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聽童顏提及他本是烏槎國中專司行刑的“收魂人”之後,卻被鶴發慧眼所識,從此拜師學藝,用十三年的時間打造成無敵劍客,不由暗暗稱奇。許驚弦雖丹田受損,無法修成精深內力,但他自幼受《天命寶典》熏陶,又曾隨著林青走南闖北見過無數高手,眼力極為高明。昨夜見童顏與蒼猊群一戰,身法靈動機變,劍法霸氣十足,內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個江湖上,恐怕能與之為敵者鳳毛麟角,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許驚弦細數自己曾遇見的高手,童顏的武功雖尚難與林青、明將軍等宗師級人物匹敵,卻已勝過追捕王梁辰、太子禦師管平等許多名動江湖之人,堪與曆輕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宮滌塵比起他來似乎也稍有不如。

    而按童顏的描述,拜鶴發為師時已是八歲,照理說此時習武已是稍嫌太遲,縱有所成,已難至巔峰,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若說童顏師出名門,自小浸淫於武學也還罷了,但依他所言,小時候並未打下根基,最多就隻是隨著他的父親——烏槎國上一代“收魂人”擺弄各種殺人行刑的器具,鶴發能把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培養成一代絕頂高手,可謂眼光獨到。

    童顏忽對鶴發道:“師父覺得驚弦天賦如何?”

    許驚弦心知童顏又舊話重提,希望鶴發收自己為徒。若在一兩個時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拒絕,但此刻卻不由意動。有徒如此,其師之能必更是深不可測,細觀鶴發舉止言行,每每發人深省,令人信服,與之接觸越多,越覺神秘莫測,或許他果然是曠世難逢的明師,能幫助自己走出困境。

    鶴發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學上的天賦,依我的觀察,許少俠的天賦並不在你我之下。”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曾說收我為徒是因為看到我身上的武學天賦,那麽現在可有收徒之意麽?”

    鶴發淡然道:“人生在世,能否有所作為,僅憑天賦並不足夠。上蒼公平地賜予每個人與眾不同的能力,無論是吟詩作賦的詩人、縱橫疆場的將軍、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奪天工的匠師,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後天不斷的努力,還需要更多天賦之外的東西。”他轉而盯向許驚弦:“許少俠身上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一份發揮天賦的自信。”

    許驚弦一震:“請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損,無法修習上乘內功,便由此認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達到巔峰,從而在主觀上杜絕了成為絕世高手的可能性。這份心結不解,隻能在歧路上越行越遠,徒耗一生之力,也無法完成你的願望。”

    “但是,連蒙泊國師也無法治好我的傷……”

    鶴發抬手止住許驚弦的話,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的心裏可曾有過完全信任,沒有絲毫懷疑的事情?”

    許驚弦怔住了。他曾確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戰勝明將軍,絕頂一戰卻換來那黯然神傷的結局;他曾堅信宮滌塵絕不會欺騙自己,但現在卻懷著對宮滌塵的一絲失望毅然離開了禦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壓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與邪之間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對自己的友誼,相信鶴發童顏對自己的善意,但內心深處又隱隱有一種事過境遷之後,一切都不複存在的懷疑……曾經天真的少年漸漸成長後,卻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令他迷惑不解的事情,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鶴發直視許驚弦的雙眼:“即使你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給自己一個希望——相信奇跡!”

    “奇跡?”

    “正是如此。或許奇跡的出現是渺茫的、無法預知的,但奇跡總是存在的,而且隻有從不放棄的人,才更有機會掌握奇跡。”

    “這不是自欺欺人麽?”

    鶴發微笑道:“從我的角度來看,你一心妄圖與明將軍對抗不也是自欺欺人麽?遙遠的理想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態度,一如劍之兩刃,雖然看似不切實際,卻可以喚醒麻木的鬥誌,催促自己不斷奮進。就算終其一生也不能達到自己的理想,又會有什麽損失呢?總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更何況……”鶴發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隻有相信奇跡的人,才能做到原本無法做到的事情。”

    許驚弦陷入了沉思中。事實上林青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人生在世有所不為,卻也有所必為。天道酬勤,世事無絕對,寧可毫無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過畏首畏尾地卻步不前。最關鍵的,是有一種支持自己的信念,無論奇跡是否會出現,總也無悔!

    鶴發仰首望天,輕聲一歎:“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著許多無法捉摸的變數,這份變數才是值得我們去執著追尋的意義。任何人都會有失意彷徨的一刻,放棄追求安於平淡固然容易,但那隻是一種弱者無可奈何的逃避。選擇堅持才是對自己、對命運的挑戰,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對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鶴發這番話如晨鍾暮鼓般點醒了許驚弦,他胸中百感交集,長長吸了一口氣,正欲要跪拜於地,鶴發及時伸手扶住了他:“你不用行此大禮。很遺憾,我做不了你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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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顏對鶴發的一席話似懂非懂,聽到此言方才緩過神來,驚訝道:“師父為何不肯收他為徒?”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鶴發緩緩道:“欲為人師,便須知自己可以給對方帶來什麽樣的指引。比如我第一眼見到童顏,除了他本身的武學天賦外,更看到了遠超常人的冷靜與克製,於是我清楚地知道經過訓練可以把他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但對於許少俠,我卻根本瞧不清楚他的前途,他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天賦,反而讓我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麽樣的方向。我雖自命不凡,卻也有自知之明,誤人子弟之事絕不會做。”

    鶴發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迴旋餘地。許驚弦默然不語,盡管稍有失落之感,但令他更為感激的,是鶴發謙然迴絕的態度帶給他的一份自信。

    童顏猶不肯放棄:“若是師父不願,天底下還有誰能做他師父?”

    “對於為何一定要有師父?”鶴發信手遙指數十步外:“你們看到那棵大樹了麽?當你全無武功,用石子投向大樹時,或許隨便一擊就中,靠的是自己的直覺。但是,如果你聽了某人的指點,先練習眼力,又集氣於臂,再注重腳步站位,腰腹發力,判斷方向、力道、角度……或許你就再也擲不準了。即使投中,也錯過了時機,更枉廢了自身的天賦。庸師誤人,便是如此。”他並沒有直接說教,卻從另一個角度傳遞了一種玄妙的信息,童顏與許驚弦皆隱有所悟,隻是不知如何表達。

    許驚弦道:“雖無緣拜先生為師,但隻請先生在武學上指點一二,晚輩亦覺受益匪淺。”

    鶴發望向許驚弦:“告訴我,你最擅長什麽武功?”

    許驚弦凝神細想。除去注重精神修煉的《天命寶典》之外,他從小跟隨義父許漠洋學過北疆的嘯天劍法,研究過兵甲傳人杜四遺留的《鑄兵神錄》;與林青相處一年多,除了許多武學口訣,也隻正式傳過他一套江湖上最普通的羅漢十八手;在鳴佩峰後山上,他與四大家族長老愚大師借棋理悟出了弈天訣;汶河小城中,仵作黑二教給他陰陽推骨術;在京師白露院裏,蒹葭掌門駱清幽教過他華音遝遝心法;來到吐蕃,蒙泊國師曾傳他虛空大法;又在禦泠堂中習得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算起來各式各樣的武功著實學過不少,有些甚至是江湖上的不傳之秘,但所學雖多,卻雜而不精,譬如那虛空大法雖然威力無窮,但與他本性全然不合,連粗通皮毛都算不上……許驚弦細細想來,實是找不出自己最擅長的功夫,滿臉遲疑,不知應該如何迴答鶴發的提問。

    鶴發搖頭而笑:“等有一天你自己想通這個問題,你就知道應該做什麽樣的努力,等待什麽樣的奇跡了。”

    這一夜許驚弦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鶴發的話語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在禦泠堂三年來,他勤學苦練,武功進步神速,單論劍招與刀法,可算是堂中弟子佼佼者,隻可惜沒有相應內力輔助,不能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再苦練三十年也絕不可能在武功上勝過明將軍,他無法在漫長等待中忍受報仇無望的煎熬,無奈之下離開禦泠堂另尋他途,與其說是對命運的抗爭,不如說是在絕望中的最後掙紮。

    但聽了鶴發的一席話後,令許驚弦眼前重現一份光明,幾乎已喪失殆盡的信心再度死灰複燃。正如鶴發所言:“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對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一如林青挑戰明將軍的本意隻是為了武道上的追求,明將軍不過是暗器王完成目標的過程中給自身設下的一道障礙。或許許驚弦永遠不可能戰勝明將軍,但是他可以戰勝過去的自己,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無法攀至武道頂峰,但隻要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就足可告慰林青的在天英靈。

    他有信心在充滿變數的人生中追尋屬於自己的奇跡!

    第二日清晨,許驚弦早早起身,雖然他大半夜未眠,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健旺,與往日陰鬱沉悶的樣子判若兩人。鶴發將許驚弦的變化看在眼裏,暗暗點頭。

    如鶴發所料,禦泠堂的追兵始終沒有出現。三人離開拉姆措,沿著日月山麓下的一條冰河往東南方行去。

    天高雲淡,一輪旭日無聲地從雲層中冉冉升起,淺紅色的晨曦抹去了天空最後一絲陰霾,晨輝映著雲霞朝露,五彩繽紛。遠峰奇拔峻秀,千年不化的積雪反射出耀眼刺目的銀光,仿如暗藏百萬雄兵,蓄勢待發。河麵上冰層平整如鏡,幽寒之氣沁人肺腑,冰河下卻是激浪暗湧,碎冰擠壓碰撞的鏗鏗之聲不絕傳來,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毀天滅地的洪流。

    在空中盤旋的扶搖忽然發出幾聲短促的嘯聲,降落在許驚弦肩頭,利喙輕啄主人的麵頰,伸爪張翅,狀甚急迫。

    許驚弦輕撫扶搖羽毛,令它安靜下來,輕聲解釋道:“這是扶搖發現敵人時發出的信號。但它應該不會把禦泠堂弟子認成是敵人……”

    童顏眼望冰河對岸,冷冷道:“不是禦泠堂,而是那群蒼猊來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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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見冰河對麵,幾條蒼猊先後竄出,領頭者眉生白斑,右前爪已斷,正是蒼猊王,那頭雪白蒼猊帶著另幾個同伴緊跟其後。

    鶴發皺皺眉:“這是怎麽迴事?”童顏心知隱瞞不住,便把前晚與蒼猊激戰之事如實告知。鶴發臉色漸沉,他曾在吐蕃生活過數年,深知蒼猊性情兇猛不亞於獅虎,一旦與之結仇,分外難纏。

    許驚弦歉然道:“這都是我闖下的禍,便由我去應付吧。”

    童顏卻道:“蒼猊王是我傷的,怎麽也輪不到你出麵。”言罷手按短劍,就要越過冰河迎戰。

    鶴發知道吐蕃人對蒼猊視之為神物,殺之不祥。出言製止童顏:“能避就避開吧,我教你武功可不是為了對付它們。”

    童顏見鶴發隱有怒意,不敢爭辯。定睛望向對岸的許驚弦卻吃驚道:“且慢……它們怎麽自己打起來了?”

    蒼猊王斷了一腿,奔行不快,剛至冰河邊已被那頭雪白蒼猊追上。出乎意料地,雪白蒼猊竟然張口往蒼猊王後腿咬去。蒼猊王轉身避過,不再奔跑,而是背靠冰河,弓身豎發,如臨大敵般麵對雪白蒼猊。其餘的蒼猊並不加入爭鬥,而是圍成半圓型,中間留下丈許方圓的空地,仿佛是為蒼猊王與雪白蒼猊間騰出一塊戰場。

    更多的蒼猊從雪山中奔出,共有二十餘隻,把怒目相視的兩頭蒼猊圍在其中,低低的吼聲此起彼伏,好像在為爭鬥的雙方打氣助威。扶搖眼見大敵在前,飛至蒼猊群的頭頂上,挑戰般發出唳聲,但那群蒼猊卻並不理會。

    許驚弦與童顏麵麵相覷,不知何以如此。

    鶴發長歎一聲:“我曾聽吐蕃人提及一些蒼猊的習性,看來這兩隻蒼猊應該是在爭奪王權。能者為王的道理並不僅僅適用於人類,動物亦然。”

    許驚弦恍然大悟,蒼猊王受童顏所傷,能力大打折扣,那頭雪白蒼猊無疑是猊群中僅次於蒼猊王的強者,便趁機向它挑戰王位。即使屬於同一族群,弱肉強食也是永恆不變的法則,人類亦然。

    雪白蒼猊大吼一聲,疾躍向前,劈爪往蒼猊王頭頂抓去。蒼猊王穩立不動,偏頭避開,張開大口,兩排森森劍齒反噬雪白蒼猊的利爪。雪白蒼猊收迴利爪,並不退讓,而是借勢橫身撞來。這兩頭蒼猊皆是體格健碩重達數百斤,一撞之下各自打個滾,隔開五尺的距離,重又對峙起來。

    雪白蒼猊在氣勢上顯然已壓過蒼猊王,不斷主動進攻。隻聽得吼聲連連,一黑一白兩頭巨獸在冰河前撕咬不休。蒼猊群有自己的規則,其餘蒼猊並不選擇相助何方,隻是伏地觀戰,靜待著新的王者誕生。

    蒼猊王雖然新傷未愈,元氣大傷,但餘威猶存,雪白蒼猊也不敢太過逼近,一擊不中立刻退開保持距離,但它每次撲擊皆是勢大力沉,忽左忽右,或上或下,進擊間頗有法度。蒼猊王雖稍處下風,但憑著經驗豐富提前預判對方的行動,守得極為沉穩,不給雪白蒼猊絲毫可乘之機。

    雪白蒼猊數度撲前,都被蒼猊王一一化解,轉而采用遊鬥之術,圍著蒼猊王不停打著圈子,伺機襲擊。蒼猊王斷了一隻前爪,行動大是不便,完全沒有昔日的敏捷,隻能一味守禦,敗勢漸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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