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似是不屑葛公公的為人,眼角也不瞅他一眼,目光死死鎖住敵方陣容最中間的那個侏儒人,策馬飛奔。縱是以管平與葛公公之能,亦不由提馬朝兩邊稍讓了兩步,以避過林青那直懾人心的鋒芒。

    那侏儒倒是硬氣,大叫一聲:“今日且替我兄長報仇雪恨。”竟飛馬迎林青而來。

    林青漠然一笑:“你兄長是誰?你又是誰?”

    侏儒人喝道:“你記住了,我叫顧思空,我兄長就是顧清風!”

    林青一怔,哈哈大笑:“好,那你也吃我一箭!”右手平伸,嘴含長箭搭在弦上,竟然是咬弓搭箭,心中默誦著小弦告訴過自己的發弓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汽……不禁暗歎一聲,此時此景身受重傷之下,竟然連這些最基本的動作都無法全部做足,唯有注矢三息,滿而後發!

    “嗖”,長箭離弦而出,直奔顧思空而去。暗器王何等功力,縱是重傷之餘,準頭亦不差半分,發箭的時機與角度更是無懈可擊。

    顧思空本就是身材矮小,家傳輕功“幻影迷蹤”由他使來,比兄長顧清風更要靈動幾分。當年顧清風憑此輕功號稱“登萍王”,身法輕靈矯健,更能淩空換氣,轉折自如,輕功獨霸天下,六年前卻被林青一箭射殺。其時顧思空年方十五,因他天生侏儒,家族中人皆瞧不起他,唯有顧清風待他最厚,是以得聞顧清風的死訊後矢誌找林青複仇,從此苦練武功,似這等身懷殘疾之人心誌最是堅毅,六年時光下來,顧思空不但“幻影迷蹤”的身法冠絕同門,比當年的顧清風尚勝過一籌;更將本門的“絮萍綿掌”與“狂風腿法”練至極高境界,這才出師尋仇。他知道暗器王林青這些年雲遊天下行蹤不定,但身為京師八方名動之一,在京城中有不少好友至交,而且與明將軍約戰天下皆聞,必會伺機迴到京師,當年顧清風就隸屬於京師太子派係,顧思空亦投靠其中。這一次聽說管平與葛公公欲去南方找暗器王林青,便自告奮勇前來。乍見仇人分外眼紅,直麵偷天弓之威亦是夷然不懼。

    顧思空眼見長箭襲來,窺準來勢正對自己的小腹,一聲大叫,從馬背上騰躍而起。他的身法極快,滿以為這一箭必會從腳下飛過,誰知偷天弓弓力極強,箭速奇快,腳下一涼,箭支竟已從鞋底穿過,腳底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已被林青箭上所附的內力熾傷。身形在空中一滯,沉沉墜下。

    林青心中暗歎,他以嘴咬箭發射自比不上兩臂使力,若是左臂完好無傷,這一箭足以讓顧思空步其兄長顧清風的後塵而去……說時遲那時快,林青策馬已奔至四十步外,迴首咬住第二支箭,迅速搭在弓上,吐氣開聲,隨著一聲長嘯,第二支箭再度射向身體尚在半空中的顧思空。倒不是林青非要將顧思空射殺,而是敵人嚴勢以待,顧思空正處於敵方陣營的中心,隻有從他這裏殺出一個缺口來,方有機會破圍而出。這一箭是暗器王畢生功力所聚,一箭出手全身虛脫無力,全憑一股堅強的毅力方才立於馬背不倒,若還不能擊殺敵人滅其銳氣,能否還能再鼓餘勇發出第三箭連他自己都沒有絲毫把握。

    顧思空被剛才那一箭射得膽戰心驚,此時身體下落全無借力處,眼睜睜看著第二支長箭嘯空而來,無法閃避,隻得拔出腰藏短劍,全力一格。

    大敵當前,管平與葛公公亦再顧不得胸中懼意,一左一右齊齊搶上,欲助顧思空破去這一箭。隻要偷天弓再擊無攻,他們心理上的那層陰影就將會煙消雲散,日後再也不會懼怕麵前這個猶如地獄殺神一般的暗器王林青!

    管平翻腕亮出寶劍,直刺向飛射而至的長箭上,葛公公一身武功皆在一雙肉掌上,此刻卻不敢去硬接林青的來箭,低喝一聲,在馬上一個旋身,已脫下身上長袍,打個圈子纏在右手上,以布隔掌往飛箭上抓去……“叮”得一聲大響,管平的寶劍首先擊中長箭,但覺掌中一燙,虎口巨震,襲來的似乎不是一支細細的長箭,而是一枚沉重的流星錘,力道之大難以想像。管平被震得在馬上半轉了一個圈,險些掉下馬去,而那支長箭渾若並無影響般仍是直朝空中的顧思空胸口射去……管平右手麻木難當,幾乎握不住寶劍,低頭看到虎口竟已滲出鮮血,心頭大駭,若是林青以臂挽弓發箭,豈不立刻讓自己寶劍脫手?

    經管平全力一擋,長箭來勢稍緩,顧思空已迴過一口氣來,短劍上揚,正撞在長箭的箭尖之上,“鐺”然巨響幾乎震破他的耳膜,手中短劍本就難以發力,霎時脫手飛出,幸好長箭被這一擋亦終於偏了一線,擦著顧思空的左頸邊飛過,劃出一道血痕,差之毫厘便是頸穿人亡之禍。顧思空的武功主要是“幻影迷蹤”的輕功與狂風腿法,兵刃並非他所長,這柄短劍亦非寶物,竟被這強勁一箭透劍而入,釘著短劍的長箭斜飛而起,卻是正朝著揉身撲上的葛公公射去。

    葛公公變生不測,包著長衫的右手本是朝著箭杆前部抓去,誰知長箭上竟釘著一支明晃晃的短劍,百忙中變招出手略往後移,一把握住了箭羽。隻覺箭上蘊著巨力,幾乎掌握不住。葛公公自幼淨身入宮,武功全走陰柔一路,最擅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之法,本欲使一個“粘”字訣化去箭上內力,誰知箭勢實是太快,尚不及化去箭力,箭尖已堪堪刺入左肩。葛公公武功實有過人之處,一個折柳彎腰避開左肩要害,同時右手發出陰力急旋,無奈那箭尖上竟還粘著一柄短劍,普天之下似乎也沒有這樣大出常規的兵器,唯有農夫耕田所用的釘耙可堪比擬,縱是葛公公身法迅捷、避讓巧妙,也不免被那短劍劃傷,一聲慘叫,捂肩而退。其實他傷得並不重,隻是平日養尊處優,從來隻以見別人的鮮血為樂,何曾想自己亦會受傷濺血,心頭的驚懼遠勝肩頭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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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箭再度變向,“噗”得一聲射入旁邊一個黑衣人的胸口。這一箭集聚林青全身功力所發,雖經管平、顧思空、葛公公三大高手的出手相格,仍是勢不可擋,箭支竟連著短劍一並穿體而過,猶如開膛破肚般激起漫天血雨,長箭餘勢未盡,再射穿一棵大樹撞落那柄短劍後方才直直釘在地上,箭杆猶在顫動不休!

    林青飛馬已至敵人十餘步外,勉力迴頭含住第三支箭,卻覺腦中一眩,幾乎無力將箭搭在弓上,更遑論發力射出了,心叫不妙。

    然而眾人見林青第一箭還罷了,第二箭卻猶如神助,令三大高手各負不同程度的輕傷,早被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箭駭呆了,眼見林青策騎咬箭奔來,紛紛避開,刹那間竟被他安然闖過重圍。

    林青心頭一鬆,他知此去京城還有近五十裏的路程,也不確定路上是否還另有敵人的埋伏。但事到如今,亦隻有趕往京師方有一線活命之機,再拚力一咬舌尖,打馬狂奔。而隨著他以牙咬舌,口中含著的箭支已掉落在地!

    管平緩過一口氣來,見到林青口中長箭落地,頓知對方已是強弩之末,體力耗幹,油盡燈枯,大喝一聲:“追!若是讓他逃了,日後我們還有命麽?”

    眾人本都被林青嚇破了膽,聽到管平這一句話方才如夢初醒。以暗器王林青快意恩仇的性格,若一旦逃走,這裏所有人從今往後都別想睡得安穩,齊齊發一聲喊,銜尾急追而去。此刻事關自家性命,當真是人人奮勇,比起剛才麵對林青時畏縮不前的態度全不可同日而語。

    管平衝在最前麵,他右手麻木未消,隻好將寶劍換在左手。心頭大光其火。以他的謹慎,既決意除掉暗器王,必然有十成的把握。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林青武功之高實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縱是竭精殆慮設下連環巧計,最後仍被暗器王破圍而出,若不趁此機會殺了他,日後可謂是後患無窮。管平又悔又急,拚力狂追。幸好林青馬力不濟,眼看雙方距離越來越短,估摸再有一、二裏路便可追上。

    眼見雙方隻有二十步的距離,瞬間即至。而林青策馬剛過,路中間忽就那麽突兀地出現了一人。他全身純黑如墨,身形高大,卻是含羞帶怯般半垂著頭,長長的束發側披在肩上,將半邊臉目全都遮住。

    管平的坐騎乃是太子賜他的皇室禦馬,雖然神駿,卻非久經訓練的戰馬,乍然受驚下人立而起,幾乎將管平掀倒在地。

    管平身後的顧思空卻一心找林青報仇,打馬狂衝。而那黑衣人眼見奔馬直撞而來,卻絲毫沒有退讓之意,顧思空大喝一聲:“滾開。”

    每個人的耳中都聽到了一聲冷笑,猶如近在身畔。那黑衣人本是直立如一柄標槍,驀然半蹲,看似讓顧思空策馬從他頭頂掠過,卻忽以足尖為軸全身一旋,一道烏黑的光華猛烈地從他腰際迸出,橫掃千軍般劃了一個大圓。那道烏光雖是暗色,但那一刹,在每一個人的眼中,似都看到了一股燦然如日的明亮!

    顧思空座下馬匹長長一聲悲鳴,四蹄已被黑衣人用不知什麽兵刃盡數斬斷,馬兒餘力未竭,竟還依然騰空飛翔了近一丈的距離,方才與四蹄、血雨一並落在地上。

    顧思空輕功卓絕,在空中彈落於地,略微一個踉蹌,卻是因為足上受林青第一箭所傷。他已越過黑衣人的頭頂,憑他的輕功短距離內確有可能追上林青,但身懷輕傷亦不敢孤身追襲,加之坐騎被殺心頭大憤,一聲怒喝,返身朝那黑衣人衝去。衝至一半,已認出黑衣人的相貌,驟然停下腳步,臉露驚異之色:“何……”

    話音未落,黑衣人右手一揚,那道烏光再度迸出,這一次卻是直襲顧思空的麵門,顧思空大駭,忙不迭退入己方陣容中。左頰微微一涼,竟已被那黑衣人一招得手,割去一片薄薄的肌肉,鮮血立時泉湧而出。

    那黑衣人緩緩站直身體,仍是保持著那半垂著頭、不辨相貌的古怪站姿,口中冷冷道:“大家都是熟人,日後還有相見之時,若你非要叫破身份,我也就隻好殺人滅口了。”

    顧思空心頭一寒,強吸一口氣咽下湧到嘴邊的粗言穢語,以他的強悍竟然不敢開口反駁,確也算是一奇。

    此人剛才一招斬斷馬蹄,殺性與魔意十足,令每個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場中靜聞針落。

    那位黑衣人頭也不抬,拍拍腰間至今未讓人看清楚的奇形兵刃,自顧自地道:“我這位夥計一旦出鞘必要濺血,有時連我也控製不了他的殺意。隻不過我今天實在不想殺人。”言外之意,他剛才劃傷顧思空的麵容不但是迫不得已,而且亦是手下留情。

    管平望著那失去四蹄仍在垂死掙紮的馬兒,搖頭一歎:“不能殺人,就可以殺馬麽?”

    黑衣人漠然道:“你也可以試著讓我‘滾開’。”

    管平怔了一下,以他的涵養亦不由眼蘊怒火,卻畢竟不敢如顧思空剛才一般喝罵一句:“滾開!”

    葛公公打圓場般嗬嗬一笑:“兄台意欲如何?”

    黑衣人仿佛發出了一聲誰也不能肯定的笑聲,抬手遙指林青離去的方向:“剛才走的人是我的朋友!”這本似還有下文的話竟就這般戛然而止,似乎他根本不屑於多做解釋,而大家都應該明白他的意思。

    管平眼露殺機:“那又如何?”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在腰間那柄奇形兵刃上,淡淡道:“也沒有什麽,隻想請諸位陪我站半個時辰。”

    管平哈哈大笑:“站著多麽無趣,不如我來陪老兄說幾句話。”

    黑衣人似是惋惜般輕輕歎了一聲:“我的朋友不多,他算一個。”又一字一句地續道:“而你們,都不是!”說完這一句,他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顯然不願與非友之人多言。而他那並不算挺拔的身影,卻像是一把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輕侮的劍,昂然指向天空。

    聽到黑衣人這一句無比狂妄的話,包括管平、葛公公、顧思空在內的所有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們被林青一路追擊,亦是消耗極大,此刻麵對那一夫當關的黑衣人,麵麵相覷,再難鼓餘勇硬抗。

    十餘人就這樣靜靜站在原地,足足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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