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約是和祖父太過情深義重了吧。”我對八卦不感興趣,但婆母明顯很感興趣,所以很熱情地迎合著。

    婆母神秘地搖搖頭:“我看不見得。”

    我心裏很感激老公爺,若無他的慈愛,我怎有如今的幸福日子。我決意全心地孝順他,可偏又不知如何孝順起。

    老公爺的日常生活極簡單清淡,常愛在池塘邊垂釣,一坐就是大半天,釣不釣得上魚卻全不在意。他閑來無事不是看書,就是聽我那小丫頭朗聲讀書。

    他讓小曾孫女讀《詩經》中的小雅,讀《桃花源記》,讀我顧家四表叔寫的遊記。小女孩盤腿在炕上搖頭晃腦,童音稚然,朗朗清脆,迴響在明亮清雅的書房內。

    老人家遠遠坐在窗邊,側頭撐手望過來,微微一笑。神態慈祥和藹,目中卻有一抹很淡很淡的清鬱,淡得像一層薄紗蒙在霧靄中,很遠,又很近。

    他仿佛永遠是這樣的神情,和氣溫柔,待人如春風拂麵,連我祖父都有好幾個政敵,老公爺卻似乎是人人都讚好的。

    隻有一次,我見他變過臉色。

    那年,生得最肖似老公爺的三弟該婚配了,卻鬧出事端來。

    大伯母為三弟定了一門韓家姑娘,三弟不喜歡,他喜歡的是一位裘家姑娘。可惜裘家家世平凡,於三弟沒有半分助力。

    事情鬧到老公爺跟前。“叫他自己定吧。”老人家隻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那幾日,大伯母不住地跟三弟哭訴懇求,她說什麽,我基本也猜得到。

    大伯父身子孱弱,連同大哥也身子不大好,且至今無子,大房隻有三弟一人可依靠。

    而我們二房的父子倆不但年富力強不說,還官運亨通,仕途順遂,膝下更是子孫繁茂,將來若有個萬一……當初老公爺也是二房之子呀。

    最後,三弟被說服了,神色萎靡地到老公爺跟前,親口說“我願娶韓家姑娘”。

    老公爺麵上沒有半分波動,微笑道:“好,祖父請人給你去提親。”

    眾人魚貫離開,我落在最後一個,想把在隔壁熟睡的小丫頭抱走。臨出門前,我清楚地聽見一聲低低的苦笑,極輕極輕的歎息——“又是這樣……還是這樣呀……”

    我連忙轉頭去看,隻見老公爺一隻手執卷於窗前,眼睛卻看著窗外景致。素來平靜的麵上忽現出一份悲傷,好像失去了什麽再也追不迴來的美好。

    又過了許多年,連我的長子都能議親了,連四位姑祖母,兩位叔祖父,還有祖母也紛紛離世了,祖父終於過世了。

    盛家的擎天梁柱倒塌了,老公爺在靈堂中站了很久很久,神情寂寥,卻不見如何悲傷,仿佛悼念的不是一位好友,而是他最初的青春年少。

    因祖父功勳卓著,聖上命兩位皇子扶棺送喪,真可謂榮寵一時。

    隆重的喪禮耗盡了全家人的力氣,我迴娘家去探望臥病的嫡母,我倆照例無甚可說。

    正當我想告辭時,嫡母忽然開口:“你知道嗎?其實那年元宵節,齊老公爺一見你就想聘你做孫媳婦的,是老太爺不肯,說若女孩子不好誤了摯友一家怎麽辦。後來那幾年,老太爺一直暗中瞧你,覺著你秉性敦厚,才最終允了婚事。”

    我心中一驚。

    在迴家路上,我頭一迴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當初,老公爺到底是為什麽那麽喜歡我呢?我隱隱明白,又有些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算了,那就別思了,想太多,容易吃不下飯。

    好友去世後,老公爺也漸漸老去,到次年年底,太醫直言相告:“可準備後事了。”

    大伯和公爹都十分難過,忍不住哽咽出聲,無論他們兄弟間曾如何齟齬,對老父卻是實實在在無比敬愛。

    “我和大哥說好了,待父親……過去後……”公爹艱難地說下去,對著婆母道,“咱們就分家。兒子也該出去曆練曆練了,我給他尋了一任外放,叫兒媳跟著一道去。咱們就在京城養養孫兒孫女。”

    婆母也老了,日漸和善,聞言無半分不滿,溫柔地笑道:“這樣很好。我跟大嫂說,以後咱們住得近些,也好有個照應。”

    我明白。公爹和婆母是徹底放棄了,放棄公府爵位,換一個闔家安樂,兄弟和睦。

    夫婿拉著我緩緩迴屋,柔聲道:“這些年辛苦你了。家裏規矩多,事情又繁。等到了外頭,咱們可以出門踏青,遊湖泛舟……”

    他把嘴唇壓在我耳邊,熱乎乎道:“還可再添一隻小猴兒。”

    我臉上發熱,低聲笑罵:“壞蛋。”

    在老公爺的病床前,大伯和公爹一起把決定告訴了老父。

    老公爺明白此中含義,虛弱地微笑點頭,“好……你們兄弟倆能自己想開……很好……”

    床邊慢慢垂下了老人的手臂,曾經修長秀美,如今卻軟弱衰老。

    除了國公府的祖產,功勳田和祭田,其餘家產一分為二。兩位老姨娘也各有奉養,全程無人有異議。

    喪事完畢後,丁老姨娘捧著一個小匣交到我手中,哀戚地微笑:“這是老公爺吩咐我給二奶奶的,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權當是個念想。”

    她頓了頓,忍不住加了一句,含淚道:“老公爺當初送出去的,可惜被退了迴來。”說完這話,她自知多言,連忙告退了。

    這是一個木雕的小匣子,古舊的銅片小鎖,精致的螺鈿,寸木寸金的紫檀香木,即使隔了一個甲子多的歲月,依舊散發著明亮的光彩,還有淡淡的香氣。

    我慢慢打開,裏麵是一對泥娃娃。

    這東西我並不陌生,無錫的大阿福泥娃娃,幼時我也有過幾個,不過製作沒這兩個精致,穿戴模樣都像是特意定做的。

    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穿著喜慶的大紅衣裳,胖嘟嘟,憨態可掬。可惜年代已久,當初鮮麗的釉色已脫落大半,又似常被握在掌心輕輕摩挲,麵目體態都模糊了。把玩間,我翻過兩個娃娃,在底部發現隱隱的字跡,女娃娃底部寫著“小六”,男娃娃底部寫著“小二”。

    墨跡灰淡,應是幾十年前寫的,依稀可見字跡清雋秀麗。

    我心中隱隱發痛,想著,當初收到這兩個泥娃娃的人,是否曾看見過這四個字?

    我把泥娃娃放迴匣子,然後靜靜走到書房,從背後抱住夫婿,用臉頰輕蹭他的後頸。夫婿放下手中的卷宗,反手抱我坐在懷裏,含笑道:“怎麽了,又想要小猴兒了。”

    我怔怔看了他許久,忽道:“喂,齊小二。”

    夫婿愣了愣,失笑道:“你又來胡鬧。”

    這是我們夫妻新婚時玩笑的昵稱,他玩心頓起,點著我的翹鼻子:“喂,盛小六。”

    我忽覺一陣悲傷,淚水湧上眼眶。我緊緊抱住丈夫,輕輕應了一聲。

    齊小二和盛小六,這輩子,永永遠遠都在一起。

    結束語

    這個故事,起始於一位盛六姑娘,也結束於一位盛六姑娘,最後她們都很幸福。

    所有的情感紛擾,起始於一個齊姓少年掀簾而入的下午,也結束於這個少年的過世,他最後是否幸福,誰也不知道。

    我們的懷念,起始於一個家族的即將興盛,也結束於這個家族的花到荼□。

    花開花落,周而複始。

    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血脈,我們的文明,都是如此。

    我想描寫一個繁華的盛世,有英明的君主,果敢的將軍,狡黠的投機者,算有遺策的謀略家。有鮮血,有慘烈,更有輝煌的未來。

    我想描寫一個正在走上坡路的家族,有深思熟慮的家長,有光明磊落的男兒,有剛烈嫵媚的女兒。有淚水,有傷害,更有苦盡甘來的團圓。

    在《知否》正文中出現過的所有主要人物,無論他們哭過,笑過,歡樂過,悲傷過,無論是強大的,卑微的,善良的,惡毒的,成功的,失敗的,他們的故事都已經結束了。

    此後,我不會再寫關於他們的故事了。

    這是一段難忘的經曆,很高興認識大家,寫到這裏,我有些想哭。

    謝謝大家,非常感謝。

    關心則亂

    淩晨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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