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取來濃醋與鹽水,先救醒了鬥千金。“惜君歡”藥效奇特,鬥千金身體無損,隻是昏睡半日,全然不知發生何事。許驚弦便將南宮靜扉在酒中下藥、自己將計就計誘使他說出青霜令的秘密,隨即南宮靜扉被扶搖啄瞎雙眼摔入懸崖之事細細說出,隻是隱瞞了悟魅圖與天命讖語之事。

    鬥千金聽許驚弦說罷,見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樣,還以為內疚南宮靜扉之死,安慰道:“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若被南宮靜扉奸計得逞,老夫與你豈不都糊裏糊塗做了鬼?害人終害己,死有餘辜,何必為他勞神?老夫倒想問問你,打算如何處置香公子?”

    許驚弦茫然道:“但請師伯定奪。”

    “做殺手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不如一刀殺了,免生後患。”

    許驚弦嚇了一跳:“現在他全無抵抗之力,這樣殺了他是否有失公允?”

    “嘿嘿,如果你與他交換處境,你認為他會放過你麽?”

    “無論他會怎麽做,我隻想堅持自己的選擇。”

    鬥千金哈哈大笑:“好小子,我隻是故意試試你罷了。既然你有這般俠者仁心,老夫亦可放心啦。”不等許驚弦開口,鬥千金一臉正色,大喝道:“小子接劍!”將顯鋒劍遞了過來。

    許驚弦腦中閃過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句,心想自己若是接過了劍,是否便會應了苦慧大師之預言?不由隱有抗拒之念,慌忙道:“師侄武功低淺,神劍雖利,隻怕不能物盡其用。”

    “放屁!劍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人而不是物。隻要你能用此劍行俠仗義,不做有違天理之事,便是物盡其用。更何況有兵甲門人在,廢銅爛鐵亦可化為利劍。”

    鬥千金的話激起許驚弦胸中豪氣,暗忖那天命讖語或許隻是巧合,就算真的會應驗,隻要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總不至於被幾十年前的一番話縛住手腳。當即接過顯鋒劍大聲道:“師伯指教的是。師侄絕不會做傷天害理之理,若違此誓,管叫我死在顯鋒劍下。”

    鬥千金欣然大笑:“老夫還有一事相求。”

    “師伯請講。”

    “兵甲一派雖不以武技見長,但善其器而精其道,對於天下兵刃的運用之法實有獨到見解,隻是自從開宗立派以來,兩名傳人執於內耗,所以才僅得鑄兵甲之虛名,而不能憑武功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當年師父將《鑄兵神錄》與《用兵神錄》分傳四兩師兄與老夫,想不到四兩師兄未及收下弟子便早早逝去,你就算是《鑄兵神錄》的唯一傳人,又從老夫這裏學到了《用兵神錄》之精髓,兵甲派兩大絕學在你身上合而為一,實乃天意。”說到這裏,鬥千金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予許驚弦:“這一本就是《用兵神錄》,與你手裏的《鑄兵神錄》並立為兵甲派兩大絕學。老夫雖叫你一聲師侄,卻無實際名分,你若願意加入本門最好,日後便可做掌門,將本派發揚光大……”

    許驚弦急忙道:“要我加入兵甲派並無不可,但師侄何德何能,怎有資格擔任掌門之位。”

    鬥千金一擺手:“老夫早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讓你加入兵甲派實是委屈了你,你若不肯也絕不勉強,但請日後替兵甲派收下弟子,傳授此書,也免得讓本派神技失傳……”他沉沉一歎:“老夫年事已高,百病纏身,隻怕活不了幾年,若不了結此心願,實難瞑目。所以才想偷得清閑,托你保管此書留交後人,你可願意?”

    許驚弦聽鬥千金的言語中頗有臨終托負之意,心頭暗驚。又想到自己身負血海深仇,以自己之能莫說鬥不過明將軍,就算對付殺害義父許漠洋的兇手寧徊風亦無勝算,縱然以命相搏死不足惜,豈不令兵甲派的絕學就此失傳?沉吟道:“師侄尚有未竟之事,唯恐有負承諾。”

    “是了,你並非不敢承擔,而是大丈夫一諾千金,才不願隨意應允,老夫算沒有看錯你。”鬥千金頷首而笑:“不過你盡可放心,本派授業不求根骨上佳,不問門戶貧賤,但憑福緣二字。若有合緣之人,縱是出身販夫走卒亦可慷慨相傳,若無機遇亦不強求,就算本派絕學就此失傳,那也是命數使然,怪不得你。”

    許驚弦大生感慨,鬥千金與杜四雖然為了爭奪掌門之位互生嫌隙,卻都是胸懷坦蕩之性情中人,所以當年杜四與義父許漠洋不過萍水相逢,卻能將師門至寶《鑄兵神錄》相贈,一如現在鬥千金對自己的信任。兵甲派雖不是什麽名門大派,但門下弟子皆有此寬廣胸襟,常人難及。當下他更不遲疑,接過《用兵神錄》,恭敬道:“師伯放心,我許驚弦絕不會讓兵甲派因我蒙羞。”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才想起自己在山洞中為防香公子偷聽,一直都沒有機會對鬥千金說明真實的身份。

    鬥千金微微一怔,他在端木山莊多年,對京師的信息了若指掌,不但聽說過許驚弦的名字,也知道他與林青、明將軍等人的關係,頓時恍然:“原來你就是……哈哈,老夫記性不好,隻記得有個師侄,卻忘了他叫什麽名字……”他轉身取來那雙鐵鞋交給許驚弦:“此間俗事已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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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驚弦茫然不解地望著鬥千金,鬥千金大笑:“難道你真想在這山洞裏呆一輩子麽?”

    “師伯不隨我一起走嗎?”

    “老夫若走了,香公子怎麽辦?”

    “這……不如點了他穴道後再救醒他,然後我們離去即可。縱然他穴道自解也隻有等到春暖雪化後再來追我們。”

    “此法雖解一時之急,但香公子一再受製於你,豈會甘休?有這樣一個殺手做仇人,以後老夫可難以舒心過日子。”

    “師伯若留下來,我也不走。”

    “嘿嘿,老夫答應給香公子重新打造飛鉈,可不能言而無信,而你留在此處隻會礙事,倒不如走了幹淨,隻需留下‘惜君歡’的解法,老夫自會救醒香公子,然後推說醒來後已不見你與南宮靜扉的動向,鐵鞋亦被你們穿走,須得重新打造。隻要拖著他在這山洞裏待幾日,天下之大,他一時再難找尋到你。再說非常道對你那個小兄弟童顏下了必殺令,老夫畢竟在端木山莊多年,就算倚老賣老說幾句話,端木老莊主也聽得進去,若能夠借機化解此事,也算幫你一個小忙,不枉相識一場。”

    許驚弦聽鬥千金說得有理,隻是心頭仍覺不舍:“師伯……”

    鬥千金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頭:“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那麽婆婆媽媽。你不必告訴我要去何處,正如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一時口快告訴香公子惹來麻煩。你且放心,老夫既然心願已了,也不會急著尋死啦,若是有緣,日後在江湖上還會與你相見。”

    許驚弦知道鬥千金心意已決,多勸也說無用,強按心中感動,先將“惜君歡”的解法告訴鬥千金,然後畢恭畢敬地磕個響頭:“師伯保重,後會有期。”將顯鋒劍佩於腰間,又帶了些幹糧,然後蹬上鐵鞋,就此出洞而去。

    那雙鐵鞋製作巧妙,使用便捷,許驚弦穿著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已上得崖頂。

    寒風勁凜,吹得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紛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見盡頭。許驚弦並不急著離開,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夾雜著碎雪的冷風拂在發燙的麵容上,盤算著自己下一步行動。

    他賭氣離開禦泠堂後,與鶴發童顏同去烏槎國隻是一時權宜之計,本已決心從此與禦泠堂劃清界限,寧可漫無目的在江湖漂泊,所以知道鶴發真正身份乃是禦泠堂昔日碧葉使,便毅然與之分別。誰知陰差陽錯在山洞中遇見南宮靜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雖然他內心深處不願再插手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之中,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著那詭異的悟魅圖,還與南宮逸痕的失蹤息息相關,於情於理似乎都應該重迴禦泠堂告訴宮滌塵。

    不過雖然南宮靜扉說得煞有介事,但許驚弦對悟魅圖匪夷所思的魔力依舊心存懷疑,更是隱隱覺得此圖不祥,極有可能給擁有者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內心深處實不願宮滌塵沾惹此事。想到這裏,許驚弦暗下決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遇見宮滌塵便告訴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讓這個秘密隨著南宮靜扉的死去永遠埋藏起來吧。

    他輕撫顯鋒劍柄,又探手入懷摸出鬥千金交給他的《用兵神錄》,感激之情層層翻湧而出。這份感激並不僅僅出於贈劍之恩、交托之信任;更關鍵的是因為在鬥千金的點醒之下,他才終於悟出了以弈天訣破敵的訣竅。

    自從許驚弦三年前在鳴佩峰被景成像廢去丹田,日後無論是跟著暗器王林青闖蕩江湖,還是在京師中與諸多高手相對,直至在禦泠堂學藝之時,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終如影隨形,對自己的懷疑總是頑固地留在心底盤桓不去。他想報仇,卻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無法對抗強大的敵人,他想借助禦泠堂的力量,卻漸漸發現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這糾纏不去的心結與少年的血性才導致了他反出禦泠堂。

    直到兩日前,虛點在香公子的喉間的那一劍,不但激發了許驚弦對弈天訣與劍法的領悟,最重要的是讓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鬱結一掃而空,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劍而成長起來。

    忽然間,他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淬火後的劍才會更鋒利,經過曆練後的心智才會更成熟。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急於報仇,而是慢慢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破繭而出。

    正如鬥千金所說,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蕩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後飛躍前的修煉之場!

    江湖,就是一個讓他這柄劍淬火重生、再現光華的熔爐。

    許驚弦念及鬥千金對他的囑托,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挾持時,那本《鑄兵神錄》仍留在家中,不知義父許漠洋是否收藏好,自己雖可默寫下來,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遺物,裏麵還記載著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須得找迴。反正左右無處可去,倒不如迴家鄉看看,憶起與許漠洋相依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飛迴清水小鎮重迴故居。

    一旦下了決斷,頓時心頭輕鬆了許多,許驚弦站起身,迎著寒風吐出蟄於胸口的濁氣,放聲長嘯。一時隻覺天地遼闊,眾生皆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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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間的蒼生萬物都在紅塵中那一張看不見的網中掙紮著,陷身於陰謀詭計、生死迷局之中難以脫身。而如今的他已學會了甘於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將在這繁雜世間裏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嚐種種悲歡離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隻要他堅強而勇敢地生存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能力撕開人生那張網,破開迷局,然後再用他的力量報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麵對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劍指向仇敵!

    許驚弦先就近找到一條冰河,砸破冰層脫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個澡,將身上汙垢洗淨。夾雜著冰塊的河水衝在身上,渾如針刺,卻令他覺得暢快無比。等上到岸邊,被那寒風一吹,全身皮膚都激得通紅,也不穿衣,抱著扶搖大唿小叫不休,與愛鷹在河邊嬉戲。若是被外人見到,定會以為是個失心瘋子,卻不知近幾年中許驚弦被內心的仇恨煎熬得鬱鬱寡歡,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結,才重新恢複少年人的頑皮天性。

    許驚弦認準方向,一路往東而行,沿途遇激流則逆勢衝浪,遇高山則攀頂狂唿,穿穀越嶺,披風迎雪,盡挑那些荒僻之處行走,像要把積蓄多年的鬱氣發泄一空。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坐於荒野之中,一麵研讀《用兵神錄》中使劍之道,一麵體悟如何將弈天訣應用於實戰之中,不時拔劍而起,麵對假想之敵刺空斬虛,複又垂頭靜思,直至功行圓滿,方才睡去。

    遇見吐蕃牧民的帳蓬,便去討碗馬奶與幾斤鮮肉,不然就抓起幾把積雪吃些幹糧,偶爾扶搖也會叼些野味,日子雖然清苦,精神上卻是愉悅。

    如此走了幾日,地勢漸平,氣候漸暖,連唿吸也暢快了許多。等到翻過一座大山後,眼前忽有了幾分綠色,遠處山坳裏還零星可見幾朵小花,原來不知不覺已離開吐蕃高原,進入一片丘陵地帶。

    這裏已至蜀境,人煙較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嶺上列著層次分明的農田。雖仍是漢藏雜居,但居民行為舉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漢語,隨處也可見漢族的工藝品與飾物,中土文化氣息漸濃。

    許驚弦迴頭望向那一道隔開了吐蕃與中土的山脈,忽有些傷感,心頭百味雜陳。隨蒙泊國師初入吐蕃時,暗器王林青剛剛在泰山絕頂上死於明將軍之手,他懷著滿腔的仇恨,一心要學成武功替林青報仇。如今三年過去了,羸弱的身體已變得健壯,稚嫩的心靈已更加成熟,武功雖未大成,但已有了與敵一博的信心和勇氣,唯一不變的,仍舊是對複仇的強烈渴望。當他憤然離開禦泠堂時曾下定決心不再迴來,但此刻卻不由迴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瑪的溫婉、桑瞻宇的妒忌、達娃大叔的嗬護、宮滌塵的情誼……還有那些日夜刻苦練功後的疲倦、獨自一人在黑夜裏許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對自己默默的鼓勵……

    就在這將要離開的一刻,他突然有許多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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