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和起來了,屋簷上的積雪已經漸漸化開,滴滴噠噠地從卷雲紋瓦當上往下落去。


    風撫過來,帶著和煦的味道。


    臥室裏暖爐靜靜燃著,熱氣一層層地熏染開去。


    甄邯因公外出了好些日子,今晨方才還家。


    孔曼一麵服侍著甄邯更衣,一麵說起昨天進宮後發生的事。


    “璿兒被我們寵慣了,一點委屈都受不得不說,看事也偏頗得很。


    是那真定劉氏不願和我們結親,她怎麽能怪上郭聖通呢?


    她自持有些小聰明,就由著自己的好惡去做事,


    她這性子進了宮,我怎麽能放心?”


    她說到情緒激動處,幾乎要落下淚來。


    甄邯滿臉倦容,溫聲安慰著孔曼:“這怎麽就是要為難她了?若是那孩子真有辦法呢?璿兒也是一番好意不是,你也是做母親的人,難道看著皇後那模樣就不揪心?”


    孔曼搖搖頭,她不欲就此和甄邯爭論。


    “我怕的是,璿兒將來即便嫁給了太子,心中也還掛念著這劉得。”


    甄邯聽了這話心中也是一沉,嘴上卻還道:“璿兒最是懂事,她不會把自己和家族陷入如此境地的。”


    孔曼長出了一口氣,滿臉擔心。


    甄璿懂事嗎?


    若是懂事,她昨日就不會推出郭聖通來。


    甄邯見狀便又道:“夫人啊,璿兒對那劉得念念不忘與其說是情根深種,還不說是求而不得。


    時日一長,她也就慢慢丟開了。


    何況,太子文武雙全,氣宇軒昂。


    你又怎麽知道璿兒不會一見傾心呢?”


    這番話倒有些說服力,孔曼從前雲英未嫁時心中也有那麽一個暗自愛慕的人。


    隻是,她那時候性格靦腆。


    既沒有勇氣表露心跡,更是羞與父母提起。


    後來,她由父母做主嫁給了甄邯。


    時光的流轉中,她竟也慢慢淡忘了那人的模樣。


    孔曼幽幽歎了口氣,勉強笑著道了句“但願如此”。


    她伴著甄邯用過早膳,又看著他歇下,才往甄璿房中去。


    …………


    郭聖通用過早膳後,本要去書房念書。


    但見時間還早,便先去見了王自和。


    王自和通宵讀書,淩晨方才睡下,忽聞郭女公子求見,還以為已經睡到了下午,忙叫來家人子服侍更衣。


    待意識稍稍清醒些,便發現不過辰時三刻。


    家人子見他疑惑,忙道:“先生還不知道吧?昨日邑城郡主親自來府中請了女公子進宮,去為室主治病。女公子隻怕是來向您請教的。”


    王自和的睡意頓時去了大半,忙出去見了郭聖通。


    剛一落座,他便開門見山地問起郭聖通昨日的境況來。


    待聽郭聖通說起她開的那藥方,王自和立時臉色大變。


    郭聖通忙問:“先生,有何不妥嗎?”


    “看來我們的師生緣分也真是早已注定。


    你這方子,竟和我幾年前開給室主的差不了多少。”


    郭聖通愕然過後,終於明白昨日王皇後為何會提及王自和了。


    她以為是王自和在後麵為她出謀劃策,也真是好大一個烏龍。


    王自和又是驚奇又是欣喜,他當時根據室主的病情斟酌再三才開的這方子,誰知道幾年後他的關門弟子能開出差不多的方子?


    這孩子,實在是天賦異稟。


    就是可惜了。


    可惜是個大家貴女,不然又是一個義妁啊!


    王自和歎息過後,又關切起室主的病情來。


    郭聖通便把之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他了,待聽說郭聖通效文摯以怒激之,王自和立時便明白了其中玄妙。


    他恍然大悟,擊節而歎道:“是了,是了。


    我怎麽就沒想到還有情誌病呢?”


    郭聖通笑道:“室主不肯見外男,您隻能從宮中侍女或乳醫的嘴裏聽說室主的情況,難免會有所遺漏從而使您對病情的判斷出錯。”


    王自和搖頭,彌勒佛一般的臉上多了驕傲。


    “你倒是真會安慰我,這也沒什麽。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好事啊!”


    *****


    人死如燈滅,就像那去年的春光般,隻在各人腦海中留下或深或淺的記憶。


    日子一長,那記憶也就慢慢淡去了。


    甚至連那廊下的牡丹花究竟是去歲何時開的,已然說不出準確的時間了,隻能含含糊糊地說個大概。


    但這並不意味著人心涼薄,隻是那傷口慢慢愈合罷了。


    沒人知道,那傷口會不會在下雨的夜裏像風濕病一樣折磨起人來。


    愛別離苦,怨憎會苦,幾人能在這其中求得解脫呢?


    王嬿在這其苦海中沉淪的尤其之深,過往發生的種種在她腦海中始終模樣鮮明,從未淡去。


    父親剛透露出要把她嫁進天家時,王嬿並沒有反對。


    嫁給天子,似乎是不錯的選擇。


    但,一場屠殺毀了王嬿對未來的期望。


    王嬿的長兄王宇一向不滿父親的專權,這種不滿在父親不讓先帝生母衛姬進京與先帝母子相見時達到了頂峰。


    長兄為此三番五次地為衛姬出謀劃策,希冀能使衛姬如願。


    卻不料事情敗露,父親怒發衝冠,以為長兄要助衛氏以外戚的身份插手朝政。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彼時父親還不是天子,卻也叫衛氏一族幾百人付出了性命,僅有衛姬因是先帝生母才得以幸免。


    消息傳來,王嬿如五雷轟頂,久久醒不過神來。


    父親殺了先帝的兄弟姐妹,她還怎麽去做先帝的皇後?


    可剛剛才舉起屠刀連長兄一家都屠了個幹淨的父親,絕不會允許皇後人選出自他家。


    王嬿百般不情願地被送進了宮。


    先帝對她冷淡之極,一句話都不和她說,就連看她一眼目光中都含滿了憤怒憎惡。


    王嬿心中有愧,對先帝百般溫柔體貼希冀能以此稍稍贖罪。


    可,先帝的心就像一塊捂不熱的石頭般又冷又硬。


    王嬿自幼受盡寵愛,哪受過這樣的白眼?


    她終於在又一次碰壁後哭將起來,她衝先帝喊難道就那場大屠殺中死的就隻有衛家人嗎?


    她字字泣血地道,還有她的大哥一家啊!


    先帝被觸動,對她的態度終於有所轉變。


    他們慢慢接近,漸漸相知,最終相愛。


    那是王嬿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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