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生命中的經曆無論是好是壞,都是無法隨意丟棄的,就算以後再也不會迴來,他也永遠割舍不下那一段屬於他自己的少年時光。

    許驚弦走走停停,也不與人多打交道,心態如同一名旁觀紅塵的隱者,既品味著夜行於野的孤獨,又感受著久違的風土人情。這一路上不知翻過幾座高山,走過幾片大草原,越過幾條大江,渴飲江水,餓了吃些幹糧,寂寞時便與鷹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則是抱劍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間的神秘力量,品味著劍道之真諦,。

    離開中原不過短短三年的時光,卻在他身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劍客。

    這日清晨,許驚弦來到一座小縣城邊,正要進城,轉眼忽又望見城中住戶家門口掛起幾籠紗燈,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想像著家家戶戶團圓和睦的景象,許驚弦不由憶起兒時與義父許漠洋共度的時光,便略有些酸楚,不願入城,本欲繞道而過,抬頭卻見到城關上寫著兩個大字——峨眉。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數的佛教名山,適逢佳節何不去遊覽一番,也算聊以**。

    許驚弦本想找個人問路,誰知卻發現行人見到他似有嫌棄之意,紛紛避開繞道。原來他從禦泠堂帶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時丟失,並無衣物替換,身上穿著的羊皮襖已是破損不堪,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練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裝束,此刻才驚覺自己活脫脫就像一個流浪的吐蕃少年,難怪惹人厭煩。傲氣湧上心頭,便強扯了一名漢子打探道路,那漢子雖生得遠較許驚弦粗壯,但見他衣衫破舊,又攜鷹佩劍,匆匆答了話便倉皇逃走。

    許驚弦也不顧路人側目,大搖大擺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虛傳。雖隻是初春時節,已是漫山遍野的蔥蔥鬱鬱。和風卷走了寒峭,明媚的陽光由疊疊樹陰間投射在山道上,撒下一地碎銀般的光華,遠處霧靄重重,浮雲嬉山,穀內溪水潺潺,鳥雀低鳴,再有那一抹澄碧綠意襲入眼底,透入心間,令人欣而欲醉,陶然忘憂。

    在山下望見一間大寺院,乃是報國寺。殿宇四重,掩映在蒼鬆翠柏間,更有巨鍾、瓷佛與銅塔,極具禪意。許驚弦漫步入內,此刻時辰尚早,並無上香許願之人,偌大個殿堂中就隻有他一位遊客,樂得清閑。峨眉山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著普賢菩薩,他剛剛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一個頭,便聽到鍾鳴之聲由山頂上遙遙傳來,經久不絕。原來那峨眉山頂的萬佛寺敲鍾頗有講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緊不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複兩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征著全年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消除一百零八種種煩惱與雜念……

    許驚弦自幼精研《天命寶典》,雖是傳承於老莊道家,但這綿延的佛鍾之聲亦一般引發他悲天憫人之情,一時心生虔念,便盤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誠心祝禱,一麵追想往事,感懷自身境遇,渾如老僧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響動,將他從迷茫往事中驚醒。抬頭望去,卻見一道黑影已大梁之上朝他飛撲而下……

    許驚弦悚然一驚,此人不知何時藏於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屬之際發招,必難逃其毒手。他腦子裏尚未迴過神來,身體已做出反應,平平往後移開數尺,避開對方的飛撲之勢。眼角餘光瞅見此人一身有青色勁裝,麵蒙黑紗不見玄虛,唯有一對亮如晨星的眸子瞪視著自己,眼中滿是憤色。

    青衣人一招擊空,亦不糾纏,騰身往殿外奔去。許驚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輕輕一掃,挑起佛像邊香爐中的大團香灰,劈頭蓋臉朝他撒來,口中還冷喝道:“可惡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請你吃一把香灰……”聽聲音嬌嫩,似是一位女子。

    許驚弦隻恐煙中有毒,急忙閃身避開,經此稍稍一耽擱,等他再追出殿門外,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原來當許驚弦入寺之時,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隱情不願與陌生人朝麵,便躍上大梁。本以為許驚弦無論是參神拜佛、還是請香還願,最多也不過片刻工夫,一會兒便會離開。誰知許驚弦聽聞晨鍾長鳴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靜坐冥思長達一、兩個時辰。那青衣人在梁上蹲伏良久,終於失了耐心,忍不住現身而出……

    許驚弦想通原委,不由失聲而笑。此人能無聲無息地藏在自己頭頂上許久,當是江湖上少見的高手。他故意避人眼目,形跡可疑,或許是對付另外的敵人,卻陰差陽錯地被自己拖了兩個時辰,難怪氣惱不休。

    若是依他以往的性格,必會想法追查這神秘青衣人的來曆。但方才在佛像前長坐冥想,心態變得平和,不願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罷。

    離開報國寺後,一路拾階緩行,經過“洪椿曉雨”、“白水秋風”、“雙橋清音”、“靈岩疊翠”等數度道景觀,時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與遊者嬉鬧玩耍,甚至搶奪食物,惹人捧腹。許驚弦漸覺心情舒暢,口邊還哼起了小曲,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歡聲長鳴,振翅飛入雲深處。

    待上到金頂時,暮色已降。許驚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頂,第二日一早觀日出雲海等峨眉勝景,也不去打擾金頂寺廟的僧侶,自己尋到一個小山洞,先給扶搖喂食,再自己吃些幹糧,默想著弈天訣,閉目打坐。走了一日的山路,終也有些疲倦,漸漸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時分,許驚弦忽被扶搖的叫聲吵醒,揉揉朦朧睡眼,隻見前方隱有數點燈火閃耀,在樹影的掩映下跳蕩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記得那個方向明明是一處絕壁,為何會有燈火?莫非便是峨眉山傳說中的聖燈?不過聽說出聖燈往往在月黑風高之時方才出現,而今夜明月高懸,難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許是在報國寺內遇見的那位青衣蒙麵人……

    許驚弦再也睡不著,便往那燈光處尋去,穿過一小片樹林,眼前竟是一道雄偉險峻的百丈絕壁,月光下但見層層薄霧嫋繞著崖身,極顯幽邃空靈,崖底隱見岩壑交錯,奇石突兀。

    崖頂上立著一道青色的人影,手執一盞紙燈,默然往那虛空中一送,那燈便平飛入茫茫霧氣之中,緩緩墜入深淵消失不見。而在青衣人的腳下,還有數十盞早就紮好的紙燈。

    許驚弦瞧得真切,微覺驚訝。雖然瞧不清對方的麵容,但從身形上判斷並非清晨時在報國寺所遇見之人。而那些紙燈皆似用上等宣紙所製,綿軟輕薄,分量極輕,但青衣人隨手一送如推重物,這份舉輕若重的功力實非等閑,分明身負驚人武功。但若說點燈祭神拜祖,何須在此半夜無人之際故弄玄虛?莫非是鬼魅山精做怪?

    青衣人顯然已聽到許驚弦的腳步聲,卻並不迴頭,口中淡淡道:“重赴舊約,傳燈抒懷,一時忘形擾君清夢,還請見諒。”彬彬有禮的語氣中卻流露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聽青衣人開口說話,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眼前至少並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節,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倫,他卻為何半夜來到山頂,莫非也如自己一樣無家可歸?一念至此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反正被夜風一吹再無倦意,索性坐於一旁,靜觀青衣人放燈,權當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許驚弦,俯身重又拿起腳下一盞紙燈。他的左肩似是有傷,行動間略有不便,但擦火、點燭、揮手、放燈……手法極其熟練,節奏更是絲毫不亂,每個動作都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間隙。隻有經過特別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穩而精確,不浪費一點力氣。

    兩人各懷心事,無言地望著一盞盞逐漸飄遠的紙燈,直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將十幾盞紙燈盡皆放飛,等那最後一點亮光在縱橫彌漫的霧氣中消失後,兩人如有默契般不約而同歎了口氣。

    青衣人遙望雲深之處,緩緩踏前半步,喃喃自語般道:“這裏常年雲鎖霧繞,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無數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其名叫做舍身崖。不過我倒覺得,這個名目才更容易引發輕生的念頭……”

    許驚弦聽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來舍身崖尋死的?瞧那青衣人隻要再前移半步,就將會掉入萬丈深淵之下,欲要上前拉他迴來,卻又怕他被自己一嚇反而失足,靈機一動:“為何還留著一盞燈未放走?”料想隻要引得他迴頭,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轉過身來,語氣驚訝:“你如何知道還有一盞燈?”忽又無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盞燈中,哪一個代表你的親友。”他年約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劍眉與冷峻的麵容,而是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七月的煙雨,帶著一分淒涼與九分惆悵。

    許驚弦大奇:“這些燈可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明知故問。”青衣人落在顯鋒劍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鋒芒,若能死在此劍下倒也不冤。”

    “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隻怕老兄是誤會了。”

    “每年此時,我都會到這裏放十七盞送魂燈,你若不是來殺我的人,如何知道準確的數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這個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談論生死之事,麵色卻寧靜如初,仿佛他關心的並不是誰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處。

    那一瞬間,許驚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淒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種將痛楚壓抑到極致後的漠然,看似已解脫,但隻要稍稍觸動,就會卸下麵具流露出往日的點點傷痕。他心頭不由浮起那一句“傷心人別有懷抱”,忽覺悲從中來,一時說不出話。

    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輕輕歎道:“從今日起我已埋劍棄武,你若殺我絕不還手,就看你有沒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靜立原地不動,空門大露,似是等著許驚弦動手。

    許驚弦苦笑:“兄台必是誤會了。我與你素不相識,剛才隻是擔心你有輕生之念,所以故意說還有一盞燈逛你迴身。”

    青衣人盯了許驚弦半晌,目光中漸蘊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節,請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頗懷傷感的麵容因這一笑而盡顯瀟灑。

    許驚弦見青衣人隻著一襲輕衫,疑惑道:“酒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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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迴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林深處走去。

    許驚弦直覺這個青衣人雖然古怪,卻絕不似壞人,便尾隨他而行。僅從背影看去,但見他身輕步快、衣袂飄飛,分明就是一位灑脫於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曾想那一雙眸子裏會有著難以盡訴的痛苦。

    穿過林間小道,轉過一個山角,前麵有一間小茅屋。青衣人搶先一步推開虛掩的房門,用火摺點著油燈,舉手相請。

    房間不大,僅有一桌一椅一張木床,簡單而潔淨。桌上果然還放著一盞已完工的紙燈,比另十六盞紙燈要大上幾分。許驚弦想到自己剛才一心救人竟誤打誤撞而說中,或許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請,卻不知為何他放飛其餘紙燈後獨留最後一盞,其中大概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蝸居簡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變戲法多了一壇酒,仰頭先飲了一大口,然後將酒壇遞予許驚弦。

    許驚弦雖不擅飲,但欣賞青衣人豪爽意態,便接過壇來飲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卻辛辣如若火燒,忍不住皺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們吐蕃人有句話說得好:仇敵來了,要給他最快的刀;朋友來了,要給他最烈的酒。”說罷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許驚弦本想分辨自己並非吐蕃人,但轉念想到自己衣衫襤褸,形容落魄,這青衣人卻並不以貌取人,言語行動間依然給自己足夠的尊重,當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貴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釋?便隻是朝他豎起拇指,搶過酒壇,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過酒壇痛飲,輕喟道:“今日見到你,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難道你當年很像我麽?”

    “不,我與你完全相反。你與我萍水相逢卻毫無防範之心;而那時的我,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

    “難道你沒有朋友嗎?”

    “以前我隻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時,卻太晚了。”

    “既然能化幹戈為玉帛,為何嫌晚?”

    青衣人澀然道:“因為他已被我殺死了。”

    許驚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悶頭喝酒。兩人你來我往,不多時一壇酒已被喝得點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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