    許驚弦大奇,又不便當麵詢問,暗自猜測不定。正自茫然間,卻聽葉鶯道:“發什麽怔?快拿銀子出來啊。”

    許驚弦呆呆道:“你不是有金葉子嗎?”

    葉鶯瞪著他:“你窮瘋了吧。”又對一旁的店小二道:“夥計莫怪,我這個兄弟有些傻裏傻氣,整日做發財夢。”

    許驚弦被葉鶯搞得暈頭轉向,糊裏糊塗付了房錢,也忘了與她爭辯長幼。

    進了房間,不等許驚弦開口,葉鶯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道:“你犯規啦。大庭廣眾之下開口閉口什麽金葉子,簡直像個暴發戶。說,是否該罰?”

    許驚弦大聲叫屈:“你休要不識好人心,我這是給你機會做大哥啊。”

    “好吧,下不為例。嘿嘿,要不是我機敏替你開脫,定又被強盜盯上啦。”

    許驚弦漸漸明白過來,隻看葉鶯色厲內荏的樣子,必定是自覺理虧所以才先發製人挑自己的毛病:“你的金葉子呢?”

    “不都給那兩個……樵夫啦。”葉鶯一撅嘴:“我現在比你還窮呢。”

    “啊!”許驚弦忍俊不禁:“你自己都不留一點?這就是你的江湖經驗?”

    葉鶯恨恨道:“我開始是用那些金子誘使他們露些口風嘛,誰知道後來會是那樣,給了人家的錢總不好意思再要迴來……”

    許驚弦大笑拱手:“葉兄急公好義,先天下之憂而憂,果有大俠風範。”

    葉鶯氣得跺腳:“此事不許再提。今天晚上還是你請吃飯哦。”

    許驚弦搖頭歎息:“明明沒錢,為什麽還要兩間房?”

    葉鶯麵飛紅霞:“你唿嚕打得山響,才不與你睡一間。”

    “哈哈,我才不打唿嚕,倒是有個人晚上……”許驚弦正要調笑葉鶯說夢話之事,望見了她臉上表情,陡然一震,已揣摩出她的心理。

    或許以往在葉鶯眼裏,許驚弦隻是一個可以隨意打罵的小廝,縱然同室共處亦不覺如何;但經過兩日相處,不知不覺中彼此的關係似已漸漸發生了變化,所以雖是囊中羞澀,亦要堅持分房而睡。那份少男少女之間微妙的感覺,唯有兩人心頭自明。許驚弦天性敏感,猛然領悟到女孩家的心思,刹那間胸中如同打翻五味瓶,思緒紊亂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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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鶯一腳踹在許驚弦腿上:“快帶我去吃飯,餓死啦!”

    這一次無故挨打,許驚弦竟絲毫未生出報複之意。

    第二日一大早,葉鶯徑直闖入許驚弦的房間。

    “犯規!”許驚弦躺在床上瞪著她:“女孩子進男人房間,至少要敲門吧。”

    “噓,我現在可是你兄長,若是顯得太過彬彬有禮,豈不被人瞧出破綻?”

    “算你有理。這麽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們先不急著走。”

    “做什麽?”

    “咱們不是沒銀子了嘛,我想……嘿嘿,劫富濟貧。”

    許驚弦不由想到與林青在平山鎮劫富濟貧的往事,低低一歎:“我身上銀子雖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撐一陣……”

    “就靠你那十幾兩銀子怎麽過日子啊?連兩匹好馬都買不起,再說也總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燒餅吧。”葉鶯興高采烈地道:“你可別以為我要去胡亂殺人。本姑娘……不對,本大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敘永城好好打探一下,專找那些為富不仁的家夥下手。”

    許驚弦靈機一動:“敘永城人多眼雜,鬧出事來可不好脫身……”他抬手止住葉鶯欲出之言:“我知道葉姑……不,葉大俠武功高強不怕鬧事,也一定可以及時脫身,不過萬一露了形跡,卻是不利於我們完成任務。恰好我想起有個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銀子。”

    “你還有朋友?他在哪裏?”

    “營盤山,清水鎮。”

    才一踏入營盤山,許驚弦望著連綿山丘、清流溪水,從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溫著童年點點滴滴的迴憶,近鄉情怯,不禁放慢腳步。

    葉鶯見許驚弦神態悵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緒,善解人意地並未催促趕路,默然與他緩步共行。

    過了幾個山彎後,已可見到坐落於山坳中的小鎮。許驚弦手撫鎮口的一株大樹,忽覺腳步沉重,再也挪移不開。記得自己小時候,每個傍晚都與義父許漠洋並坐在這棵大樹下,聽他傳授《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講述昔日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識相知、共抗明將軍的故事……一別經年,景物依舊,人卻已不複當年,當年的天真無邪的垂髻孩童變做了昂揚少年,但義父與林青皆已英年早逝,再難承歡膝前、聽聆教誨。抬頭望去,所見到的每塊岩石、每根樹枝都勾起無數舊日的片段,仿佛依稀見到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園中相依為命的情形,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青的矯健英姿逐一浮現眼前,栩栩如生。驟然感到人生無常,命途難測,一股沉沉的鬱氣糾結於胸口無處宣泄,唯有黯然一聲長歎。

    進入清水鎮中,隻見到幾位老人與女子,遠遠看到許驚弦與葉鶯過來,都慌忙返迴屋中,個個閉緊房門。

    許驚弦識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乃是田老漢,想當年自己還在他家院中聽他講了不少評書戲文,就算現在自己相貌改變他認不出來,卻也不至於如避蛇蠍。何況小鎮中為何隻有老人與婦女,不見青年男子?他心中雖然奇怪,但急於返迴故居察看,也就忽略過去。

    兩人穿過小鎮,來到鎮西邊的一片荒嶺。此處別無人家,隻有靠著山坳處孤零零的一間舊草屋,木梁傾斜,茅草枯殘,顯然已久無人住。

    許驚弦眼眶一紅,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內,迎接他的卻隻有被驚起的大片塵灰,散發著冰冷而腐朽的氣息……這裏是他與義父許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舊居破敗,蛛網盤結,屋內簡單的家具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鐵爐亦隻餘些土磚殘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傷懷?

    許驚弦呆立許久,到屋角上撥開泥土,掀起一塊石板,露出一個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彈弓,幾枚彈珠,數塊形狀奇異的石頭……這裏乃是當年家中的貯物之所,不過許漠洋在清水鎮做了幾年的鐵匠,生活清貧,並無太多值錢的細軟,挖此洞更多的目的還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鬧。

    許驚弦手裏握著昔日的玩具,迴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觸良多。比起現在所經曆的多彩多姿的江湖歲月,那段平淡的鄉村生活盡管波瀾不驚,但其中蘊含的濃濃親情更令他懷念。

    最後又從洞中取出幾兩碎銀,數串銅錢,卻無《鑄兵神錄》在內。許驚弦皺皺眉頭,猜想或許四年前義父去媚雲教時已把《鑄兵神錄》隨身帶走,但其後許漠洋在亂軍中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死在萍鄉城,恐怕這兵甲派的絕學亦就此失傳。幸好內容早都牢記心中,以後尚可默寫出來。

    葉鶯一路耐著性子跟隨許驚弦,看他神情古怪,還以為有何玄機,誰知等了半天就隻見他從洞中摸出幾兩碎銀,大覺上當,終於忍不住罵道:“臭小子你搞什麽名堂?不是說找人借錢麽?難道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麽地方去啦?看起來比你還窮。”

    許驚弦心情沉重,無意再隱瞞:“這裏就是我的家。”

    “什麽?你竟敢騙我!”葉鶯錯愕莫名:“鬧半天你就是在這個鬼地方長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窮。”

    許驚弦臉色一沉:“積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窮也用不著你管。”

    “呸!臭小子倒會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著貌似老實,鬼點子竟然這麽多。你要迴家就明說啊,害本姑娘繞個大圈子,真是被你賣了都不知道……”葉鶯越說越氣,抬腳就往泥牆上踹去。

    許驚弦擋在葉鶯身前,翻掌擋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別處撒野也就罷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喲喲喲,你迴到家裏就不得了啦?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麽樣?惹惱了我信不信拆了你這破房子……”葉鶯杏目圓睜,柳眉倒豎,手指頭幾乎戳到了許驚弦的鼻子上。

    “你敢!”許驚弦正值傷懷,豈肯容她胡來。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葉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頓時小姐脾氣大發,手腳並用對著牆上連發數招,“啪啪啪”幾聲響過,草屋上現出幾個大洞,山風穿房灌入,卷起滿室的灰塵,嗆得她連聲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饒:“這麽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葉鶯及時跑出,許驚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他望著搖搖欲墜的茅屋,心頭一痛,抓起地上雜亂的茅草欲要補上漏洞,雙手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縱然補得了牆上的破洞,卻如何能補好心頭的裂縫?他驟覺無力,腿彎一軟坐倒在地,欲哭卻是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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