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平皇後心中想必很苦澀煎熬吧,對新朝來說她是前朝皇後,但對前朝宗室來說又是她的父親奪了漢室江山。


    她兩邊為難,兩邊也都不再是她的家。


    雖然她還是萬人之上,地位無比尊貴,但過的卻是寂寞淒苦的日子,便說是度日如年也不為過。


    郭聖通的雙眸不自覺浸滿了濃重的霧氣,她心中已認定建興帝不如世人嘴中頌揚的那般賢德聖明了。


    若是真如此聖明,就不會踩著兒孫的屍骨揚名,就不會把女兒置身在如此忠孝兩難全的境地。


    還是說她太幼稚天真,為帝者注定要學會舍棄許多私情?


    不知為何,思及至此,她的心像被狠狠揉碎一般,痛得有些無法唿吸。


    淚眼朦朧中,常夏還在繼續含著哀傷的語氣緩緩為郭聖通講述孝平皇後的故事。


    是,孝平皇後。


    哪怕她現在是新朝公主,但郭聖通還是想稱她為孝平皇後。


    郭聖通想,她會更喜歡別人這般稱唿她吧。


    “天子憐室主正當豆蔻年華便守寡,便有意為室主重新擇婿再嫁。


    選來選去,便選定了立國將軍孫健的兒子孫豫。


    孫豫是天下第一美男,英俊非凡,且年輕有為。


    誰料室主也瞧不上,後來更始將軍甄豐的兒子甄尋也求娶過,但室主決心守寡,誰也不嫁。


    從新朝將立到現在,室主一直住在冷冷清清的承明宮內。


    王皇後想著長子和二子早亡,長女年紀輕輕便守寡,病就從來沒好過。


    天下各地的名醫被征召了一批又一批,也是無濟於事。”


    常夏最後一句話落音後,郭聖通良久地沉默下來,四下裏寂靜一片,隱隱能聽得翻牆而過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章彩綺麗的蜀錦窗幔柔順地垂在青玉地磚上,清寒皎潔的月光透在其上,越發襯得其上花紋如星雲般流傳靈氣十足。


    掐絲鎏金饕餮紋香爐中嫋嫋上升的輕煙漸漸淡了,大抵是闍提花香快要燃盡了。


    羽年看了一眼,見郭聖通兀自陷入了沉思,方才躡手躡腳地起身往取了新香燃著。


    她跪坐迴來後見郭聖通眉頭蹙起,心下不忍剛要出聲勸慰幾句,就聽郭聖通道:“你們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羽年望了她一眼,眸光猶疑,終於還是俯身道諾,同常夏一並退了出去。


    兩個侍女退下後,室內愈發幽靜,刻漏滴滴噠噠的聲音聽在耳裏分外叫人心驚。


    郭聖通的目光久久地凝在朱紅色帷帳上,隻覺得那殷紅的顏色仿佛鮮血凝就的,看得久了刺的眼睛都生疼起來。


    這世上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旁人的切膚之痛不痛在自身上,永遠不知道那其中的苦楚。


    但她為什麽會難過的幾乎都快無法唿吸了?


    就好像今日孝平皇後的苦痛,也會成為她的磨難一般。


    一股寒氣從她的心間冒起,漸漸地傳遍周身。


    她深唿吸了一下,強逼著自己止住淚,揚聲喚常夏同羽年進來。


    她想睡覺了,睡覺了就不會這般胡思亂想了。


    更何況,就算這強烈的預感來日終會實現,她也不會坐以待斃。


    郭聖通下了軟塌穿了墜明珠的絲履,跪坐到銅鏡前自己伸手去卸掉頭上的釵環首飾。


    她還小,尚未束發,發髻一向梳得簡單的很。


    便是今日大舅母生辰,也不過是挽了一個雙平髻,插了幾枝珠釵。


    她三兩下就拆散了發髻,聽得門吱呀一響便迴身招手道:“給我打水——”


    話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原來進來的是郭聖通母親。


    母親從弟弟嘴裏聽說了她不舒服的事,哄睡了弟弟後便特意過漆裏舍來看她。


    一路上都不由有些焦急,桐兒從前身體康健的很,近來也不知是怎麽了。


    尤其是那一場怪燒,隻怕如大嫂說是招了妖邪。


    還是做場法事的好,她就這麽一對兒女,無能如何也不能叫他們有半點閃失。


    待進來後見郭聖通精神還好,倒是眼角微紅,顯是哭過。


    心中剛鬆的那一口氣,又提上來。


    “這是怎麽了?誰給阿母的桐兒氣受了?”


    郭聖通起身搖頭,用一如從前的嬌蠻語氣道:“我不給別人氣受就是好的了,誰敢給我氣受?”


    母親微微莞爾,這倒是,自家的女兒自家最清楚,桐兒的脾氣確實有些驕縱。


    但她卻覺得甚好,女兒本就沒了父親,她自己的性子又太軟和了些,女兒性格強硬些也能少受些委屈。


    她緩緩上前,試探地同郭聖通商量道:“你大舅母說你這怪燒保不準是你小孩子家陽氣弱,病中叫邪祟入了體。


    阿母想著叫道觀的人來給你做幾場法事,求求康健平安。


    你覺得怎麽樣?”


    當然是不要了!


    郭聖通自母親說起怪燒時,她就繃緊了神經,待聽得母親說要做法事時幾乎是本能地抵觸。


    她怎麽敢叫母親請道士來家,萬一被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秘密怎麽辦?


    她下意識地張嘴就要拒絕,但迎著母親滿是祈求和關心的目光,她實在又張不開嘴。


    母親的性子實在是太軟了,若不是拿不定主意,也不會還要征求她一個小孩子的意見。


    但就是這樣溫軟的母親,今日在麵對大舅和大舅母的勸說時卻堅定地說出了要為父親守一生的話,那樣地擲地有聲,那樣地不容反駁。


    郭聖通想起從前為父親把家財讓給叔叔而總叫母親不高興,心下頓時就難過不已。


    她從前實在不懂事,半點不能為母親分憂不說,便是母親對父親的一腔深情也從來都沒去理解過。


    她撲進母親懷裏,帶著哭腔道:“我再也不說父親的不好了……那些錢父親想給誰就給誰……”


    母親被她沒頭沒腦的話砸得半天沒醒過神來,但在聽清了她嗚咽聲中的話語又滿是欣慰。


    亡夫去了多年,她卻總是覺得他的音容相貌就在眼前,怎麽都不肯相信他竟然就去了,誰同她說起他後,她都捂住胸口心痛的整夜整夜睡不著。


    桐兒不理解她父親,覺得她叔叔比那白眼狼都不如。


    她不高興聽桐兒那樣說她父親,母女間一來二去地便不怎麽說起她父親。


    但今日,桐兒卻說她從前錯了,說她父親一定是這世上頂好的人。


    她的眼淚撲簌落下,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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