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還是詭異的沉默,劉秀的話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浪花,蕩不開一絲漣漪。


    朝臣們都知道在治理黃河上天子憋了一口氣,正好借著這次豪強巨富瞞報土地人口對抗中央發泄出來。


    在這時,無論是辯解還是認錯,都隻會火上澆油。


    天子終究會冷靜下來,尋找解決辦法,而不是揪著人問為什麽。


    朝臣們低著頭,繼續默不作聲,把目光凝滯在殿角的雁銜魚形銅釭燈上。


    嗯。


    前人的東西做的就是精美。


    這鴻雁形體豐腴,脖頸修長,短尾上翹,雙足並立,線條流暢而優美。


    雁體通身翠綠,雁冠紅如烈火,雁魚和燈罩上用墨線、紅彩分別勾勒出翎羽、鱗片和夔龍紋。


    圓睜著的雁眼無辜純真,雁身的羽翼,掌上的蹼都活靈活現。


    更叫人讚歎的還是貫穿始終的那份巧思。


    瞧瞧——


    由雁首銜魚、雁體、燈雁首銜魚,魚接燈罩蓋,蓋下為燈罩,燈罩為兩片可隨意調節燈光的亮度和方向的弧形屏板,其上部插進魚腹,下部插入燈盤。


    燈盤置於雁背上。


    雁頸與雁體以字母口相接成為管形煙道。


    點燈後,雁體通身被照透,氤氳開光來。


    放眼望去,實在是賞心悅目。


    嗯。


    那灰陶素麵磨光爵隻怕是周代的古物了吧。


    呂不韋當年著實是費——


    “潁川、弘農可以問,河南、南陽不可以問。”


    一道低沉的聲音驚散了朝臣們浮亂的思緒。


    他們昂起頭來,發現陛下從一本奏章後取出一封附在後麵的信。


    陛下銳利的目光刺向陳留郡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什麽時候朕治下也分個三六九等了?


    還有的能問?


    有的不能問?”


    一連三個詰問,怒火漸次加深。


    有人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陳留郡吏一不小心把提點自己的東西落在奏章裏麵了。


    不。


    這個想法又迅速被推翻了。


    哪來這麽多不小心?


    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學徒,手忙腳亂地什麽都做不好。


    這是有人想把事鬧大。


    而至於始作俑者,很有可能就是現下大為光火的陛下。


    畢竟沒有誰會比陛下更盼望著皇權集中。


    當然,也有可能是太子。


    他今年十五歲了,在政治方麵嗅覺靈敏,表現出色。


    更何況,他還有個野心勃勃的母後。


    種種可能從眼前一晃而過。


    陛下冷冰冰地道:“給朕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番話。”


    陳留郡吏在陛下剛發現那封信時,雙眸裏盡是駭然意外。


    他臉色霎時慘白一片,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跟著倒流裏。


    但在陛下咄咄逼人地責問時,他卻深吸了口氣拜伏下去,語氣平靜:“臣惶恐,臣亦不知來源。”


    他的話還沒落音,陛下就嗤笑了一聲。


    他硬著頭皮繼續說道:“這是臣在長壽街上撿到的。”


    劉秀哦了一聲,高高挑起眉來:“朕還以為這是官吏在度田時用來互相警醒的注意事項呢。”


    他語氣中的諷刺意味太濃,陳留郡吏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話來了。


    劉秀舒展開劍眉來,隨手把手中的信甩出去,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到陳留郡吏身前。


    陳留郡吏心虛之極,哪敢與天子對視?更深恐天子問出更尖銳刁難的問題來。


    他雙手觸地,頭貼手上,連天子的赤舄都看不見。


    然而,哪怕他把自己填進地洞裏,該來的還是要來。


    劉秀直接跳過了信的來源問題,迴到了真正值得注意的關鍵點上。


    “為什麽河南和南陽就不能度田呢?”


    沒有人迴答他。


    他頓了頓,把氣氛繃到最緊張時慢慢坐迴了案前,“因為河南多近臣,南陽多近親。


    他們的僭越是普遍性的,普遍到哪怕張湯再世也不敢得罪如此龐大的利益集團,何況是你小小一個陳留郡吏。


    是嗎?”


    他的疑問是對陳留郡吏發出的,可陳留郡吏不敢答。


    他隻能沉默,咬緊牙關戰戰兢兢地沉默。


    劉秀很快就失去了耐性,他揮了揮手:“虎賁將!”


    殿外立時響起一連聲宏亮的應答聲。


    很快,三五個渾身披掛的武將踱步進殿中,按住腰間劍柄微彎著腰等待著吩咐。


    劉秀看也沒看陳留郡吏,語氣淡然:“帶下去吧,什麽時候張口說話了再來迴朕。”


    殿中群臣響起輕微的嘩然聲。


    但純粹的武臣永遠比讀來一肚子孔孟之道的儒臣可愛,他們不會計較陛下這麽做對不對,他們隻會忠誠地貫徹執行陛下的詔令。


    陳留郡吏被拖下去沒有半個時辰便熬不住了——在沒有止境的痛苦折磨前,許多人的骨氣脆弱的好笑。


    他被虎賁將提上殿後,癱在地上承認了劉秀的猜想。


    而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該如何麵對河南和南陽的責問?


    若是陛下一開始問,他就承認了,陛下或許還會周全他。


    陳留郡吏的情緒已經不在天子的思考範圍之內了,他站起身來環顧群臣。


    “看來,在朕以為的天下之外還有一個小天下,高高在上的小天下!


    就連朕的官吏都不敢依法去查問這個小天下的一切!


    更可笑的是,這個小天下的組成成員是朕身邊的重臣!是宗室成員!”


    豐神俊朗的天子英武堅毅的臉龐上陰霾密布,話鋒淩厲到讓人招架不住。


    群臣再也無法神遊太虛,置身事外,紛紛納頭拜下,口稱惶恐。


    劉秀不耐煩再和這群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攪和,連連擺手將他們趕出去後,令趙昌海召三公進宮。


    這一天,注定無比漫長。


    趙昌海在三公進宮後合上來殿門,叫來徒弟錢德子看著。


    “誰來都不許進去,我去少府一趟。”


    趙昌海時常在陛下和朝臣談話時去少府一趟,盯盯晚膳的菜色。


    對陛下來說,晚膳是一天的重中之重。


    可今天——


    陛下之前雖然也發過火,但也隻到砸東西的程度。


    什麽時候叫虎賁將當庭把官吏拖下去過?


    錢德子很有些害怕,聞言有些怯怯地:“師傅,可要是陛下找您呢?”


    這孩子。


    可真是忠厚有餘,機靈不足


    趙昌海搖了搖頭,暗自感歎道。


    他拍了拍錢德子的肩膀:“放心吧,你隻要守在殿門口就行了,陛下絕不會想起我來的。”


    錢德子隻能眼睜睜望著師傅疾步而去,他忐忑不安地守在殿門口,暗自祈願陛下和三公都不要想起叫人來。


    好在直到趙昌海迴來,殿裏也沒有傳來傳召的聲音。


    錢德子長出了一口氣,望向師傅的目光裏滿是好奇:“您怎麽能這麽肯定呢?”


    趙昌海笑了笑,沒有為他解惑的意思:“隻可意會,不可言轉。


    傻孩子,慢慢學著吧。


    自己琢磨出來的才是真東西。”


    錢德子點了點頭,果不再追問。


    蟬鳴悠悠中,天藍如海。


    趙昌海垂下眸來,忽地低聲感慨道:“這次隻怕真要死些人了。”


    錢德子沒聽清:“師傅,您說什麽?“


    趙昌海揚起頭來,“沒什麽,我說誰把陛下當傻子,誰就會受到慘痛的教訓。”


    錢德子噢了一聲,一臉這麽簡單的事您還感概?


    趙昌海抬起手打他:“滾走,滾走,礙我的眼。”


    等錢德子走後,他又忍不住笑:“是啊,就是這麽淺顯的道理。


    可真就有很多人不懂。”


    …………


    “臣以為當嚴查,絕不可縱容此股歪風邪氣。”大司徒歐陽歙正色道。


    三公皆連表態後,劉秀的怒火終於被壓下去了不少。


    “既如此,朕身邊的派謁者近侍即日就要起身出發,去考察核實,奏明奸狀。


    二千石以上官吏的土地,朕都要查。


    朕倒要看看,這天下究竟還姓不姓劉!”


    說到尾聲,他眉沉如水,語氣中透露出來的決心讓歐陽歙心神一顫。


    陛下雖是高祖的直係後人,但歐陽歙一直都覺得陛下和高祖沒有什麽肖像之處。


    可這一瞬間,他真覺得宗廟上那張高祖畫像和陛下合二為一,交疊融合在一處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收緊心神,不讓自己流露出多餘的情緒來。


    等終於乘車出宮後,他第一句話就是問幕僚:“確定萬無一失?沒有留下什麽把柄嗎?”


    幕僚自然知道近段時間的度田風波,但他仍然認為歐陽歙多慮了。


    “陛下剛剛立國,如何能對抗龐大的巨富重臣集團?


    即便是遣吏去查問,又有人敢真動您嗎?”


    歐陽歙也意識到自己過於緊張了,他笑了笑,神色舒緩了些。


    然而,這世間永遠不缺拿命來博上位的人。


    昔日,主父偃半生受盡冷嘲熱諷,等終於引起武帝注意後,立時就下定了以卵擊石的決定。


    他上推恩令,他查糾諸侯王的罪行。


    他不怕死,隻怕死前什麽都沒有得到過。


    很顯然,劉秀身邊也有這樣的人。


    犯罪的人越是位高權重,越是讓他們興奮不已。


    因為,這意味著豐厚的迴報!


    劉秀身邊的近臣到達各地後,拒絕一切賄賂和說清。


    本著這樣的鐵血無情,近臣們很快便發現了度田過程中的諸多問題。


    地方官吏在執行度田詔令時,多不平均,或優饒豪右,侵刻羸弱,已經失去了度田的最初目的。


    特別是陛下指示必須格外重視的河南、南陽兩地,田宅逾製更甚。


    最叫人意外且興奮的是,他們還揪出了大司徒歐陽歙來。


    歐陽歙在汝南郡長任內,竟然測量田畝作弊,貪汙千餘萬錢。


    證據一拿到手後,哪怕是一心要摸出大魚的近臣們也為之愕然了半天。


    要知道為歐陽歙世授《尚書》,八世為博士,學為儒宗。


    其人更是以廉恭禮讓的名聲揚世,這一路走來先是在新朝任長社宰,後投更始劉玄任原武令。


    新漢建後任河南尹,封鄱陽侯,後又遷升汝南太守。


    一路走來可謂順風順水,順遂到讓人豔羨。


    恐怕他自己也想象不到在登上大司徒這樣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高位後,還會狠狠跌落。


    能怪誰呢?


    都怪他自己不愛惜羽毛,別人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因著這個巨大的收獲,冬月還京後,近臣們顧不得疲憊便去求見天子。


    自然而然的,天子為此雷霆大怒,立時將其下獄。


    歐陽歙門下諸生千餘人聞信後,至洛陽漢宮守闕求情。


    然而,劉秀不是耳根子軟的人。


    他不止要使歐陽歙獲罪,更有意賜死歐陽歙。


    他下定決心要殺雞儆猴,要向天下昭示他度田的決心。


    歐陽歙的學生平原人禮震,年方十七。


    聞獄當斷,馳之京師,行到河內獲嘉縣,自係,上書求代歙死。


    書曰:“伏見臣師大司徒歐陽歙,學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當伏重辜。


    歙門單子幼,未能傳學,身死之後,永為廢絕,上令陛下獲殺賢之譏,下使學者喪師資之益。


    乞殺臣身以代歙命。”


    劉秀聞信後,半點都沒有被觸動。


    他撂下這份泣血寫下的奏章:“沒有一條性命是低賤的,更沒有一條性命是高貴的。


    是誰犯的錯,就該誰去承擔。”


    郭聖通沒有撿起來看的意思:“陛下下定決心了嗎?”


    劉秀沒有迴答她,他揚聲喚道:“趙昌海——”


    趙昌海應聲而入。


    劉秀閉了閉眼:“去吧,給他匕首和白綾。”


    當天夜裏,大司徒歐陽歙死於牢裏。


    天下為之震動。


    無數人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陛下動起真火來如此可怕。


    既連大司徒都能被賜死,劉秀度田的決心也就不需要再多說了。


    建武十六年,南陽太守劉隆因阻礙度田下獄。


    成為繼歐陽歙之後,因為度田令被下獄的第二位權貴人物。


    同時下獄的河南尹張伋及各郡太守十多人,皆以丈量田畝數不真實被論罪處死。


    因劉隆是漢室宗室,又自劉秀孤身至河北後便一直相隨,為開國功臣。


    劉秀再三權衡後,保其性命,貶為平民。


    但繞是這樣,也足夠讓人驚歎一句血雨腥風撲麵而來。


    如此嚴厲的度田,使得豪強巨富再無法隱瞞土地人口,還要因此獲罪,自然而然引來了他們劇烈的反彈。


    建武十六年春二月,交阯郡女子征側造反。


    秋九月,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並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


    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複屯結。


    青、徐、幽、冀四州尤甚。


    一時間天下兵火連天,唯一值得安慰的恐怕隻有王吳提前完成了治理黃河。


    而至於效果,還要三五年才看的出來。


    但劉秀仍為此連升王吳三級,賜黃金千兩,預備平定叛亂後親自去看看治理的成果。


    可現在說這些都還有些遙遠,漢室上下如今都把心思花在了平定叛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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