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後的陽光清淺冰寒,被窗欞分割成規規矩矩的一個又一個方格。


    郭聖通輕柔的聲音漫散開來,落在田招娣耳邊卻如響雷滾過。


    為什麽?


    她竟然問她為什麽?


    她竟然好意思問她為什麽?


    田招娣隻覺得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問題,譏諷地低笑起來。


    “身居高位者都如此善忘嗎?”


    郭聖通並不動怒,她徐徐站起身來踱步到田招娣跟前。


    “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說出來,會有不同的版本。


    先聽聽你的版本吧——”


    她話中意思似是田招娣受了蒙騙,聽著的真相和實際有很大出入一般。


    這讓田招娣無法忍受,她怒瞪了郭聖通一眼。


    在少女的咬牙切齒中,故事緩緩展開。


    她出生在廣陵郡。


    那是帝國的最東邊,已經臨海。


    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這話真是半點都沒錯。


    在中原極為難得的蜆子、鮑魚、龍蝦在廣陵郡是很普通的吃食。


    人們喜好食物的本味,大多將其清蒸蘸醬油即食。


    而田招娣的母親吃不慣這樣的,哪怕嫁入田氏已經十多年了還是吃不慣。


    田氏是廣陵郡的望族,人口多,規矩也大。


    沒有各房單獨用飯的道理,一日三餐都得聚在老祖母房裏。


    母親作為兒媳,被一個孝字壓著吃不順口也不能表現出來,隻能勉強自己用幾口。


    父親從前心疼母親,讓侍女在偏間支了茶爐做幾口母親愛吃的。


    被小嬸嬸聞見油煙味了,陰陽怪氣地說給了老祖母聽。


    “三嫂到底是中原貴女,和我們就是不一樣。


    入鄉隨俗了這麽多年,也隨不過來。”


    老祖母的臉立時就沉了下來。


    晚間用膳時,母親剛一擱下碗筷迴身要茶水漱口,老祖母就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母親:“吃飽了?”


    自田招娣懂事,就沒見過老祖母給母親什麽好臉色。


    母親身形一滯,整個人都緊繃起來,“用好了。”


    老祖母收迴目光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想吃什麽就和廚房說,我們田氏家大業大,沒有讓兒媳吃不飽穿不暖的道理。”


    母親的臉一下就白了。


    父親急起來,想為母親辯解。


    可母親連連搖頭,使勁拉著父親。


    父親隻得作罷。


    這天夜裏,大伯母過來了。


    她一進門就拉過母親的手,柔聲細語地勸解道:“母親規矩大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千萬別往心裏去。”


    母親連忙搖頭:“是我做的不對。”


    大伯母滿意起來,拍了拍母親的手:“你說這麽一大家子,又沒分家單過。


    人人都吃小廚房,一天六頓,那像什麽樣子了?”


    父親終於忍不住了:“大嫂,以珍是中原來的,飲食習慣本就和我們不一樣——”


    慈厚的大伯母一下變了臉:“三弟!這話你可別在母親麵前說。


    說句不該說的話,嫁雞隨雞,嫁狗還隨狗呢!


    母親不高興也是有道理的,人人都為了自己舒服不管規矩了,那還成何體統?”


    大伯母走後,母親抽泣了半宿。


    她不敢大聲哭,怕又叫人說嘴。


    父親氣的不行,拖著瘸腿去要把偏間的茶爐砸了。


    母親顧不得哭了,忙下地抱住父親:“別——


    你砸了茶爐,又該讓她們說我一句話都說不得了。”


    小小的田招娣很不解,為什麽四個媳婦中隻有母親如此受氣?動輒得咎。


    不是說母親是中原大姓的貴女們?


    為什麽誰都能折辱母親?


    她跑去問外祖母。


    外祖母說不出話來,隻是沉默。


    沉默過後就是掩麵而泣。


    田招娣見弄哭了外祖母,知道問了不該問的話,慌忙住了口。


    她再大一點後,從堂兄妹的鄙夷的眼神和竊竊私語中聽著了答案。


    母親是中原大姓來的不錯,可卻是逃難來的。


    嫁進田氏時母親一文錢的嫁妝都沒有,是嫁的極不體麵的。


    而祖母當時看中母親出身好生的好,覺得瘸腿的父親再找不著比母親更好的了,還是出了一大筆彩禮娶迴了母親。


    人都說,得不著的才是最好的。


    這話用在母親身上真是一點都沒錯。


    一旦成為田氏媳,母親身上最後的光芒便散去了。


    和其餘幾個嫁妝豐厚娘家得力的媳婦對比,母親簡直一無是處。


    最讓祖母不滿意的是,母親嫁進田氏幾年都無所出。


    在祖母看來,娶母親來就是為了給父親留後。


    連後都不能留,要母親有什麽用?


    母親懷了她才終於保住了岌岌可危的田氏媳婦之位。


    卻沒想到,一朝分娩生下來的竟然是個女兒。


    祖母當時就冷哼一聲,對端著雞湯急匆匆走進裏的侍女說:“倒了!”


    父親皺眉:“母親!”


    祖母提高了聲音:“你喊什麽——”


    產婆喜氣洋洋地抱著她走出來,見著氣氛僵冷忙止住腳步,訕訕笑了笑。


    父親抱過她來給祖母看:“您看看,這也是您的孫女啊。”


    祖母冷笑:“有什麽好看的,將來嫁她還要出一大筆嫁妝。”


    祖母越想越生氣,因此給她起名為招娣。


    可直到母親上吊,母親也沒再生下一兒半女來。


    田招娣說到這長了一口氣,她閉上眼,用手胡亂抹著臉。


    她對自己說,不能哭,不能在仇人跟前哭。


    她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去迴憶最讓她絕望的那一幕。


    父親是愛母親的,這一點田招娣深信不疑。


    否則父親不會扛著祖母的壓力一直不納妾,不會安慰母親說男女都一樣。


    可人是會變的。


    父親陪著母親扛了十多年的壓力,終於也扛不住了。


    他納了母親房裏的侍女。


    那是個才十五歲的少女。


    生的水嫩極了,臉上時時刻刻掛著笑。


    父親對母親說他納妾是為了減輕母親的壓力,等這妾生下兒子來就送到母親房裏來養。


    他說這話時,眼神很飄忽。


    母親還相信父親。


    可田招娣已經不信了。


    她哭著想留住父親,可父親甩開她的手歡天喜地地去當來新郎。


    之後整整一個月,父親都沒在母親房裏過夜。


    母親的黑眼圈越來越重,她迅速消瘦下去。


    田招娣想盡辦法想讓母親高興起來,可母親始終高興不起來,總是敷衍地一笑。


    母親的眼裏再沒有光彩了。


    田招娣去找父親。


    她知道父親能讓母親高興起來。


    可父親的妾倚在門上不肯讓田招娣進去,田招娣氣的狠了直接推了她一把。


    那妾立時倒地不起,嚎啕大哭起來。


    她的哭聲終於引來了父親。


    不等田招娣說話,那妾就捂著肚子一個勁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父親望向田招娣的眼神立時寫滿了失望。


    當天,祖母派了人過去重重地訓斥了田招娣,罰她歸祠堂。


    母親知道後,流著淚跪在她旁邊。


    她抱著田招娣哭:“都是母親沒用,才叫你這麽受氣。”


    哭到後來,母親忍了十多年的怨氣終於爆發了:“還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哪有寵妾滅妻的?


    即便她肚子裏懷的是兒子又如何!


    那也越不過你這個嫡出長女!”


    母親一語成讖。


    那妾最後果真生下了兒子來。


    母親還記得父親當初的諾言,她在孩子一落地就去抱孩子。


    可父親翻臉不肯:“月英才生下孩子,接受不了母子分離,再等等。”


    他看母親的目光那樣陌生,仿佛母親的提議多麽殘忍。


    母親愣在那,不知道該說什麽。


    田招娣拉走了母親。


    母親哭的多了,早已經沒有眼淚了。


    她對田招娣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凡事還是靠自己。


    這個道理我要是早懂就好了……”


    田招娣心下升起不詳的預感來,她抱住母親:“母親,現在懂也不遲,不遲。”


    這一夜她不肯放母親走,拉著母親一起睡。


    秋九月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夜裏不冷不熱。


    可睡到半夜時,田招娣忽地驚醒過來。


    一道寒風從忘開的窗戶吹來進來。


    她皺起眉來:明明關了窗戶啊。


    要下雨了嗎?


    夜風怎麽這麽冷?


    她迷迷糊糊地下了地關窗。


    等等——


    母親!


    母親不在床榻上!


    她的臉一下白了。


    她心急如焚,四處亂竄地找著母親。


    侍女們被她驚動,揉著眼睛看她:“怎麽了?女公子?”


    “我母親不見了。”


    侍女們啊了一聲,卻並不急切。


    “興許夜裏睡不著,起來走走,您別急。”


    她們都看的明白,知道母親沒有娘家依靠,現下又連丈夫的歡心都失去了。


    因此她們不再尊重母親這個主母,田招娣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沒有和她們計較的功夫。


    她一路喊著找過去。


    父親從小妾房中露出頭來。


    “喊什麽呢?你姨娘坐月子再落落病。”


    姨娘?


    就那麽個東西,也配讓田招娣叫她姨娘?


    田招娣沒有理會父親,繼續找著母親。


    她想起母親臨睡前的那番話,再想起父母從前恩愛時,隻覺得諷刺到了極點。


    母親不見了,父親卻隻擔心那個妾睡不好覺。


    她四處找著。


    哪都找不見母親,母親究竟去了哪裏?


    這麽深更半夜的,母親可別——


    她打了個寒顫,止住自己可怕的猜想。


    她把母親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


    三更的打更聲響起了。


    她站起廊下茫然四顧。


    “啊!”


    她聽見一聲驚恐尖細的女聲。


    “三夫人上吊了!”


    田招娣如遭雷劈,耳邊嗡嗡作響。


    一股寒氣從心底漫起,迅速彌漫至全身。


    她雙腿不受控製地發起麻來,無論如何都挪不動了。


    不!


    母親還沒有……沒有死!


    她要去救母親!


    她猛地醒悟過來,踉蹌著往聲音來源跑。


    一盞又一盞的燈亮了。


    無數人從房裏跑出來。


    她聽見父親不可置信地喊道:“以珍!”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要緊關頭她還分心想道:原來父親還記得母親的閨名!


    她終於跑到母親上吊的地方時,母親已經被取了下來。


    她撲上去,拚命按母親人中:“母親,快起來,快起來。”


    可不管她如何努力,母親都緊閉著雙眼,再不肯睜開眼看她。


    母親的身體都已經涼透了。


    她死去很久了。


    田招娣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母親的喪事辦的很潦草。


    哪怕母親是明媒正娶的三房夫人也沒用,哪怕父親終於良心發現哭著說是他對不起母親也沒用,祖母不願再為沒給田氏帶來好處的母親浪費一文錢。


    母親下葬後沒有半個月,祖母做主把父親的妾扶正了。


    因著母親的死,父親在田招娣跟前矮下了身子來。


    他幹巴巴地安慰田招娣:“父親膝下有了兒子,將來才能分著家產嘛。


    你有了弟弟,將來嫁人了被人欺負了才有兄弟給你出頭嘛。”


    這就是她的父親!


    眼裏看著的隻有利益!


    母親說的沒錯,父親靠不住!


    她的目光像萃毒了似的望向父親。


    父親不敢和她對視,很快轉過頭去。


    田招娣不肯去繼母房裏,更不肯抱那個所謂的弟弟。


    祖母為此很不高興,說母親把她養的心胸狹隘。


    真是好笑。


    她還得衝繼母笑?


    她是晚輩,和長輩倔強是一點好都討不著的。


    祖母為此拒絕母親入田氏祖墳。


    “又沒生下子嗣來,有什麽臉入我田氏的祖墳?”


    外祖母氣的吐了血,“皇後的娘家人,怎麽能由得她這麽折辱?”


    皇後?


    皇後也姓郭。


    可她從來不知道母親和皇後同出一族。


    她追問外祖母:“那她們為什麽還敢這麽欺負母親?”


    外祖母又沉默了。


    她逼得狠了,外祖母拗不過她,終於告訴了她事實。


    原來外祖父和皇後父親是異母同父的兄弟。


    皇後的母親是真定翁主,嫁到郭氏後看不起庶出的外祖父。


    因著皇後父親做主把家產留給外祖父,皇後母親越發對外祖父不滿。


    等著皇後父親去世後,皇後母親把外祖父一家趕出了真定。


    外祖父帶著外祖母和母親一路北上,皇後母親還不解氣,直到逼死了外祖父才罷休。


    外祖母沒辦法,帶著母親一路逃亡。


    田招娣氣炸了肺,她趁著外祖母不注意從田氏偷跑了出來。


    母親死了,父親也不是她的父親了。


    她活著已經沒什麽意思了。


    或許,向母親的悲劇來源討一個公道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倘若不是皇後一家,母親何至於此?


    她要向天下人揭發皇後母親!


    她擲地有聲地說完後,正義凜然地望向皇後。


    皇後並沒有如她所想的惱羞成怒起來。


    “這就是你以為的全部?”


    田招娣瞪她。


    皇後忽地提高了聲音:“一家兩兄弟,家產當平分才是,為什麽盡數給你外祖父?


    我母親都殺了你外祖母,為什麽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外祖母和你母親都殺了?


    你外祖母又為什麽守了這個秘密這麽多年,這會忽地把持不住了?”


    一連串的問題砸暈了田招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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