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迴憶起往事,眸子中滿是柔情。


    他到常安來求學時剛到弱冠之年,眨眼便是整整五年過去了。


    他原本打算去年秋天時啟程迴去,誰知道生了場大病耽擱下來了。


    他便寫信告訴家裏,要再在太學中求學一年。


    這麽算來,就會是六年都見不著家裏人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平時被生意和念書占住了心還真不覺得有什麽,但逢著年節看著人家闔家歡樂,究竟忍不住心底那份思念瘋長。


    一別六年,大人還好,小孩子們隻怕模樣已經大變了吧。


    好在最遲今年年底就能見到他們了。


    劉秀從思念中迴過神來,發現郭聖通也不知何時出了神。


    這個小女孩子好像很喜歡發呆。


    劉秀從前以為是她年紀小不專注的緣故,但仔細觀察了幾迴後他覺得她倒像是有滿腹心事一般。


    “女公子——”劉秀輕聲喚她。


    郭聖通迴過神來,凝滯住的眸子中有了些鮮活的笑意。


    “令弟已經出來了,我也就此告辭了。”劉秀道。


    郭聖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了在又一波人潮中由家人子簇擁著走出來的郭況。


    郭聖通對劉秀輕輕點頭,道了句“慢走”便領著侍女往前去迎郭況。


    劉秀慢慢地往家走。


    雖是租住的屋子,但時間一長到底也不由自主地喚它為家。


    下雪了。


    晴朗了一天,到這時下起雪來了。


    細碎如鹽粉的雪花從半空中安靜地隨風飄下,落在劉秀頭上。


    他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手心裏遇熱即化,隻有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涼意提醒著他它曾經來過。


    下雪天,街上雖然人聲嘈雜,卻總叫人覺得處處都透著寧靜。


    那寧靜,是從地心裏慢慢滲透上來再湧進心裏的。


    劉秀不快不慢地走著,他心裏還想著方才郭聖通的出神。


    她有些像母親。


    母親在父親去後也時常會突然就陷入無法自拔的悲傷中,若是有人喚她,她也會猛然從其中抽身笑著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但那一瞬間臉上的陰晴變化,究竟叫劉秀也免不了難過起來。


    他的母親姓樊名嫻都,也是南陽人。


    劉秀外家樊氏是南陽郡大姓,到外祖樊重的手裏後因為外祖的才能出眾使得樊氏之富天下有名。


    外祖性情極為慈和,也愛樂善好施,隻是極為講究規矩法度。


    劉秀姨母的兒子們為爭奪家產鬧的幾乎親兄弟都要結仇,外祖又羞又氣,覺得是自己沒用教養好姨母,才讓姨母養出這樣的兒子來。


    外祖為此拿出二頃田產來給姨母的兒子們,表兄們見狀羞憤之下不敢再爭。


    也正是因為外祖的德行足以服人,才使得外祖家三代沒有分家,子孫卻朝夕禮敬,上下同心合力。


    母親自幼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然養成了賢淑溫柔的性子。


    外祖看中父親的品性把母親許配給他,母親很開心地就接受了,並未曾嫌棄父親已經是個落魄皇族。


    夫妻間彼此尊重體貼,哪有不和和美美的?


    隻是,父親去了,在劉秀還隻有九歲的時候就永遠地去了。


    母親很堅強,並沒有就此垮掉。


    她殫精竭慮地想教養好幾個兒女,大哥不喜歡念書母親也不逼她,而他喜歡念書母親就鼓勵他去常安求學。


    母親還是樂觀地活著,隻是她終究還是不像從前那麽開心了。


    隻是,那個小貴女是為什麽出神?


    她的情緒遠比劉秀母親的情緒複雜的多。


    她那雙清澈的眸子中不止有悲傷,還有彷徨、期待、抵觸、憤懣、希望這些互相矛盾的情緒。


    劉秀很想知道為什麽,很想很想。


    他知道好奇別人的隱私不好。


    誰都有自己的秘密,誰都有自己不願說的事情。


    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因為那實在不應該出現在一個金釵之年女孩子的臉上。


    她應該像陰家女公子那般無憂無慮才是。


    劉秀的二姊嫁到了新野鄧氏,姊夫鄧晨的母親和陰家主母是親姊妹。


    新野陰氏是管仲之後,到七世孫管修時由齊國遷居楚國,被封為陰大夫,從此便以陰為姓。


    陰氏雖在秦漢兩朝數百年間都沒再出過什麽高官顯宦,但陰氏的底蘊深厚,在新野仍是數一數二的巨富之家。


    姊夫有意讓劉秀多多結交陰氏的年輕一輩,劉秀因此見過陰家女公子。


    雖隻是一眼,卻是驚鴻一瞥的一眼。


    陰家女公子彼時估摸著不過九歲十歲的樣子,便已經出落得是瓊姿花貌了。


    劉秀大為驚豔,但也僅僅是驚豔而已。


    他當時就想,倘若他的小妹沒受這些苦,她也該是這樣明眸善睞,滿臉快活。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正應該是這樣既天真又單純,既快活又明媚。


    郭聖通為什麽會如此不同?


    她雖自幼喪父,但就連劉秀都聽說真定王尤其寵愛這個外甥女。


    可想而知,郭聖通是被長輩們捧在手心裏長大的。


    她為什麽還會有超出年齡的情緒?


    這種情緒,讓劉秀很不舒服。


    這不舒服來得很沒道理,卻沒法壓下去。


    雪漸漸大起來,他獨自走在風雪中,想著自己的心事。


    *****


    雪在夜裏才漸漸停下。


    清寒的月光如水般地從窗欞門縫間滲透進屋裏來,給半明半暗的屋子添了些光亮。


    屋裏照例還是隻點了盞鎏金連枝燈,安神香從博山香爐一點點地氤氳開來,彌漫了整間屋子。


    郭聖通側躺在榻上,透過輕煙般的床幔去看月光。


    這樣寂靜的夜裏,就連外間羽年輕微的唿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已是三更時分了,她卻還是毫無睡意。


    她想,她今夜或許是睡不著了。


    她方才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終於見到了那個神秘男子的麵容。


    他竟然是——


    郭聖通好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狂跳起來,她霍然掀開被趿拉著絲履下了地。


    她的動作很輕,沒有驚醒外間的羽年。


    郭聖通從朱漆描花紫檀木衣架上取下褙子披上,輕輕地撥開窗紗,支起了窗。


    寒風瞬時間便毫無阻擋地湧進來。


    郭聖通臉上一冷,不由自由地打了個寒顫。


    但屋子裏熱氣足夠,她很快就適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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