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離隨著楊臻邁進逆元大堂時,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從重傷楊臻以後再也沒有露過麵的鳳中天。


    林年愛也在,接到楊臻出山的消息之後他就趕過來了。


    兩個年輕人到時,屋裏的老頭們還在拌嘴。


    林年愛立馬住了嘴,招著楊臻過來便開始圍觀巫奚教的趣事。


    宿離對諸位長輩行過禮後,問:“師父,您怎麽在這裏?”


    鳳中天在距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定,什麽話也不說,手中攥著卷書,抬手就給宿離的頭來了一下。宿離被這沒由來的當頭一下打懵了,愣愣地道:“師父……”


    “早知道你這麽沒出息,當初還不如讓知落做教主呢!”鳳中天臭著臉說。


    宿離眼底一晃,自知無能,便幹脆地跪下說:“弟子無能,請師父責罰。”


    “你是無能,空有一身武功卻屁事不管,我怎麽養了你這麽個無用的徒弟!”鳳中天指著宿離的鼻子罵道。


    “得了吧,老山雞!”欹坐在一旁看熱鬧的林年愛嘲笑道,“你自個兒不會教倒怪上人家小孩兒了?”


    “你不用替他說話,我——”鳳中天還未發作夠。


    “誰替他說話了?你的徒弟你愛怎樣揍就怎樣揍,不過你也別倚老賣老欺負孩子,淨給老人家丟臉!”林年愛白眼看他,隨後又摟上楊臻的肩膀往外走,“走,崽崽,跟師父到後山打野味去,晚上吃烤山雞!”


    宿離的眼睛追著楊臻往外走,鳳中天頓時怒火中燒,掄起書對著宿離就是一頓敲:“還看!還看!”


    楊臻沒迴頭,老實跟著林年愛出去,順便拉上了在外頭沒敢進屋的周從燕。


    鴻踏雪領著竹葉青去白帝城找林半夏了,這一道除了他們三人以外也就還有蘇緯和季菱兩人罷了。黃拂衣說還有賬要跟周從燕算,不過這迴並未跟過來,怕是得來日再會。


    後山一溜,周從燕見識到了逆元禁地的門臉長什麽樣,知道了八個月間楊臻的逆元氣突飛猛進。她一直覺得她這些日子過得不容易,此番才明白楊臻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她的佟哥變得更加卓絕了,好在她也不是一成未變。


    一趟迴來,他們拎了六隻山雞四隻灰兔,不是能力至此而是周從燕覺得再多他們也吃不了,所以才攔著楊臻沒繼續扔石子。


    堂裏頭鳳中天到底噘了宿離多久他們沒問過,反正誰也不感興趣。直到入夜,宿離才逮到了落單的楊臻。


    “若佟!”宿離真的慌了,從前幾天見麵到現在,楊臻除了跟他說過那一句話以外,都沒正眼瞧過他。再大的別扭,願打願挨這麽些天,還沒過去嗎?


    宿離拉著他不肯放手:“對不起。”


    楊臻對天唿氣,他正困著呢,眼皮都半耷不起的,實在不想跟人說話。


    “我不該瞞你,不該騙你,你惱我也好怨我也罷,好歹……”失了態的宿離實在抬不起頭來,“好歹理一下我……”


    “你這個樣子,”楊臻總算是張了嘴,“像個怨婦。”


    宿離猛地抬頭,看到了楊臻輕蔑的表情。


    楊臻哼笑,看著眼前這個以威名震懾江湖的魔教教主說:“我還是懷念最初的你,那時的你眼中隻有清風與明月。”


    宿離愣了片刻,迴神歎氣:“世間本無琴師宿離。”


    “是啊,你堂堂巫奚教主,竟然屈尊扮成琴師來誆我。也是我看不懂你,想不到我那小曲兒彈得挺好聽的‘離老哥’如此深藏不露。”楊臻哂笑,卻讓人看不出到底是在哂誰。


    宿離看他:“我無意騙你。”


    楊臻卻不看他:“我也無意被你騙。”


    宿離一時啞口。他喜歡講道理,楊臻卻向來不講道理,如今楊臻跟他講道理,可他卻無理可講了。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道:“十四年前,我們在兗州走散後,我就被前任暗尊撿迴了夔州。”


    楊臻側臉看向宿離,眉心緊蹙。十四年前?兗州走散?楊臻聽得稀裏糊塗卻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知道。


    宿離看著楊臻的樣子也明白他不記得了,於是又說:“那是江家被抄一年之後,因為抄家的時候我爹的學生偷梁換柱把我救了出來,我才僥幸逃得一命。後來輾轉流落到兗州,又被五毒宗擄了去做試藥體,大概是半個月之後,你也被抓去了,我們被關在了一塊,那時跟你我關在一處的還有不少人,好像大部分都沒能熬過去,最後隻剩了你我和另外三個。”


    楊臻還是皺眉迴想,可惜,他一點也記不起來。不過對於宿離剛才話裏提到的江家,他卻有些好奇:“江家?從前的吏部侍郎江文杲?”


    宿離以為他記起來了,眼中有光閃動:“江家被抄的時候你才八歲,記不清也正常。”雖然是在迴憶自家的不幸之事,他臉上卻也沒有太多悲愴。


    江文杲?這個名字楊臻不是沒聽說過,所以並不十分陌生。別的不說,方廷和似乎對這個早亡的學生評價頗高。


    宿離繼續說:“你嘴角的疤就是那時為了護著我,被五毒宗人打的。”


    楊臻摸了摸自己嘴角上那個並不怎麽明顯的疤。這個疤他頂了這麽多年,卻並不記得它的來曆,原本一直隻當是小時候撒野不知深淺弄來的。


    “我是不是該認識你?”楊臻越想越困,卻一點也沒記起來。


    宿離難免失落,話已至此倒顯得他像個騙子,他慘笑道:“反正我是從一開始就認出了你,倒是你,直到現在,若我不說,你恐怕還猜不到吧?”


    “嘖。”楊臻困乏地皺眉,這讓他從何猜起?他越發沒了談興,隨口道:“反正我都不記得了,你愛怎麽說怎麽說吧。”


    宿離萬般無助,以楊臻的腦瓜怎麽可能真的一點記憶都沒有呢?可他這副樣子又不像是在敷衍人——宿離心中一動:莫不是因為那條蟲子?


    “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嗎?”他問。


    楊臻實在不願多想,九歲之前的記憶在他腦海裏就像個漩渦一樣,不可觸及,靠近了還會天旋地轉。他在懷兜裏一陣掏尋然後將一塊折疊的紙拍在了宿離的胸膛上說:“我謝謝你放過我吧,讓我睡覺去行不行?”


    “抱歉……”宿離連忙道歉。


    “你……”楊臻忍不住指他,“婆婆媽媽,煩人!”


    宿離望著他扭頭就走的背影,也不敢再喚他。原本還想憑著小時候的情意讓楊臻念念舊,沒準就能原諒他了,結果楊臻根本不記得從前的事了。第二次認識楊臻之後,他雖然也知道楊臻失過憶卻沒想到嚴重到這種地步,這般迴憶引導都想不起來,那還怎麽指望楊臻原諒他呢?


    宿離胸中有千般萬般的後悔,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若是早早地聽了葉悛的勸,直接與楊臻坦誠相見該多好。楊臻不喜歡弄虛作假,他卻偏要自作聰明地挑戰楊臻,如今哪怕是被楊臻直接厭棄了也隻能自認活該。


    他周身無力,倚著假山石坐下來,惆悵間展開了楊臻塞給他的兩張紙。還未徹底坐下來的他看清紙上的東西後又立馬站了起來——楊臻給他的是兩張減字譜。楊臻把山水和鳴曲補完了,而且還不隻是補上了水曲那麽簡單。從前他隻有山曲,而且山曲明顯是琴曲,如今楊臻不僅補上了水曲,還編出了山水和鳴。按照從前他們二人的構想,水曲的部分應該皆為笛曲,但楊臻卻全給他以琴譜的形式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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