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禦泠堂為二代弟子特別製作的一件的工具,名喚“遷繁盤”,堂中專門有巧匠負責打造成各式各樣的木盤,那些小木塊上或刻著數字,或刻著文字,有時刻著圖形,規則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時間內把那些雜亂無章的小木塊按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

    禦泠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留的根骨奇佳的孤兒,這些孩子來到氣候寒冷、條件惡劣的吐蕃,每日習武練功無有間歇,不免厭煩。“遷繁盤”的出現大受歡迎,不但可以學習相應的文化、還能夠提高反應判斷和手指的敏捷靈活,可謂寓教於樂,一物數用。今日白瑪的任務就是把那些散亂的文字按堂規的順序排列起來,當中如果有重複的文字,則會以編號提示,不允許有任何差錯,而“遷繁盤”的完成情況還會計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們都會全力以赴。雖似是遊戲之做,但“遷繁盤”作為禦泠堂教導弟子的密術,嚴禁外傳,隔不多久就會銷毀一批木盤。

    碧葉使又問道:“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參與在無名峽穀的行動,而你們鷹組卻隻能在此牧羊,對此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一笑:“我無所謂,隻要每日吃得飽睡得好,比什麽都強。”

    碧葉使知多吉天性淳樸,全無爭強好勝之念,大笑起來:“你這小子就正應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話,‘隻要有覺睡,頭顱睡爛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弟子隻是懶得費心思嘛。”他見到白瑪專心撥弄“遷繁盤”,扁扁嘴:“像白瑪那樣癡迷在‘遷繁盤’中,我可做不到。”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無法與白瑪的纖細靈動相比,每次比賽“遷繁盤”皆排名靠後,幸好他人雖稍顯笨拙,但極為努力勤奮,加上身體健壯,外門硬功在眾弟子中罕遇對手,一時倒無被驅逐之險。

    碧葉使淡然道:“也是。你連堂規都記不清楚,如何擺弄‘遷繁盤’?”

    多吉一怔:“弟子可沒有這意思。”

    碧葉使笑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見碧葉使並不追究瓊保次捷之事,隻道自己的謊言輕易過關,此刻方隱覺得不妙。偷望一眼碧葉使全無表情的臉色,心頭忐忑不安。

    碧葉使麵色忽冷:“堂規第二條戒律是什麽?”

    多吉一震,大聲答道:“忠誠為主,絕不欺瞞。若有違犯……”說到這裏,倒吸了一口涼氣。

    碧葉使並不開口,隻是冷然盯著多吉。多吉無奈,硬著頭皮續道:“若有違犯,輕者九鞭施身,重者裂體斷肢。”雖是寒冬之際,一層細細的汗珠卻已從他的額頭上滲出。

    “啪”得一聲,碧葉使右手馬鞭微揚,多吉麵上立刻現出一道血痕。碧葉使寒聲道:“你敢不敢再說一遍瓊保次捷到何處去了?”

    多吉垂頭低聲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處,不過他絕不是有意擅離……”話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地抽在臉上。

    碧葉使漠然道:“瓊保次捷是否有意擅離職守應該由我判斷,而不用你來告訴我。”

    多吉默然靜立原地,咬牙強忍疼痛,幾顆豆大的血珠從他臉上滾落,一陣寒風吹過,瞬間結成了冰碴。

    碧葉使不再多言,掉馬欲離,多吉一驚,不假思索地上前抓住馬韁。碧葉使緩緩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於地:“弟子欺瞞堂使,理應受罰,並無不服,還有七鞭請一並賜罰。”

    碧葉使一怔,忽又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饒你七鞭還嫌不夠麽?起來吧。”

    多吉卻不起身,倔強地一昂頭,結結巴巴地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饒恕。”按照堂規,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會輪到瓊保次捷受刑。

    碧葉使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們都隻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就算一時貪玩也沒什麽大不了,這兩鞭隻是懲治你對我說謊。放心吧,隻要瓊保次捷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確定他沒有做違背堂規的事情,我就不會再懲罰他了。”此刻他的口氣猶如一位慈祥的兄長,耐心地對犯了錯誤的小弟弟說教,剛才才的嚴厲蕩然無存。

    多吉是個直性子,聽碧葉使如此說,心頭一鬆,脫口問道:“堂使如何瞧破弟子說謊?”

    碧葉使手指著一旁的馬兒,悠然道:“瓊保次捷若是去找尋羊隻,豈會不騎馬兒?何況那馬兒鞍蹬鬆弛,明顯並無人騎過,隻是配了一副空鞍,想必瓊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歸,你這番信口開河又豈會瞞得過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卻又牽動臉上的傷口,捂麵唿痛。

    碧葉使忽又發問:“堂規第四條戒律是什麽?”

    多吉才鬆了一口氣,再度嚇了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違規之處?一麵苦思一麵囁嚅答道:“同門有難,兩肋插刀,背叛兄弟者,殺無赦。”

    碧葉使點點頭:“所以,我才饒你七鞭。”又望了一眼白瑪,幾不可聞地低歎一聲,轉身飛馬而去。

    多吉望著碧葉使遠去的背影,猶心有餘悸。禦泠堂中弟子皆知碧葉使喜怒無常,心機縝密,幾乎任何違規之事都瞞不過他。每個人對於堂主宮滌塵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對於碧葉使呂昊誠,則是又敬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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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始至終,白瑪都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隻是專心致誌地撥弄著懷中的“遷繁盤”,似乎發生的一切全然與她無關。

    多吉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哼哼,見我挨打也不求情,枉與你同組?”垂首專心研究手中畫有刀法的圖紙,不時抽刀比劃幾下,漸入忘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聲唿哨遙遙傳來。多吉抬眼望去,一麵招手一麵放開喉嚨大叫:“瓊保次捷,你總算迴來了。”

    遠遠可見一道人影從山峰高處直落下來,那山壁陡直,又覆蓋著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墜下必將摔得粉身碎骨。但那道人影卻履險若夷,每當下落的速度太快時,便以腳尖點在突起的岩石上減緩衝勢,眨眼已至山腳,淩空一個跟鬥,穩穩落在地上。

    瓊保次捷雖然有著吐蕃人的名字,卻是一位漢族少年,亦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第一眼看到他時,那瘦削的臉廓、筆直的鼻梁、英挺的劍眉、緊抿的嘴唇、尖秀的下齶、堅硬而不加修飾的胡楂……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未脫稚氣、任性倔強的少年;然而,那一雙大而靈動、專注而犀利的眼神中卻不時閃動著一種不合年紀的光芒,無論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氣、成年人的成熟沉穩、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從這一雙眼睛裏讀出來,令人乍見之下難以分辨他的真實年齡。

    這是一張充滿著矛盾的容貌,冰冷而沉鬱的神情如同刻在臉上,既讓人覺得他是一個不會笑的人,又讓人遐想如果他笑起來,一定會非常俊朗而悅目;那眉宇間淡淡的愁容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軟的憐惜,但又會認定一旦那微皺的濃眉舒展開來,會是多麽的神采飛揚。

    他穿著一件藏人尋常的白色皮襖,皮襖很新,洗得很幹淨,胸口卻掛破了好幾處。他腳下的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頭頂的氈帽捧在懷裏,卻全無寒冷之態。長長的黑發迎風飛舞著,似乎根本不願意費神撥開遮住視線的亂發,那懶散而無動於衷的神情,會讓人覺得那並不壯實、甚至有些單薄的身體裏蘊藏著巨大的力量。

    瓊保次捷雙手把氈帽捧在胸前,朝湖邊穩穩奔來。一聲鷹唳傳來,那隻與蒼猊王相鬥的雄鷹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懷中的氈帽啄去,卻被瓊保次捷抬手擋開,低低對鷹兒說了句什麽。雄鷹衝天而起,一麵在空中盤旋,一麵不忿般鳴叫著。

    多吉地喃喃道:“奇怪,瓊保次捷找來了什麽寶貝?竟然連鷹兒都不顧了……”忽覺風聲一動,一道白影已從他身邊竄出,同時耳邊聽到一聲尖銳的驚叫。隻見原本一直呆在湖邊撥弄“遷繁盤”的白瑪已站於身前,渾身輕輕顫抖著,如同中魔法般怔怔盯著漸行漸近的瓊保次捷。

    “白瑪,你怎麽了?”在多吉的印象中,白瑪永遠都是那麽與世無爭的嫻靜姿態,從未見她如此大失常態,更遑論那一聲幾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應過來,白瑪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隻覺脈門一麻,手中的吐蕃戰刀已被白瑪劈手奪去。

    “白瑪,你瘋了嗎?”

    白瑪仗刀而立,對多吉的置問不理不睬,隻是死死盯著瓊保次捷,美麗的臉孔不受控製地微微痙攣,眼中淚光盈盈。

    瓊保次捷遠遠看到白瑪的樣子,亦是暗吃一驚。在二十步外停下腳步,並不說話,隻是疑惑地望著白瑪。

    白瑪挺刀在地上劃了一道深達半寸的線,對瓊保次捷不停招手,顫抖的唇中嘶聲吐出四個字:“快過來呀……”

    多吉自小白瑪一起在禦泠堂中長大,相處幾近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主動開口說話,一時驚得呆住了。

    瓊保次捷亦是滿麵疑惑,但他直覺到白瑪對自己全無敵意,反倒有種深深的關切。看著她那急迫的神情,刹那間幾乎懷疑有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正在自己身後緊追,而隻有跨過她劃下的那一條線後方可保安全。當下不再遲疑,大步走來。

    等瓊保次捷跨過了那條線後,白瑪大叫一聲,拋開手中戰刀,猛然撲入瓊保次捷的懷中。

    瓊保次捷大吃一驚。與白瑪結識三年,從未見她對人有如此親昵的舉動。他這般年紀正值情竇初開之際,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開白瑪又不敢碰觸她,慌忙把拿著氈帽的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僵直不動,隻感覺心髒不爭氣地怦怦亂跳,幾乎要跳出胸膛,一張臉漲得通紅。

    不獨瓊保次捷,多吉亦嚇了一跳。呆呆看著白瑪的小手在瓊保次捷懷裏摸索不休,又解開他的衣襟往裏查看……

    瓊保次捷漸漸冷靜下來,瞧出白瑪的用意,輕聲道:“我沒有受傷。”

    白瑪聞言緩緩抬起頭來,長長舒了一口氣,淚光未幹的眼睛深深望著瓊保次捷,唇邊露出欣然一笑。突然,她又恍如驚醒般推開瓊保次捷,怔了半晌,邁著優雅的步子重迴到湖邊,撿起方才丟落於地的“遷繁盤”,再度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瓊保次捷與多吉麵麵相覷,不知白瑪為何會如此。

    瓊保次捷最先緩過神來:“多吉,你怎麽受傷了?”一麵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替多吉敷在麵部的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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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對了,剛才堂使來過,發現你不在,迴去可要小心些。”

    “堂使親自來了?到底怎麽迴事?”

    多吉本想隱瞞替瓊保次捷說謊受刑之事,奈何瓊保次捷心思縝密,聽出破綻,追問之下,隻好全盤托出。

    瓊保次捷也不道謝,隻是輕輕一拳擊在多吉肩膀上,罵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以後遇見這樣的事情別替我硬扛,不然我可不客氣。”他年齡雖比多吉小幾歲,這番舉動卻似兄長。

    多吉心裏一熱,故作渾若無其事地一笑,拉開架勢:“不客氣又怎麽樣。來來來,你可未必打得過我。”

    多吉本以為瓊保次捷會像從前一樣搶上來動手過招,誰知瓊保次捷卻低歎了一口氣:“是啊,我誰也打不過……”

    “說什麽話兒?堂中誰不知道你年紀雖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雖然常常數落你幾句,但其實都是為了督促你。”

    “與堂主無關,隻是我自己覺得自己很沒用。”

    “胡說。你瞧我比你多來了六七年,現在隻練到寒夢刀法,而你都練到帷幕刀網了。”

    “那又有什麽用?”

    多吉撓撓頭,他隻知道每個人都在勤修武功,卻從未認真思考過武功練成了有何用處:“至少堂主見你武功高了會很開心啊。”

    瓊保次捷被多吉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但隨即又皺起了眉,喃喃道:“就算武功與堂主一般高,也贏不了他……”

    多吉奇道:“你說什麽?難道有人比堂主更厲害?有時大夥私下裏都在猜堂使和堂主哪個武功更高。我覺得定是堂主更勝一籌,不然怎麽做堂主。”

    瓊保次捷似乎不願多糾纏這個話題:“你猜我去做什麽了?”

    “對啊,你一大早去了什麽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瓊保次捷亮出手中托著的氈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應聲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氣。

    氈帽裏是一隻才出生不久的幼年蒼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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