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惦記著與童顏的約定,並沒有徑直離開,而是重又來到魔鬼峰頂。出乎他的意料,童顏早已在那方赤色大石旁等候。

    許驚弦發現大石上還放著一個藍色的小包裹,大覺驚訝:“你要走了嗎?”恰好童顏注意到許驚弦背後的行囊,也問出了同樣一句話。

    兩人齊齊一怔,對視半晌,不約而同地笑了。

    童顏問道:“你打算去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幹脆和我們一起走吧。”

    “你們要去何處?”

    “我和師父從烏槎國來,現在要迴去了。”

    “烏槎國……”許驚弦記得宮滌塵曾經告訴過自己,三年前泰親王在京師謀反兵敗,為逃脫朝廷圍剿,幾經輾轉後遠遁南疆,如今正在烏槎國中。他對泰親王全無好感,並不願與之多打交道,緩緩搖頭。

    童顏以為許驚弦擔心鶴發不允:“你放心,我早上還對師父提到過你,他最疼我,一定會答應你與我們同行,有機會我再求他收你為徒。”

    許驚弦失笑:“我為什麽要拜他為師?”

    “嘿嘿,我說過要讓你見見什麽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過重傷,導致丹田受損,根本無法練成上乘內功,縱有名師亦是無用。”這本是許驚弦從不願對人提及的隱痛,但不知為何卻對童顏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一個淳厚平實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人類為萬物之靈,潛力可謂無窮,普通人不過知其一二。隻有經過合理運用,才能發揮更多的功效,縱有小崽,又有何妨?”兩人由山道轉出,前者麵色安詳,神情悠然,兩縷長長的白發掛於鬢邊,正是鶴發,後麵一人卻是桑瞻宇。

    童顏喜道:“師父,他就是我對你提過的許……”

    童顏話音未落,鶴發已搶先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瓊保次捷了吧。”

    許驚弦恭敬行禮:“見過先生。”在禦泠堂中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呂昊誠之外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現在既然已要離開,他並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真正的名字。可是鶴發有意隱瞞的舉動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雖然僅是初識,但對方對自己的了解絕不限於此。

    許驚弦頗為好奇地暗暗打量著鶴發。乍見之下,這個中年人普通的相貌並不起眼,但那兩縷白發卻令他顯得綽約不群,別有一種出塵的氣質。如果說這是一個混雜於市井巷閭中的高士隱者,則完全沒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說他是故意以奇異形貌示人的沽名釣譽之徒,卻又無法忽視其謙和態度中隱隱流露出的一絲鋒芒。匆匆一瞥,鶴發就給許驚弦留下了非常特別的第一印象,猜測莫非他有意用一種全新的形象掩蓋著曾經的身份?

    鶴發望著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誤會,我剛才隻是針對你所言做出一些說明,卻並沒有答應收你為徒。”

    童顏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那個在丹宗寺外堆雪人的瓊保次捷。”

    許驚弦還不及迴答,一旁的桑瞻宇冷冷發話:“瓊保次捷,你想逃走麽?”

    許驚弦本還想借此機會與桑瞻宇道別,聽他如此說話,分明絲毫不念同門之誼,怒氣暗湧:“小爺我想走就走,你管得著麽?”

    桑瞻宇哼一聲,手握劍柄:“你擅自逃離,已犯下堂規第九誡,禦泠堂中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權管教?”

    童顏挺身擋在許驚弦麵前,卻看也不看桑瞻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隻要你敢動手,我保證你不會活著看到自己的寶劍出鞘。”

    許驚弦不料童顏出言如此不留餘地,明知不妥,但對他不分青紅皂白一力維護自己的行為甚覺感激。

    桑瞻宇在那無名峽穀中見過童顏的武功,自知對方身輕劍快,出手狠毒,實難匹敵。但他作為禦泠堂中二代弟子第一人,何曾受過如此侮辱,臉色刹那變得鐵青,手上發力拔劍,口中一字一句道:“劍下方知生死。”童顏不諳世事,向來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規矩,隨口一句話便把桑瞻宇擠兌得騎虎難下,此刻兩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鶴發疾風般飄至,桑瞻宇長劍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迴去。鶴發狠狠瞪一眼童顏:“你好威風麽?”

    童顏見師父神情嚴厲,不敢造次,小聲分辯道:“師父息怒,徒兒隻是不想讓人欺負我的朋友。”

    鶴發大覺驚訝,他太清楚童顏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外幾乎從來瞧不起任何人,而與許驚弦隻結識一晚,卻當眾直承他是朋友,這個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驁不馴的徒兒另眼相看?念頭一轉而過,厲聲道:“有我在此,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年輕人胡來。”

    桑瞻宇暗中鬆了一口氣,放開握劍的手:“鶴發先生不必太過責怪令徒,晚輩亦有不是之處。”

    鶴發一指許驚弦,對桑瞻宇漠然道:“桑少俠還想要強留他麽?”

    桑瞻宇不明鶴發的態度,不知如何作答。

    鶴發又道:“既然小徒認他為友,我做師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況連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俠又何必螳臂當車?”

    桑瞻宇今日奉碧葉使之命來見鶴發,鶴發卻隻如長輩親人般問些日常瑣事,雖不知對方有何目的,但直覺鶴發對自己頗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顏,鶴發表麵上看似縱容徒弟,其實卻給了自己一個迴旋餘地,若不借機下台,吃虧的隻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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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間桑瞻宇已權衡輕重,朗聲道:“堂使叮囑晚輩,一切須聽前輩吩咐。既然前輩發話,豈敢不從?卻隻恐日後堂主下令追迴叛堂逆徒,不得不與前輩為敵,此刻先請恕罪。”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麵子,又將責任推脫得一幹二淨。

    鶴發揮揮手:“你迴去如實稟告就是。”桑瞻宇看一眼許驚弦與童顏,抱拳拱手,告辭退下。

    鶴發望著桑瞻宇遠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審時度勢,行事處處又留有餘地,隻盼不要誤入歧途,日後當成大器。”

    許驚弦卻迴想著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隱含的怨毒,暗暗心驚。

    童顏道:“那小子或許去搬救兵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鶴發大笑:“你豈是怕事之人?隻是唯恐我不允帶著許少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料想既已同行,也就不好意思撕破臉皮趕人。”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什麽事都瞞不過師父。”暗中拉一把許驚弦:“師父已同意帶你一起走啦,還不快快謝過。”

    許驚弦見他師徒二人毫無尊卑地說笑,不由想到與林青在一起的時光,心中一酸:“晚輩隻是個無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深施一禮,轉身離開。童顏不料他如此固執,急得跺腳。

    鶴發忽道:“難道你不想找明將軍報仇麽?”

    許驚弦應聲止步:“你怎麽知道?”

    鶴發悠然道:“誰人不知三年前在京師風頭最勁的許少俠之名?且不說你是明將軍克星的傳言,隻憑在江湖上津津樂道的絕頂一戰,若還猜不出來你欲替暗器王複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顏驚得目瞪口呆:“明將軍是許驚弦的仇人?他是明將軍的克星?”他身處信息閉塞的邊陲小國,也根本不關心江湖上恩怨,但明將軍和暗器王林青的名頭婦孺皆知,他亦早有所聞,隻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竟與許驚弦有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

    許驚弦問道:“你既然知道明將軍是我的敵人,可有方法幫我?”

    鶴發不答反詰:“我為什麽要幫你?”

    許驚弦看著鶴發不急不躁的模樣,心中忽燃起一絲希望。搖頭一歎:“明將軍有權有勢,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沒什麽用處。”

    鶴發大笑:“激將法於我無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對抗大敵,我亦須得到相應的利益。”

    許驚弦一怔:“你想得到什麽?”

    “那要看你想如何對付明將軍?欲從武功上勝過他或許很難,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盡一份綿力。”

    許驚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鶴發微微一笑:“你可知我與童顏到吐蕃來,隻為奪取一件與吐蕃王有關的寶物……”當下鶴發把“天脈血石”之事如實告訴許驚弦,繼續道:“泰親王一日不除,朝廷寢食難安,明將軍遲早會發兵烏槎國,卻怕吐蕃與之聯合,截斷朝廷大軍的後路,所以才借‘天脈血石’試探,行得是投石問路之計。我客居烏槎國多年,自不願看到戰亂頻生,百姓荼毒,奪下‘天脈血石’獻與吐蕃王示好,就算吐蕃不肯與烏槎聯合,至少也不會相助明將軍……烏槎處於蠻荒,地勢複雜多變,到處都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十七族勇士驍勇善戰,擅行蠱降頭之術,朝廷軍力雖強,但貿然遠攻,供給不便,就算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隻怕也難以討得好。”

    “但我武功低淺,更不通行軍布陣之道,於你又有何幫助?”

    “烏槎國有地利之便,許少俠可帶來人和之優勢。”

    “先生言重了,我不過一無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許少俠不必妄自菲薄。兩軍交戰,士氣至關重要。優秀的統帥的不僅僅需要獎懲分明,嚴格治軍,更應該給手下士卒傳達一種必勝的信念。雖然你是明將軍克星之語不過是江湖流言,但隻要運用得當,真假參半的流言也可成為提升士氣的精神支撐。尤其對於勢弱的烏槎軍民來說,更需要這樣一個理由來擊破明將軍在戰場上的不敗神話。”

    許驚弦聽鶴發分析得井井有條,不由怦然心動。但如此做法絕對談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複生,必定鄙夷如此行為,何況幫助泰親王對抗明將軍也並非他所願。可是,能在戰場上挫敗不可一世的明將軍,這個機會可謂千載難逢。他猶豫良久,終於慨然道:“明將軍與我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不擇手段不計生死地去暗殺他。但如此插手兩國交戰之中,縱能成事,亦會沾上許多無辜人的鮮血。先生的提議,恕我不能接受。”

    鶴發歎道:“許少俠的想法有失偏頗。一旦明將軍兵發烏槎國,那些流離戰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難兩全,當你不願傷害無辜的同時,是否也放棄了拯救更多的無辜者?”

    許驚弦聽鶴發說得有理,一時難以抉擇。

    童顏道:“反正你現在也沒有什麽目的,倒不如先隨我們同行,若是覺得有所不便,再行離開也不遲。”料想以鶴發之能,勸服許驚弦隻是遲早之事。

    許驚弦無奈點點頭。他現在已是無家可歸,與鶴發童顏同去烏槎國至少是一個轉機。何況在此耽擱久了,隻怕禦泠堂追兵到來,他既不知應該如何麵對宮滌塵,也害怕連累鶴發童顏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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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收拾停當,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顏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許驚弦做伴,一路上說個不停,將烏槎國的風土人情介紹給許驚弦。

    童顏雖偏激自傲,但天性質樸,年紀比許驚弦大五六歲,言談行事卻更似一個小弟弟,而鶴發胸藏丘壑,雖講話不多,偶爾插言卻是極有見地,隱露玄機,既令許驚弦大長見識,又激發他產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漸漸與師徒二人熟悉起來,不知不覺拋卻了離開禦泠堂的淡淡傷感,但覺有此良朋益友同行,實乃人生之快事。

    三人邊走邊說,半個時辰後走出魔鬼峰,已至拉姆措邊。這一帶地勢奇特,雖值隆冬,卻絲毫不覺寒冷,湖邊草長花盛,仿如從冰凍高原來到了溫軟江南,地熱蒸騰起的霧氣彌漫在夜晚的湖麵上,如夢如幻。童顏首次見到拉姆措的奇異風光,大感驚訝,便提議就地宿營。

    許驚弦隻想離得禦泠堂越遠越好,又擔心宮滌塵追來,本不願在此停留,但見鶴發並無異議,也不好反對。

    鶴發似乎已瞧破許驚弦神色間的遲疑:“你且放心,若我沒有料錯,禦泠堂必不會派人來追。”

    “先生為何如此有把握?”

    “我並無太多把握,隻是賭自己沒有看錯滌塵。”

    許驚弦聽鶴發對宮滌塵如此稱唿,心中不由起疑:“先生與宮……堂主很熟悉麽?”

    鶴發遙望魔鬼峰的方向,似是喃喃自語般道:“他的父親南宮睿言與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看著滌塵從小長大,一向以叔侄相稱,就算如今他身為一堂之主,在我眼裏也還是一個小孩子。盡管我拒絕留在禦泠堂幫他令他十分不快,但畢竟是長輩,也不敢強迫我留下。”

    許驚弦沉吟道:“你就不怕他借我叛堂之舉與你反目麽?”

    “所以我並不反對在此地宿營,就是要看看他是否會借題發揮派來追兵。如果我沒有料錯,滌塵作為一個天生的領導者,最懂得如何照應每個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顧及舊日情麵了。”

    “你為什麽不願意留在禦泠堂幫他?”

    “我曾立下重誓,絕不再與禦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童顏插口道:“師父曾立誓不到生死關頭絕不顯露武功,是否也與禦泠堂有關?”

    鶴發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沉沉一歎:“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記不清了。”他的語氣裏並無任何怨意,卻恍有一種深深的遺憾。

    “十幾年前?那時我才剛剛拜在師父門下……”童顏被鶴發的話引發了興致,對許驚弦滔滔不絕地談到了自己的童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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