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見幾人應聲望來,慌忙扯過一張椅子擋住腳下。幸好黑紗蒙麵,不至讓人瞧出臉紅,她秀眉微立,心頭暗恨。

    丁先生聽得真切,竹杖敲地,似是發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掩飾,口中柔聲道:“大叔怎麽會騙你呢?聽說今天早上歐陽永的坐船在鎖龍灘上沉沒,他鐵楫會原本做得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兒卻先出了問題,真是造化弄人啊。唉,善泳者溺於水,雖說那歐陽永水性極好,但被吸入鎖龍灘的漩渦中,怕也不能生還,葬身魚腹,可惜啊可惜……”

    諸人聽得暗暗心驚,那鎖龍灘乃是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處險灘,江流湍急,暗礁叢生,時有船隻於此處翻沉。但以鐵楫會的實力,豈會無故翻船,極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手。

    黑衣女子瞪一眼許驚弦,接著丁先生的話道:“原來如此。不過就算歐陽永不能來,那杜漸觀為何也不現身?馳驥會有的是日行千裏的寶馬良駒,隻要不出什麽意外,就算遠在天邊,也可及時趕來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壞就壞在這寶馬良駒上。近日杜漸觀新購一匹大宛寶馬,送給最寵愛的三子杜遠安。前日杜遠安騎馬出行,不料那馬兒忽發癲狂,在荒山中急奔數裏,最後竟將他拋離鞍下,摔斷了大腿。幸好被適經此處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遠安至擒天堡醫治。杜漸觀昨晚才得到消息,連夜奔赴地藏宮看望愛子,龍堡主向來好客,自當留他品酒論道,商談大事,所以這三香閣之約杜漸觀是萬萬趕不上了……”

    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軟禁是真。歐陽永與杜漸觀早不出事遲不出事,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發生意外,自然都是出於丁先生的一手安排。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來,更增威懾。

    擒天堡蟄伏數年,一旦發動便置敵於死地,令對手全無反抗。這精巧的籌謀策劃不問而知自是出於丁先生之手,果不愧“神算”之名。

    黑衣女子掰著指頭細數:“鐵楫會和馳驥會都來不啦,三大會還剩下一個井雪會。那趙鳳梧就住在左近,總能及時趕來吧。”

    “唔,趙會長是個守時之人,既然說好午時一刻到,必不會爽約。”

    丁先生話音未落,門外已有人高聲通傳:“井雪會主趙鳳梧到。”

    趙鳳梧三十出頭,國字臉龐,直鼻闊口,穿一身藍色短襟,體格魁梧,肩寬臂長,看似一介莽夫,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生意人的精明。與他同來的五名隨從高矮胖瘦不一,腰挾兵刃,行動沉穩快捷,皆可謂是江湖上的好手,單論其出場的氣勢上已遠勝十四家幫派頭領。

    金時翁等人紛紛起身相迎,抱拳寒暄。趙鳳梧隻是匆匆拱手,三步並做兩步來到桌前:“趙某來遲一步,還請丁先生見諒。”

    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紋絲不動,甚至連頭都未轉一下。

    趙鳳梧吃個沒趣,強忍著氣打個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與我們這些粗豪漢子一般見識。趙某先自罰三杯,權作陪罪。”右手一探,已將鄰桌上的三隻酒杯穩穩托在掌中,杯中斟滿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隻酒杯,徑往口中送去。

    說時遲那時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兩根指頭正搭在杯沿上。刹那間趙鳳梧渾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隱隱泛起一層青氣,大約是練習鐵砂掌之類硬功的緣故,但黑衣女子那兩根玉蔥般的手指也不見如何用力,卻將趙鳳梧的反擊之力盡數化於無形,雙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輕顫,“格”地一聲輕響,杯柄已斷裂。她掌中卻生出一股粘力,不讓酒杯分離。趙鳳梧心知如果自己縮手,酒杯便會一分為二,麵子上可不好看,舉起的左手隻好停在半空不動,狀極尷尬。

    許驚弦瞧得清楚,這黑衣女子手腕靈動,指力犀利,招輕勁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連久負盛名的“擒天六鬼”皆不及她。

    趙鳳梧不敢硬拚,幹咳了一聲:“姑娘……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聽說三大會想給丁某一個下馬威,丁某是個人輕言微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卻不吃這一套,隻好原物奉還。”

    趙鳳梧眼中怒火一閃而逝,賠笑道:“何來下馬威之說,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誤會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來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碼頭上就險被驚馬踏中,幸得吳少俠仗義相救方才無恙。那馬兒是馳驥會的,衝撞碼頭的船隻是鐵楫會的,不知那船上的貨物是否是就是井雪會的?”

    趙鳳梧知機:“此事趙某並不知情,一定好好查問,給丁先生一個交代。”

    許驚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閣之宴本是雙方談判,三大會在碼頭上設下驚馬之局目的並非傷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狽不堪,會談之際便可占些上風。隻是未想到擒天堡不過是以談判作為幌子,暗中已對三大會下手。反倒是自己不明就裏出手攔住驚馬,糊裏糊塗地卷入這一場爭端之中。

    “也罷,今日以和為重,此事可暫不追究。不過三大會主遲遲不至,卻是有失合談的誠意。”

    “隻因趙某家中有事情耽擱,所以來遲……”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斷趙鳳梧:“若非恰好得知鐵楫會與馳驥會的變故,隻怕我還得再多等一會吧……”

    趙鳳梧身為涪陵三大會主之一,消息一向靈通,但直到來三香閣赴約的路上才得知歐陽永與杜漸觀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鎖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兇多吉少,心頭一橫,咬牙道:“三大會一向同進共退,歐陽大哥與杜二哥既然有難,我井雪會也不會坐視不理。”

    許驚弦與趙鳳梧正麵相對,看到他語氣雖強硬,但麵色驚疑不定,眼神遊移散亂,已是色厲內荏,暗自搖頭。

    丁先生意定神閑:“趙會主辰時起身,去涪陵城東的泰元館吃了早點;巳時初巡視井雪會所開的七家商鋪,收了十六萬兩的銀票;巳時正迴到趙府,喝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然後就鑽到五姨太的房間裏呆了大半個時辰……如此悠閑自在,哪有餘暇應對來犯之敵?但你既然要顧全義氣,那丁某就再給你一個時辰調兵遣將,然後與擒天堡決一死戰可好?”

    趙鳳梧目瞪口呆,萬萬未料到自己的行蹤全落在對方眼中。如此看來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謂易如反掌,何況單憑井雪會的實力挑戰擒天堡無異以卵擊石,既然留著自己一命,又何必去逞英雄?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會中,鐵楫會在江上稱雄,馳驥會與山匪勾結,各自招兵買馬,禍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稱快。不過……”丁先生放緩口氣:“井雪會卻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趙會主精明果斷,又識時務,與歐陽永、杜漸觀之輩亦不可同日而語,擒天堡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趙鳳梧見事有轉機,結結巴巴地道:“還請丁先生多多提攜。”忽覺手上一鬆,黑衣女子已收迴手指,連忙抓緊酒杯,免得獻醜。

    丁先生話鋒一轉:“聽說趙會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紅館的姑娘,上個月才收入府中。似這等庸脂俗粉隻知媚惑男人,徒亂大事,如何配得上趙會主的身份?還是早早清理出戶為妙,免得陷入溫柔鄉裏,下次赴約又遲遲不至。”

    “這……”趙鳳梧明知丁先生借題發揮,誌在立威,隻是極疼愛新寵,實在有些舍不得,口中支吾著。

    丁先生冷笑:“連個女人都舍不下,如何成得了大事?”

    “嗆”得一聲,趙鳳梧隨從中一人拔劍出鞘:“你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趙會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我鄭豐陽可忍不下這口氣。若是有種,就不要擺弄口舌是非,來與我一決勝負?”此人二十出頭,血性方剛,暗暗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趙鳳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聽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開口搦戰。

    丁先生撫掌而讚:“強將手下無弱兵。趙會主倒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趙鳳梧驚出一身冷汗,大聲嗬斥鄭豐**:“放肆!這裏豈有你說話的資格,還不快快收劍。”鄭豐陽滿臉不服,訕訕收劍,趙鳳梧又對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規矩,先生莫怪。至於那五姨太麽,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氣候,我迴去嚴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聞,忽開口喚道:“小武、高七。”趙鳳梧手下兩名隨從應聲作答,齊齊跨前一步。趙鳳梧登時張口結舌,怔在原地。

    誰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會安插了眼線,連趙鳳梧的心腹隨從亦被收買,這一下不獨趙鳳梧,就連十四幫派頭領皆是一驚,不知自己身邊是否就有看不見的敵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門熟路,這便迴一趟趙府,替趙會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順便告訴她什麽才是為婦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並無過錯,給她些銀兩趕出涪陵城也便罷了,不許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兩人領命而去,望也不望趙鳳梧一眼。

    這一刹那間,許驚弦望見丁先生麵上稍縱即逝的錯愕,忽有一種感覺,表麵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屬,實際的關係恐怕絕非如此簡單。

    黑衣女子並不迴座,走到鄭豐陽的麵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搖了搖頭。

    鄭豐陽被她看得心頭發毛:“姑娘有何見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劍的方法不對。”

    鄭豐陽凝神戒備,手按劍柄:“你要如何?”

    “我來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鄭豐陽驚怒交加。

    驀然間黑衣女子充滿殺氣的眼神鎖緊對方,一字一句:“拔劍!”

    鄭豐陽被激得血脈賁張,乍聽到這一聲冷喝,身不由己手頭一緊拔劍出鞘,電光火石之間,黑衣女子右手輕揚,袖中疾速迸閃出一道銀光。隻聽鄭豐陽一聲慘叫,右腕竟已被齊根斬斷,立時鮮血飛濺,長劍才拔出一半,複又落迴劍鞘之中,失血後的慘白手指依然緊緊抓在劍柄上。

    丁先生竹杖輕揮,一滴飛射而至的鮮血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虛空托住,長著眼睛般落在趙鳳梧掌中的酒杯裏,那血滴拖著一條粘連的血線直鑽入杯底,仿如憑空掉落一隻赤色蝌蚪。

    趙鳳梧“啊”得一聲跳將起來,如果說之前他尚可勉強保持一份冷靜,此刻已瞬間崩潰。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態俏皮,就似一個不通事務的小女孩,誰知談笑間陡然反目,頃刻血濺五步。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絲毫餘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見。在場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大多數人卻連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樣都未瞧清楚。心頭皆是突突亂跳,暗想若是換上自己,隻怕亦與鄭豐陽一般下場。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從趙鳳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端起自己桌前的一杯酒緩緩遞上:“此酒已髒,丁某替趙會主換一杯。飲下此杯後,擒天堡與井雪會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共創大業。”

    趙鳳梧顫聲道:“承蒙丁先生錯愛。井雪會自當效力鞍前馬後,以後隻有擒天堡的趙鳳梧,再無什麽趙會主。”

    丁先生舉杯大笑:“趙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十四幫派頭領連忙舉杯共飲,親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種種手段後,他在眾人的眼裏再也不是一個容貌醜陋的瞎子,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滿是敬畏之色。

    自此,擒天堡接管涪陵城各方勢力已成定局。

    丁先生轉向許驚弦:“吳少俠師承何派?來涪陵有何貴幹?可有親友?”

    許驚弦隻顧吃菜,隨口道:“無門無派,途中路過涪陵,並無親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際。若得吳少俠襄助,則如虎添翼。不知吳少俠可有意加盟?”

    許驚弦輕掃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邊已有高手,在下不過是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何堪大用?”迴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隻弧形銀環,一招斷腕,快穩狠準,幾無破綻,實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丁某雖是個瞎子,但心裏麵卻是雪亮。隻需憑聲辯人,已可感應到吳少俠體內擁有無窮的潛力,當是大有可為之輩。龍堡主惜才如命,納賢若渴,對吳少俠這樣的人才勢必會委以重用。何不借此良機一展宏圖?還請三思而行。”

    許驚弦聽丁先生言辭懇切,不覺略有心動,何況他本就想見見日哭鬼告知高德言的死訊,一時沉吟難決。

    丁先生口若懸河:“據可靠消息,不日內將發生一場大變故。擒天堡未雨綢繆,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隻欲聯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敵,實乃造福百姓之舉。觀吳少俠行事,雖與丁某素不相識,今早卻能拔刀相助,當有俠肝義膽。你既然能救我,就更應該為國為民盡一份綿薄之力,方不枉一幅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說的變故是指何事?需要對抗的大敵又是什麽人?”

    “這些都是極其機密的情報,但如果吳少俠加盟擒天堡,自當奉告。”

    雖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躊躇,何況見到丁先生方才對趙鳳梧恩威並施,先以鐵腕懾服再以言語安撫,手段可謂高明之極,心底暗生戒備,恍若再見到另一個寧徊風,隱有與虎謀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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