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雖然已經偏西,但日光卻還是明亮刺眼。


    青石板的地麵被炙烤得滾燙,嘔吐物一墜到地上就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緊隨其後的是一陣腥臭味。


    郭聖通微微蹙起眉來,她不是嫌汙穢惡心,而是在想怎麽會是腥臭的?


    莫非是懸飲病?


    可懸飲痰涎清稀,眼前的嘔吐物卻是漸漸發酵成氣飽,幾如米粥模樣。


    不對——


    這吐的分明是膿水!


    肺癰!


    郭聖通心下一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肺癰,是危重之症。


    先吐濁沫,後吐膿血。


    濁沫者,肺津為熱熏灼所成也。


    膿血者,津盡甚至肺體腐化也。


    肺癰始萌可救,膿成則死。


    而劉文叔已然吐膿如米粥,離死隻有一步之遙了。


    郭聖通學醫到現在連頑疾都沒治過一例,更別說這樣的死症。


    她連如何用藥的思路都沒有,換言之就是她沒有半分把握。


    但是醫者的本分叫她到底不好說一句這是死症就撂開不管了,她歎了口氣對眼巴巴望著她的郭況和韓彥道:“看他還吐不吐,要是不吐了就扶到陰涼處去,給他喝些水讓他漱漱嘴。”


    郭況的書童和韓彥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劉文叔到了梧桐樹下,又給他喝了些溫水漱嘴,郭聖通才上前把脈。


    她的手剛一搭上劉文叔的腕間,就覺得燙得有些烙手。


    與此同時,劉文叔又咳嗽起來。


    如此種種,全都是肺癰的症狀。


    郭聖通深吸了口氣,凝神把起脈來。


    她的眉越皺越緊,弄得站在一旁的韓彥和郭況都不由緊張起來。


    倒是劉文叔倚在樹上,一臉風輕雲淡。


    郭聖通忍不住在心底腹誹: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她慢慢直起身子,也不說自己的判斷,而是先問起劉文叔之前的情況來。


    “生病有多久了?”


    劉文叔想了想,“半月有餘了。”


    郭聖通倒吸了口涼氣,心下可惜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


    若是發現的早,王先生說不得能治。


    可是現在,誰能有那般迴天之力?


    “不是說吃藥了嗎?吃的什麽藥?”


    “醫工來看說是傷寒,開的藥方是麻黃湯。”


    “除了發燒咳嗽,還有什麽別的症狀?”


    “胸中有些隱隱作痛,吃了藥後止住些了,還是身熱咳嗽。”


    郭聖通長出了口氣,輕聲道:“如果我斷得沒錯,你根本不是傷寒,而是肺癰。”


    她語氣平淡,卻不亞於一聲驚雷平地而起。


    劉文叔還沒說什麽,韓彥第一個跳出來不信。


    “肺癰?怎麽可能?文叔的風寒是拖了些日子,忽好忽壞的,但也不至於變成肺癰吧。”


    郭聖通看向劉文叔:“你這不是第一次吐了吧?是不是開始的時候吐出的是濁沫?一邊吐還能一邊感覺到胸疼?”


    劉文叔捂著胸口,輕輕點頭,神色依然平靜的很。


    郭聖通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要什麽樣的情況才會激動。


    倘若是自己被突然告知患了死症,不說情緒上會多麽崩潰,總會震驚一下吧。


    但他平靜的很,就像這所有的一切都跟他無關一樣。


    郭況不知道肺癰的厲害,偏過頭去問了常夏才知道,當下驚唿道:“文叔一向健康的很,阿姊你有沒有瞧錯?”


    接連被質疑,郭聖通也沒有生氣。


    縱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又有誰會盼著他得重病呢?


    然而郭聖通非常確定自己的診斷沒錯。


    “所謂肺癰,是肺藏壅阻不通而腐,腐久乃吐膿。


    胸中熱如沸湯,蒸爛肺之本體,然後吐出如膿之痰,所吐之物其中實有蒸氣熱力,故吐出而發酵如米粥也。


    他得的的確是肺癰。”


    郭況道:“那阿姊你能治好文叔嗎?”


    在郭況看來,阿姊能治好禦醫都沒治好的又薇姊姊,說不得也能治好肺癰。


    他清澈的眸子裏滿載著信任,郭聖通實在不忍叫他失望,但她更不願意騙他。


    她輕輕地搖頭。


    郭況瞬間有些黯然。


    看得出來,他和這個大他許多的劉文叔關係不錯。


    可是生老病死,皆有定數,誰還能替誰不成?


    眼看著日頭偏西,他們已經在這耽擱了不少時間,母親在家中說不得著急了。


    郭聖通想迴去了,她牽過郭況對劉文叔道:“這世上沒有治不好的病,劉公子不要過分心憂,更不要諱病忌醫。迴去後抓緊時間延醫請藥吧,我能力不足幫不了什麽忙了。”


    劉文叔頷首,開口道謝:“勞煩女公子了。”


    郭聖通說句客氣,牽著郭況往外走。


    韓彥上前扶起劉文叔,安慰他道:“我先把你送迴住處,然後就去給你請醫工來看。常安城是國都,名醫們都雲集在此,藏虎臥龍的,說不得就有人能治好。”


    興許是覺得這樣的話太喪氣了,他又勉自輕鬆起來,小聲和劉文叔嘀咕道:“說不得那小女公子斷錯了,你就是個傷寒病。”


    方才郭聖通把嘔吐物為何會腥臭都說得明明白白,韓彥已然信了大半,現下說出的話自己都覺得有些白日做夢的癡想。


    劉文叔哪看不出來,心下領受了好友的好意,輕笑道:“郭家女公子說的明白,該是肺癰無疑。”


    韓彥看他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心下又好笑又來氣:“文叔你真是,肺癰是什麽好事嗎?”


    劉文叔伸出手,示意韓彥扶起他,淡淡地道:“已經得了,排斥恐懼又有什麽用?”


    這話落進郭聖通耳裏,她腳下微微一滯,禁不住迴頭去看。


    她原先還以為劉文叔是不信她的診斷,或是勉強鎮定。


    但現在看來,他卻是難得想得通。


    是啊,得了重病害怕又有什麽用?


    許多時候,心魔比病魔還可怖。


    病魔蠶食的隻是健康,心魔吞噬的卻是意誌。


    劉文叔似有所感,也朝後望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他的五官沒有一樣是生的不好的,尤其是那眸子,總像盛著夏夜的星空,璀璨發光,叫人情不自禁想要沉浸進去。


    郭聖通見過他風度翩翩盡顯俊逸的時候,卻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溫和無害的樣子。


    他衝她輕輕一笑,而後轉過頭去。


    那意思好像是在安慰她不要擔心,不要難過,


    這笑容,郭聖通覺得很熟悉。


    似乎曾經見過。


    還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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