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四眼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舌燦蓮花,口中猶對著楊霜兒道:“待得舌燦蓮花的顏色變青,便是開始軟化了,那時必須將其移出寶鼎,不然便會溶化成汁。其軟化的時間大約隻有半柱香的功夫,隻要我一將千年桐木嵌入其中,你便立刻施展補天繡地針法,將弓弦繞入其中。”他聲音亦隱有些發顫:“舌燦蓮花雖可耐高溫,但不可反複燒之,我們隻有一次機會……”

    眾人聽他如此說,均是不敢開腔,隻恐會讓楊霜兒更感壓力,功虧一簣。

    楊霜兒將雙針挑起那火鱗蠶絲膠合好的弓弦,口幹舌燥,心頭鹿撞,如臨大敵。

    杜四續道:“你不用緊張,那雙手套是吐蕃凝冰絲所織,不懼高溫,絕計燙不到你……”

    楊霜兒長吸一口氣,事到臨頭,終於鎮靜下來,心中默念本門補天繡地針法的口訣,隻待杜四一聲令下。

    那舌燦蓮花果是神物,隻見其在定世寶鼎的高溫烤炙下漸漸曲起,隱隱蟄動,便似是要活轉過來一般。

    杜四左手持千年桐木,右手抓起隨身的小刀“破玄刃”,挑在已燒得通紅的鐵條端頭,也不知是緊張還是高溫的緣故,他滿額皺紋間全是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沿著臉頰流下來,尚未落地,便化為一團水汽。林青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鐵條上的舌燦蓮花,大氣亦不敢出。

    “嗤”然一聲怪異的響動,那舌燦蓮花的顏色驀然由白轉青,兩端一軟,幾乎要從架著的鐵條間掉入定世寶鼎中……說時遲那時快,但見杜四一聲大喝,右手使出巧勁,以“破玄刃”將鐵條一捅,鐵條挑起舌燦蓮花在空中翻騰了幾個圈,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放於地上的模板中。

    模板發出“劈啪”之聲,底下的木板經不起這般高熱,已然扭曲變形,那層油泥卻是極耐高溫,仍是保持原樣。杜四左手抽開木板,右手拋開“破玄刃”,重又從地上撿起一支鐵條,將舌燦蓮花按入以偷天弓形狀圍紮好的鐵釘中。

    那舌燦蓮花卻似極不安分般彈跳不休,複又從模板中彈了出來。杜四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左手抓起千年桐木按在舌燦蓮花的正中,將舌燦蓮花固定在模板上,再以右手將舌燦蓮花兩端箍入鐵釘間……眾人鼻端立時聞到一陣焦糊味,杜四雙手均已被高溫炙傷,連袖口亦烤得發黑。許漠洋幾欲唿出聲來,強自忍住,知道此是杜四一生心願所係,絕不容有失。

    杜四卻是渾若不覺疼痛,死死將舌燦蓮花固定住,待得舌燦蓮花反彈之勢稍弱,大手一揚,遞至楊霜兒麵前,一聲大喝:“穿針!”

    楊霜兒聞到杜四手上傳來的焦味,眼眶一濕,鼻尖一窒,更是煩悶欲嘔,將心一橫,蔽住唿吸,強忍淚水,雙針上下穿插,姿態輕柔,動作靈敏:輕巧處如刺錦繡帛、綿密處如補織天衣、揮灑處如行雲流水、繁複處如落英繽紛。直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目眩神迷……補天繡地針法乃是無雙城笑傲江湖的絕學,為無雙城主楊霜兒之父楊雲清所創,共有九九八十一式,以不足尺長的雙針為武器,招招均是欺身尋隙、犯險近戰,專刺人身大穴。極盡小巧騰挪之變化,針式綿密,滴水不露。是以才有補天繡地之名。

    楊霜兒身為女流,氣力不足,無雙城的其餘武功練得馬馬虎虎,此針法倒是家學淵源得其真傳。此時全力施展出來,但見她雙肘及肩幾乎不動,純是靠手腕的抖動在半尺見方的空間中做出千百種變化,若非是定世寶鼎的火光倒映,兩支細針在夜色下幾不可見,隻聞得針尖哧哧破空之聲,令旁觀諸人均是大開眼界。

    容笑風看得有會於心,連連點頭,物由心卻是幾乎將巴掌都拍爛了,口中更是大唿小叫地為楊霜兒不斷喝彩。

    許漠洋自見楊霜兒以來,雖覺得她俏皮可愛,卻是從未料到她家傳武功竟然如此精妙。此刻半是欣喜,半是惆悵,隻覺得江湖之大,能人輩出,如此看起來嬌怯的一個小姑娘亦是不能輕視,枉自己的被人稱為冬歸城第一劍客,若是隻論武功的精微處,還遠遠不及楊霜兒,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林青似是知道許漠洋心中所想,輕輕拍上他肩頭:“昔年公孫大娘一場劍舞令杜甫亦留下‘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的名句。但你可知為何武林中卻不見公孫大娘的傳人?”

    許漠洋心有所悟,聽得林青低聲續道:“武學之道,虛實相生。真正的的武學高手尋隙一擊,動地驚天。若是太在意招式間的繁複變化,少了一劍直破中宮的豪勇,反為不美。是以有時招數太過紛繁,變化太過複雜,卻還不及攻其一點,不涉其餘。”

    許漠洋知道林青在借機指點自己武功。暗器王是天下有數的高手,能得到他的耳提麵命親身指點,對自己的武功修為大有裨益。當下凝神靜聽,有悟於心。他本不擅形色,此刻雖是滿懷感激,卻也隻是暗銘於心,緩緩點頭。

    這些日子以來,許漠洋分別見過了毒來無恙、杜四、物由心、容笑風、潑墨王、林青這幾人,其中物由心、潑墨王與林青更是天下有數的高手,還親眼目睹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的動靜相間從容不迫的大家氣度。若單以武功論,暗器王不及明將軍,最多亦僅高出其他諸人一線,但他的淡泊自如、坦蕩大度的淋漓風範卻是直令自己深深折服!

    卻見得楊霜兒驀然雙手一揚,將雙針往空中拋開,大叫一聲:“可累死我了。”聲音雖是疲倦,卻亦是極欣然。

    杜四一聲長笑,雙手高舉,眼中卻是老淚縱橫:“巧拙啊巧拙,杜四終不負你所托……”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驀然從旁邊的林中掠出,足尖在定世寶鼎上一挑,漫天的火光向四周迸泄而出,一掌劈向杜四。

    林青亦在同一時刻發動,袖口微抬,三道寒光迅如電火般直奔來人胸口襲去。

    來人在空中“噫”了一聲,似是料不到會遇見這般淩厲的暗器。但他身法快得驚人,竟然在雙足淩空的情況下一個半側轉身,右掌仍是劈往杜四,左手卻將身邊張口結舌的楊霜兒一扯迎向林青的暗器。

    饒是以林青的武功亦弄了一個措手不及,雙足蹬地,身體如離弦之箭般向前飛出,後發先至將自己剛才發出的暗器重又收入袖中。雖是不至誤傷楊霜兒,卻已不及相救杜四。

    “怦”然一聲大響,杜四雖在心懷激蕩之中,畢竟本能的應變尚在,左手鬆開偷天弓,與那人結結實實地對了一掌。

    杜四方才雙手為高溫所傷,武功本就打個折扣,加上此時匆匆發招,又是左手發力,武功尚使不出四成,而那道黑影有備而來,勢在必得,這淩空而下毫無緩衝的一掌端端印在杜四的左掌上。杜四但覺得對方如山掌力排山倒海般襲來,其內力雖不雄渾,卻是飄忽不定遊走偏鋒,似是有一股大力要將自己往後拋去……杜四心知對方誌在奪弓而非傷人,是以這一掌側重於推卸而非壓實,如若此時循著掌力後退,可保無虞。但他神兵初成,如何甘心為對方所奪,當下一咬牙關,雙足如釘子般緊緊紮在地上,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弓上,寧可將對方的推力盡數用身體承受。

    來人不料杜四如此狠勇,寧舍一命亦要保住神弓。雙掌一觸即分,掌力盡吐,再反手抓住弓稍,他似是深悉林青暗器的厲害,身形一晃已落在杜四身後,另一隻似是失血過多般蒼白慘青色的左掌不偏不倚地按在杜四的背心上……但見他臉上蒙著一層黑布,全然不見虛實,隻餘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死死盯著林青的手!

    林青臉色大變,他事先早有防備:偷天弓一成,最有可能來奪弓的恐應是潑墨王與他手下的六色春秋。以他對潑墨王武功的熟悉,盡可防患於未然,但千算萬算亦料不到出手奪弓的竟是另有其人,變起頃刻下,導致杜四一招受製,自己出手空迴。

    物由心大袖一展,正要上前,但眼見杜四為來人所擒,投鼠忌器下,不敢輕舉妄動,厲喝道:“你是什麽人?”

    林青深吸一口氣,臉色恢複常態,冷冷道:“絮萍綿掌,移花接木;幻影迷身,淩空換氣。如此妙絕天下的輕功,舍登萍王還能有誰?!”

    來者赫然竟是八方名動中的登萍王顧清風!

    顧清風右手與杜四共抓在偷天弓上,左掌抵住杜四的背心,囁唇輕吹,蒙麵的黑布猝然裂成碎片,露出一張寬額窄頰極為瘦削的臉孔:“林兄別來無恙,想不到暗器王不但武功好,一雙招子也亦是這麽亮!”勁氣裂布,他口中說話卻是全無停頓,就若平日寒暄般輕鬆平常,似是不費任何力氣。在場諸人全是武學高手,眼見那黑布質地輕軟,渾不受力,而他若無其事地露了這一手驚人的上乘內功,方知八方名動確是名副其實,個個均有驚人藝業。

    物由心本在一旁躍躍欲動,伺機出手。他出身隱秘,以他門中刻天下豪傑於英雄塚上的傲氣,一向不怎麽看得起中原成名人物。是以雖是聽杜四說起了京師中的八方名動,料想除了唯一以武成名的暗器王林青外均不過是江湖好事之徒吹捧出來的,此刻見了登萍王顧靖風這談笑間吐氣裂帛的內勁,方才真正收起睥睨天下英雄的心思,心神暗驚。

    許漠洋持劍在手,上前幾步將尚在發呆的楊霜兒拉到身後。耳中猶聽得容笑風四聲長笑:“想不到登萍王身為八方名動之一,亦能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暗中偷襲!”

    顧清風臉色一黯,目光仍是不敢稍離林青的手:“我不過是為皇上跑腿的,又不是什麽英雄好漢,用不著講江湖規矩。”

    “真是想不到。隻不過是為了一把偷天弓,”林青深深吸了一口氣,亦是低頭望著自己的一雙手,歎道:“連一向淡泊名利的八方名動亦要一決生死了!”

    在散落四處零星燃燒的火光下,隻見顧清風與杜四的手中合舉著那一把彎若弦月的偷天弓,端然正對著掛於東天的一輪明月。

    暗赤色的弓身映著傾瀉而下的皎皎月色,將如霜似雪的鱗鱗流光反射入每一個人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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