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素是江南人,據她說江南的冬天味道淡的很,至多隻會下層薄雪。


    樹依舊青翠欲滴,水依舊波光粼粼,和深秋時分相比並沒有太大區別。


    至於沿海地區,連薄雪都看不著。


    田招娣因此很不適應洛陽的寒冷,哪怕披著貂裘也不自覺縮著脖子。


    郭聖通注意到她的雙耳都被凍紅腫了,偏過頭去揚聲吩咐道:“拿凍瘡膏進來。”


    她告訴田招娣:“擦一下就好了,否則耳朵會爛的血肉模糊不說,年年還會複發。”


    自母親死後,再沒有人這樣關切過田招娣了。


    她鼻子猛地一酸,但迅速止住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冷冰冰地道:“不用你假惺惺。”


    郭聖通笑了,“別自作多情了,我不是在討好你,我也沒有必要討好你。”


    她踱步到窗前,霍然推開窗。


    寒風凜冽,唿嘯著衝進殿中,輕紗帳幔被吹脹起。


    窗外白的純粹,陽光落在屋脊樹梢上晃開炫目的光圈。


    她深吸一口氣,讓冷氣透到心底:“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合謀害死了我父親,你對我來說首先是仇人之後。


    我憐憫你,不過是因為我也是母親,我也有女兒。


    這能讓我掙脫仇恨,想到你和我父親的死沒有什麽關係。


    否則——”


    她轉過來,筆直看向田招娣:“我早就殺了你!”


    活的久才會害怕死亡,田招娣並不懼怕死亡。


    反倒是皇後打頭的第一句話讓她感受到了由衷的恐懼。


    外祖母是她這世上最後的親人,她自然對外祖母說的話深信不疑。


    可——


    皇後那一連串問題又的確把她問懵了。


    是啊,那都是疑點,令她膽寒的疑點。


    皇後說的是真的嗎?


    外祖父害了皇後父親才會引來殺身之禍?


    這個念頭剛一冒起,她就慌不迭地搖頭。


    她不敢往下想。


    往下一想,所有的一切就詭異地能說通了。


    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保持住最後的鎮定。


    寒風吹起郭聖通鬢角的發。


    在窗邊站的久了,哪怕殿裏熱氣熏人,時間久了臉仍被吹的結冰似的冰寒。


    她終於關了窗,坐到案前倒了杯熱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水。


    殿裏靜寂的可怕。


    青素走進來,把藥膏遞給田招娣,低聲道:“一邊抹一邊揉,別讓耳朵變硬了。”


    田招娣沒有接,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郭聖通,對青素的話置若罔聞。


    青素打定了主意要終生服侍郭聖通,郭聖通待她自是和出了宮嫁人的常夏羽年一般無二。


    方才田招娣和郭聖通說話時,青素就站在門外守著,並沒有瞞她。


    人本就偏愛親近的人,何況郭聖通在這事當中完全是受害者。


    青素護主心切,雖見田招娣是個孩子,當下待她也沒什麽好臉,寒著臉把藥膏往她懷裏一砸,疾步走了出去。


    青素一走,殿裏像驀然空了一大塊似的,又沒有人說話,越發寂然。


    郭聖通慢慢喝完杯中的水,把玉杯擱在案上,終於開口了。


    她的聲音有些縹緲虛無,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聽完了你的版本,該聽我的了。”


    她閉上眼,讓時光迴溯到兩歲時。


    這一切都要從田招娣外祖母——齊婉兒的貪心說起。


    她是商戶女,哪怕嫁的夫君是庶出也是高攀了。


    而齊家巨富,除了在社會地位上低人一等,旁的也不差什麽了,幾輩下來養的驕傲自矜。


    齊父本打定主意要把齊婉兒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全然沒想過老了老了還要在親家麵前矮下身子來。


    他堅決不同意齊婉兒的婚事,鬧的狠了也失望了:左右兒女眾多,這個本也不是最疼愛的,沒了就沒了,隻當沒養過罷了。


    因此,齊婉兒沒有任何依靠地嫁進郭氏。


    她本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人輕賤鄙夷。


    而長嫂劉旻是皇室翁主出身,高貴是寫在骨子裏的,一舉一動間那股優雅渾然天然。


    齊婉兒豔羨不已,忍不住照貓畫虎起來。


    隻是用力狠了,反生出東施效顰的味道。


    郭梁愛她,隻覺得可愛的緊,但侍女們眼角眉梢間就不那麽好看了。


    齊婉兒發覺後恨的牙根癢癢,可婆母敦厚,長嫂慈愛,都沒有輕易發落人的。


    她若是責罰下人,必須拿出個理由。


    向她們說出侍女們瞧不起她?


    這是對齊婉兒更大的折辱。


    她氣的糊塗了,把恨全記在了長嫂身上。


    倘若不是她,她怎麽會為人恥笑?


    人一旦不喜歡誰,便再無看的順眼的時候。


    六月六姑姑節時,長嫂邀她同迴真定王宮過節,她以為長嫂是笑她沒有娘家可以迴去。


    婆母做壽時,長嫂指點她婆母的喜好,她以為長嫂笑她不討婆母喜歡。


    種種不快積攢到後來,以致於她懷孕後鉚足了勁想生個兒子來超過長嫂:長嫂第一胎是個女兒。


    可一朝分娩生的卻是個女兒,長嫂喜滋滋地抱過來:“女兒好,女兒最貼心了。”


    好個什麽好!


    這下可如了你的意,把長孫的位置給保住了!


    齊婉兒真想抬手把長嫂那假模假樣的皮給揭下來,可她努力忍住了。


    公婆還在,沒有分家的道理。


    但齊婉兒沒想到公婆去後長嫂還是不願意分家。


    她玩笑般地說起城中陳氏分家了,長嫂隻裝聽不懂,拉著她的手說:“還是像我們這樣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熱鬧。”


    她勉強笑了笑,背轉身來恨的不行:就這麽怕分了家財給他們?


    長嫂並不在衣食住行上苛刻他們,可自己當家和受人管治能一樣嗎?


    齊婉兒自覺仰人鼻息地過到現在,再沒法忍受下去了。


    她說服了郭梁,讓他去大哥跟前透風。


    卻沒想大嫂說了幾迴也就應了,反倒是大哥出乎意料地強硬,說什麽都不肯。


    齊婉兒急起來,難道就一直不分家?


    將來以珍的嫁妝還得求著大嫂?


    不。


    她不想再忍了。


    女人發起狠來是極其可怕的,尤其是一個情緒失控多年的女人。


    她鐵了心要分家,鬧的闔家都沒有安寧之日。


    大哥生生被氣病了。


    她不為所動,還是要分家。


    她惡狠狠地告訴郭梁:“不分家我就迴蜀中。”


    大嫂氣的甩了她一巴掌。


    嗬——


    真是好玩。


    原來什麽時候都端著的大嫂也會動氣。


    眼看著家無寧日,即便勉強齊婉兒留下,這一大家子也再不能和睦相處了。


    大哥終於鬆口同意分家了,可這迴又輪到大嫂不同意了。


    大哥越病越厲害,她想等大哥病愈後再說這事。


    夜長向來夢多,誰知道大哥病好後會不會又改主意了?


    大嫂恨她,大哥也瞧不起她,再留在這家裏還能有個好?


    她不管大哥病情如何,隻想趁熱打鐵把家分了。


    她催促郭梁去找大哥:“都同意了就定下來得了,病好了不是還得分?”


    結果郭梁帶迴來的文書上竟然有百萬家財,她吃了一驚,喜出望外:“這隻怕是郭氏的大半家財吧。”


    高興過後又忍不住擔憂:“大嫂一會聽說了要是逼大哥改主意怎麽辦?”


    她冷下眸來:“你迴去再給大哥灌碗毒藥,索性毒死他,讓這文書再沒更改的餘地。”


    郭梁去了。


    大哥死了。


    齊婉兒坐在屋子裏,隔這麽老遠都聽著大嫂痛徹心扉的哭聲。


    她快意極了。


    大嫂不是和大哥恩愛嗎?


    這下大哥死了,怎麽也夠她痛苦一陣子了。


    大嫂比她想的還要癡情。


    她足足消沉了五六年,悶在府裏隻管精心照顧孩子哪也不去。


    大哥臨去前叮囑她不要報仇,她果真就不報仇。


    妯娌這麽多年,齊婉兒第一次覺得自己占了上風,她為此愉悅極了。


    而人得意忘形了是會出事的,她的快樂,她的無恥,她的狠毒,都深深地刺痛了大嫂。


    大哥的遺言也阻擋不了大嫂了。


    她吩咐人做局,騙的郭梁血本無歸。


    齊婉兒一發覺大嫂起了複仇之心,忙趁著郭聖通生病闔家搬走了。


    大嫂不肯就此收手,派人一路追殺他們。


    他們好容易才逃到長安。


    本以為天子腳下大嫂能收斂點,可大嫂也來了長安。


    她親手殺了郭梁。


    齊婉兒帶著女兒趁亂跑了出去。


    大嫂並沒有趕盡殺絕,但齊婉兒覺得她不是善心大發,而是想叫她們生不如死。


    後來,郭以珍冒險去接近了郭聖通,讓大嫂知道了使人把她們扔到了廣陵郡,任憑她們自生自滅。


    齊婉兒過不得窮苦日子,她把郭以珍嫁給了當地望族田氏的瘸腿兒子來換取衣食無憂的後半生。


    “再後來的事,不用我說了吧?”


    皇後驀然睜開眼來,語氣中聽不出什麽情緒。


    田招娣已經把嘴唇都咬破了,“你騙我,我才不相信你的話。


    我外祖父死了,母親也死了,不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郭聖通臉上浮起譏諷的笑:“同樣的話怎麽就不用在自己身上呢?”


    田招娣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要反駁。


    郭聖通不待她理清思路,便又重新開口:“你失去了親人,難道我就沒有嗎?


    我父親去世時,我才兩歲,我弟弟剛滿月。


    我們姐弟就不無辜?就不可憐?


    一命換一命,你外祖父死的應該。


    至於你母親,她的悲劇是她自己選擇的。


    難不成是我母親是我逼迫她嫁人的?


    又是我們讓你父親移情他人的?


    你不信我說的話可以,畢竟你和我的話都算是一麵之詞。


    但你可以迴去問你外祖母,問問她這麽些年有沒有夢著我父親。


    順便再告訴她,不要打著讓我受天下人議論就忘卻仇恨的打算。”


    她說的這樣有底氣。


    田招娣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洛陽,又怎麽迴的田氏。


    外祖母急切地迎上來,拉著她噓寒問暖。


    田招娣心下升騰起希望來,她為自己幾句話便開始懷疑起外祖母而感到羞愧。


    她握住外祖母的手泣不成聲,“外祖母……我……”


    外祖母沒有耐心聽她哽咽,她急不可耐地問她:“皇後母親還活著嗎?”


    為什麽要這麽問?


    田招娣愣愣地望向外祖母。


    外祖母問的急了,她本能地迴答道:“不知道。”


    外祖母舒了口氣,低聲呢喃:“那就好,那就好。”


    田招娣沒有聽清,“您說什麽?”


    “沒什麽。”外祖母笑起來,催她收拾東西:“一筆寫不出兩個郭字來,上一輩的仇怨和皇後沒關係,和你更沒關係。


    你母親去了,父親靠不住,也隻能指望皇後給你找個好人家了。”


    聽外祖母這意思,竟真打著主意要依靠皇後。


    行了,不用問了。


    什麽都不用再問了。


    皇後沒有騙她。


    田招娣渾身力氣都散開,一下攤坐在地上。


    她的血凝在一塊,隻憑著本能迴答:“皇後沒有要接我們到洛陽的意思,更沒有要認我做堂侄女的意思。”


    外祖母傻住了:“怎麽會呢?”


    她揚起臉來:“外祖母,您怎麽能這麽自私。


    是不是在您心中,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利用的?”


    *****


    正月末的洛陽城依舊是雪的世界。


    梅花獨占鼇頭,卻開的並不熱烈,而是清幽幽的。


    郭聖通和劉旻並肩站在廊下賞景。


    田招娣走後劉旻才知道齊婉兒又作了妖,她有些後悔當初的心軟。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想著郭以珍到底無辜。”


    郭聖通想若是再給母親一次機會,母親仍是會選擇放過郭以珍吧。


    這就是母親和齊婉兒的區別。


    隻是,齊婉兒的確該死!


    不過,如今就連親外孫女也不要她了,她活著也是賴活著,比死了更叫人解氣。


    死多痛快啊,一刀的事,受不了多少痛苦,反倒讓她解脫了。


    她拉過母親的手:“她再翻不出什麽風浪了。


    而您,隻管抱孫子養花就是。”


    母親笑笑,不再提起她們來。


    過了會,母親又問她:“趙公近來怎麽樣?還生陛下的氣嗎?”


    趙公說的是劉秀的叔父——劉良。


    和郭聖通惡毒絕情的叔父相比,劉良是個好叔父。


    劉秀父親劉欽去世後,劉良承擔起了照顧侄子侄女的責任。


    劉良本不同意造反,但侄子們舉兵後他隻得加入。


    後在小長安一戰中,劉良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陣亡。


    劉秀因此對叔父很是愧疚,百般尊敬於他。


    建武二年,劉秀封劉良為廣陽王。


    建武五年,劉秀又改封劉良為趙王。


    建武十三年,劉秀詔令封王的劉氏宗親都降為侯爵、公爵,劉良降封為趙公。


    劉良年紀大了,去年年末自封地來洛陽後劉秀便留他在洛陽住,要為他養老送終。


    可叔侄倆卻處的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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