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光似蒙著一層細紗,照到窗上清清淡淡地,有股溫馨勁。


    破曉時剛折下的臘梅,在雙耳青釉花瓶中氤氳開沁人的香味。


    郭聖通仰頭望向劉秀,他黑白分明的雙眸中仿若含著攝人心魄的光芒,隻一眼就叫人深陷其中,沒法挪動。


    她抿著唇輕笑,吐出一個好字。


    劉秀也跟著笑起來,他長吸了口氣再度把她攬入懷中:“隻是隨軍苦,得委屈你和孩子了。”


    “怎麽一家人老說兩家話?”她笑瞪他,“哪有那麽多的委屈?”


    她輕舒了口氣,似是含著無限感慨地道:“隻要能一家人在一塊就比什麽都強。”


    這句話撞得劉秀心下一震,他唇邊的笑意止不住地往上翻湧。


    郭聖通微垂下眼簾,把頭靠在他懷裏。


    此刻的他待她總還是有幾分真心實意的吧,可她不敢享受這份溫暖情意。


    她怕自己會比前世更沉淪。


    用過早膳後,常夏和羽年領著宮人們開始收拾行裝。


    郭聖通和劉秀並肩站在廊下曬太陽,冬日陽光清寒,但曬得久了也有溫度。


    她又披著白狐毛滾邊的大氅,懷裏還揣著鎏金手爐,倒真沒覺得冷。


    極目遠望,除了白什麽顏色都看不分明。


    那白,白得冷冷清清,白得孤孤寂寂。


    她打了個哈欠,那噓出的口白煙緩緩飄開,轉瞬間便混入了颯颯冷風中。


    “母親不會和我們走的,她定是要迴真定去的。


    我父親還在那,等著她年節下的祭拜。”


    劉秀忍不住笑,引得她抬眼看他。


    他忙解釋道:“我是笑,我這還沒開口,你們姐弟就認定了我得敗北。”


    郭聖通道:“我倒真盼著你能說動我母親,若不然她自個兒迴去守著冷冷清清的祖宅,我總是不放心。”


    午飯前,他們一起去了母親寢殿中。


    母親攏著個手爐正在和小侍女們玩葉子戲,見他們來了便一把丟了,笑盈盈地道:“我有話和你們說,原還想著歇過午過去呢。”


    郭聖通看了劉秀一眼,她有預感母親多半是要先發製人。


    劉秀拉著她坐到母親對麵的坐榻上,“母親請說。”


    “你來了,我也能放心迴去了。


    年節下了,總不能祖宅裏沒人祭祀。”


    她瞧著劉秀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打算叫我跟你們一道走。


    你們的孝心,我心裏清楚。”


    劉秀看劉旻態度堅持,便也沒強求的意思。


    “那我派五百精騎護送您迴去。”


    郭聖通本還想勸,但看母親一臉欣慰的笑隻得把話咽迴去了。


    孔子曾言:“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她孝順母親,便更當尊重母親的意誌才是。


    母親笑看向她:“等到二月裏我來看你。”


    她忙點頭道好。


    翌日清早,郭聖通送別了母親後也踏上了去薊縣的馬車。


    她已經懷胎六月了,經不起顛簸,好在劉秀手邊也沒什麽要緊事,便一路緩緩走著。


    如此這般,從邯鄲城到薊縣一天的車程足足走了三天才到。


    薊縣自然沒有邯鄲城和真定城繁華,唯一勝過後麵二者的大概便是一望無際的兵營。


    換了個地方住,但身邊跟著自小伺候著她的常夏和羽年,也沒什麽不習慣的。


    劉秀隻陪了她一天,便又忙得不可開交了。


    她閑的發慌,常夏和羽年又對她管頭管腳,不許她拿針線不許她看書不許她玩蹴鞠。


    她暗忖,依著她們想,她要是成天哪也不去,就乖乖躺在榻上養胎才如了她們的意。


    但也不能怪常夏和羽年小心謹慎,她年紀不大,又是頭胎。


    有時午夜夢迴,她望著帳子頂發呆時,也曾胡思亂想過。


    萬一生產艱難可怎麽辦好?


    死也就死了,可死的那麽遭罪。


    不過再一想,她若是就此一命嗚唿,母親和弟弟也就免於受她的牽累了。


    劉秀日後提起她來,還得念一句我那可憐的發妻。


    她這般一想,自己都快哭了。


    哎,等等……


    她死了,那不正好給劉秀嘴裏那個“她”騰了地方?


    說不得後人都全不知道劉秀還娶過一個叫郭聖通的女子。


    她想到此節,真是恨得牙癢癢。


    第二日見到劉秀,估摸著她的目光冰得刺人,引得他再三問她怎麽了。


    怎麽了?


    你還好意思問怎麽了?


    她心裏憋氣,一晚上都沒給他好臉色看。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耐著性子哄了她許久,也還是沒見她消氣。


    又想不到什麽合理的理由,隻能用孕期焦躁來解釋。


    又過了幾日,她這股莫名其妙的氣消了之後又覺得沒臉見劉秀,心下更加煩躁。


    嫉妒,她這是在嫉妒。


    可她怎麽能不嫉妒呢?


    她不是塊石頭,舉案齊眉久了,心裏如何又能不泛起漣漪來?


    臘月下旬,尤來諸部在遼東郡地界被殲。


    劉秀舒了口氣,總算沒耽誤陪郭聖通過年。


    轉過年,平陵縣人方望擁立前漢孺子劉嬰為天子,更始帝遣丞相李鬆率軍出擊並斬殺了劉嬰。


    她得著信後,惆悵了好一陣子。


    王莽在時把劉嬰養成了傻子,這本就是個可憐人了,還要被人利用落得個無辜慘死的下場。


    正月十三時,劉秀也辭了她率軍北上到元氏縣去攻打尤來、大搶、五幡諸軍。


    也不知是不是懷孕懷得人傻了,今次作別時她心裏分外不安,拉著劉秀的手反複叮囑他要小心謹慎。


    劉秀好笑,卻沒不耐煩,隻連聲應好。


    她也跟著笑,自她嫁給劉秀後,他出征這麽多迴,她哪迴擔心過?


    劉秀去後半月,便接連傳來捷報。


    她的心落迴了肚子裏,暗自笑自己瞎擔心。


    她絕沒想到突然有一天劉秀會失散於亂軍之中,生死未卜。


    那已經是二月了,天氣依舊冷得嚇人。


    她用過午膳後,聽了兩刻鍾書,漸漸困頓起來。


    常夏便領著侍女們脫去了她的衣裳鞋襪,為她掖好被子,垂下床帳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她很快便睡著了。


    但沒多久便無端驚醒過來,她睡眼迷蒙地睜眼打了個哈欠。


    四下裏靜得落針可聞,她怎麽突然醒了?


    她睡思昏沉,懶得計較,正要合眼睡著。


    忽聽得有道聲音輕飄飄地落進她耳朵裏。


    那是羽年的聲音,還帶著哭腔。


    郭聖通的心一下就提起來,誰欺負她了?


    “……這可……怎麽……怎麽辦啊……”


    聽著意思,是碰上難事了?


    是她家裏出了什麽為難事嗎?


    怎麽不來求她?


    倒在外麵一直哭。


    “快別哭了!一會再叫夫人聽見了!”


    這是常夏的聲音,她在輕聲嗬斥羽年。


    嗯?


    為什麽不能叫她知道?


    郭聖通豎起耳朵來仔細聽著,但羽年卻果真不再說話。


    到底是怎麽了?


    她躺在榻上烙餅般地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到底是被好奇和莫名的心慌攪得睡意全無。


    “常夏……”


    常夏應聲而進,撩起帳幔問她:“夫人是要水喝嗎?”


    郭聖通搖頭,“我睡不著了,還是起來坐坐吧。”


    於是,侍女們便魚貫而入,服侍著她更衣。


    羽年最後進來,雙眸微微發紅。


    郭聖通看她一眼,笑著道:“這是誰欺負我們羽年了?”


    羽年勉強笑了笑:“夫人這是說的什麽話?”


    不對!


    郭聖通心底泛開嘀咕來。


    如果是羽年有什麽為難之處,她定不會搪塞,會原原本本地告訴郭聖通,求她做主。


    可現在羽年不肯說,還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說明這事很有可能和她有關。


    郭聖通看向羽年,她低垂下眼簾來不與她對視。


    她扶著腰緩緩站起身來,把手遞給羽年。


    羽年的手有些冰涼,隻怕是去外麵冷靜了會。


    看來發生的還是大事。


    羽年扶她到南窗的軟塌下坐定後,正要給郭聖通腰後墊上枕頭,就聽她輕聲道:“說說吧,瞞著我什麽事了。”


    羽年一震,舌頭有些打結:“您……您說什麽呢?”


    郭聖通沉下臉來:“我都聽見了,還裝什麽?快說吧。”


    常夏見勢不好,正要上前去拽羽年。


    郭聖通猛地一下把手中的茶盞砸了出去,啪地一聲炸在人心上。


    “看來我是太慣著你們了,都敢欺瞞我了。”


    郭聖通還是小女孩不懂事時發過脾氣,時間久了身邊人都忘了她也是有脾氣的。


    常夏和羽年嚇了一跳,慌忙拜下,“婢子們不敢。”


    “你們伺候我多年,我知道你們瞞我是為我好。


    但是,瞞著我不叫我知道真就是對我好嗎?


    不是!


    那是叫我做瞎子,做聾子。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將來事發我隻會茫然失措,被動挨打。


    你們這是幫我嗎?


    是害我!”


    她這番話說下來,常夏和羽年如何還能閉嘴不言?


    她們倆對看了一眼,常夏反複斟酌了用詞後怯生生地道:“婢子說了,您可別著急,也別上火。”


    郭聖通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去,麵上卻還撐著笑:“說吧。”


    “……君候追擊尤來軍到北平縣後,又在順水與尤來軍交戰……


    這次……這次……君候敗了……”


    郭聖通心下一震,敗了?


    原來她那不好的預感要應驗在這。


    劉秀自起事起,隻怕還未嚐敗績吧。


    估摸著是因為順風久了,起了輕敵之心。


    所謂驕兵必敗,便是說的劉秀吧。


    讓他長長記性也好,可瞧常夏這樣事情好像還不止這麽簡單。


    她陰沉著臉看向常夏。


    常夏隻得繼續往下說:“……此戰後,散佚的士兵退到範陽城堅守……但沒見了君候……”


    她一直覷眼望著郭聖通,生怕她受不住這麽大的打擊暈厥過去。


    “……您別上火……君候定是被亂軍衝散了……”


    郭聖通木木地坐在那,耳邊常夏的聲音忽大忽小。


    劉秀失蹤了?


    這是什麽意思?


    他死了嗎?


    不會!


    他會做皇帝!


    怎麽會這會就死了?


    她極力安慰著自己,但仍是想哭,嚎啕大哭。


    可哭不出來,就像有人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嚨一樣,她喉間生疼,說不出話也哭不出來。


    她死死咬著唇,讓自己鎮定一點。


    她不能慌,不能慌!


    “……夫人……夫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渙散的心神又聚集到一塊。


    她看向慌了神的羽年和常夏,“我沒事……”


    她極力牽動著嘴角,想要坐起身來。


    可她坐不起來。


    她渾身都不受控製地在發抖,一股寒意從背後漫開,滲進骨髓裏。


    她心下發狠,把下嘴唇咬出了血來。


    “扶我起來……”


    常夏和羽年忙一左一右地攙扶她起來。


    她空洞洞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屋子裏,“將軍們在哪?”


    這個問題難住了常夏。


    她總不能告訴郭聖通,將軍們正在商議著要把主公的侄子迎來為主。


    她囁嚅著嘴唇,實在開不了口。


    “給我更衣!”郭聖通見她這模樣,心下隱約有了猜想。


    “……您要去哪?”


    郭聖通不理她們,常夏和羽年心下發怵也不敢多問。


    更衣後她又叫常夏給她梳了高髻,盛裝華服地出了門坐車往議事處去。


    下車時,門口的兵士顯然沒想到她會來。


    她不許人去報信,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議事殿外。


    聽著裏間吵得正歡,便捧著肚子頓住了腳。


    “……主公如今下落不明,到底是被亂軍衝散了,還是……”


    “……這都多久了?倘若是失散,主公會還不來尋我們?”


    “……隻怕是兇多吉少啊!”


    “主公剛在河北打出名堂來,怎麽……”


    “為今之計,得先穩定軍心啊!”


    “是啊,若是叫三軍知道如今無主,隻怕得大亂。尤其是那銅馬軍,本就隻服主公,旁人震懾不了。”


    …………


    郭聖通被咬破的下嘴唇經了冷風沙疼沙疼的,她狠下心來繼續用力。


    她不能哭,她不能哭。


    母親教過她,遇事哭沒有用,慌更沒有用。


    “好了!”一道響亮的聲音破空而出,屋子裏立時靜下來。


    而後又有無數道聲音響起來,“子顏,你說說怎麽辦?”


    子顏?


    原來裏間說話的是吳漢。


    郭聖通還和他見過一麵,劉秀向來信重他,隻是不知道當此危局,吳漢會怎麽說?


    “卿曹努力!王兄子在南陽,何憂無主?”


    這意思是要迎劉秀的侄子為主?


    郭聖通心頭大震,旋即氣血上湧。


    劉秀如今生死還沒有定論呢!


    他們就在討論誰為後主?


    真是叫人心寒!


    卻又無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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