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露白, 天色初明。春風樓外烏壓壓圍著兵卒。忽聽馬蹄聲響,遠處新來一隊人馬與昨晚的換了班。樓內眾人亦起來了。綁匪們借春風樓的廚房自煮飯食,也分了人質一份。畢大官人乃列出單子來, 打發人送出去給秦軍首領,便是他要換迴的同夥。裏頭有十裏香酒樓的曹東家,曹東家的伯父曹先生, 鹹陽吉祥繡坊的黃寡婦,百花樓的老鴇子等一幹人,並無樂嵐、蔡國候二位大員, 卻有已死的曹娘娘。又說要先領五位大人看風景去,晚些再交換人質。


    崔先生見此名錄眉頭緊皺, 向秦王道:“這曹老爺子便是曹娘娘之父。”


    秦王大驚:“莫非曹氏乃別國細作?”


    崔先生思忖道:“倒不像。說不定是近兩年讓他們收買的。”遂命人去查十裏香酒樓何時開張。


    不多時下頭的人查出來,十裏香開張比浮雲堂遲兩個月。且曹先生本有個兒子, 早兩年離開長安往東瀛去了。崔先生哼道:“這姓曹的好生狡猾。自己的親子送走,卻把侄子扯進事端之中。”乃吩咐道, “既是不著急交換人質, 還有時間,打發伶俐之人審審曹先生那侄子。”


    那頭畢大官人領著手下的綁匪, 壓著朱桐、趙王等五人,光明正大從春風樓正門出去。每個人質身後都有綁匪拿火.槍頂著後腦勺, 秦軍不敢造次,隻得緊緊跟在後頭。好事者遠遠望過去,倒是綁匪更威風些。


    出了長安城南門,畢大官人挑頭領路, 直奔青華山而去。卻並不上山,隻在山腳下拐入一條小徑。繞了青華山小半圈,前頭有座大莊子。畢大官人遂止了馬,笑嗬嗬立著。不多時後頭綴著的秦軍也趕到了。畢大官人舉馬鞭指著這莊子道:“秦國將軍,若人馬足夠,可將此莊先團團圍住。”


    朱桐皺眉:“這是什麽地方?”


    畢大官人微笑道:“莫急,大人跟我進來。”


    正說著,隻見莊子裏出來一位老漢,六十來歲,扯著嗓門喊道:“做什麽呢!什麽人!”


    畢大官人含笑拱手:“老人家,敢問你們東家可在?”


    老漢道:“這兒是倉庫,東家哪能在。”


    畢大官人道:“我們想進去看看貨品,成麽?”


    老漢道:“自然不成。都說了這是倉庫。”他揮手道,“快走快走!”


    畢大官人再拱手:“得罪了。”乃斷喝一聲,“拿下!”


    一名綁匪跳下馬幾句躥到老漢身邊。不待老漢迴過神來,已被此人擰胳膊扳在身後。老漢潑天大喊:“來人啊!有強盜!強人打劫啦——”


    畢大官人置之不理,催馬近前直入莊中。他身後的綁匪紛紛跟上,秦軍亦跟在後頭。


    進了莊子一瞧,裏頭是一大片四四方方的寬闊平地,地上長滿青草,兩頭放置了兩個帶漁網的方木頭框子,足有房門高。後頭皆是高大的屋子,少說有十幾排,瞧樣式委實是那老漢所言的倉庫。有些庫房門是打開的,有些關著。門口或立或坐了些男子,歲數長幼不一,見他們闖入莊子紛紛喊叫,有人嘡啷啷敲起了銅鑼。


    畢大官人立在馬上四顧幾眼,哈哈大笑,撥馬朝一座倉庫緩緩跑去,馬蹄踢踢踏踏。倉庫前立了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黝黑臉膛,眼睛瞪得滾圓,吼道:“來者何人!”


    畢大官人翻身下馬,綁匪也壓著朱桐等人下了馬。那男子上前欲攔阻,讓兩個綁匪拿火.槍指住了胸口,嚇得不敢動彈了。畢大官人伸手一擺:“請。”


    隻聽趙王笑道:“孤王瞧瞧是什麽好玩的東西藏在這裏頭。”大踏步往裏走。


    畢大官人笑道:“還是王爺夠膽量。”乃一腳踢開倉庫大門。


    這倉庫極高,大門亦極大,朝著東麵。門既開,吱呀一聲,外頭的陽光正好照了進去。趙王驚唿一聲“哎呀!”朱桐等人趕忙跟上。隻見這倉庫兩邊皆有大窗戶,亮亮堂堂的。裏頭立著許多大貨架,貨架上齊齊整整碼著各色火.槍。朱桐驚唿:“這是什麽倉庫!”扭頭去看都指揮使何雲。


    何雲亦大驚,一麵掃視這倉庫一麵說:“末將不知!”


    趙王指道:“瞧那後頭!那是火炮不是?我的天!這火炮漂亮!我趙國的火炮沒這麽大。”


    隻見後頭有一座鐵架子,分上下兩層,每層上擱了一架烏油油的大火炮。何雲驚唿:“那是紅骨記去年新出的施密特三號,是反後坐線膛炮!十萬兩銀子一台!我們何時買了這個?”


    畢大官人哈哈大笑:“整個秦國不曾買一台,人家區區倉庫便有兩台。何將軍,你們秦國朝廷當真窮的很。”


    話音未落,便聽外頭有人喊道:“什麽人擅闖民宅!這大秦國還有沒有王法了?”


    朱桐已負手立在火.槍架子跟前了,聞言喝到:“帶進來!”


    不待官兵或綁匪動手,一個穿錦緞麵襖子、管事模樣的男人氣急敗壞跑了進來,指著他們嚷嚷道:“我們已打發報官去了!官差馬上就到!”


    朱桐冷笑道:“報官?報什麽官?護著你們的官麽?”


    管事揚著脖子大聲道:“我們是高家的人!”


    滿場大驚!朱桐眯起眼睛:“高家?哪個高家?”


    管事嘴角一翹:“提起高家,你最先想起的那個高家,便是我們東家!”


    朱桐指著架上的火.槍:“這是高家的?”


    “自然!”


    朱桐哼道:“高家好生富庶,比王爺還有錢。”


    趙王從後頭轉悠過來,問道:“高家從哪兒買來這些東西?紅骨記不是隻賣火器給政府麽?”


    朱桐道:“人家平安州不是政府?”


    趙王“哦”了一聲:“我忘了。”


    管事愣了:“買的?這不是買的,是我們自家做的。”


    眾人大驚:“做的?誰做的?在哪兒做的?”


    管事手往南邊一指:“工廠在山裏頭,取木頭方便。我們這兒隻是個倉庫。”


    眾人又愣了。趙王隨手從架上取下一把火.槍來掂了掂,又細看了會子,撲哧笑了:“這是木頭的。”


    “什麽?!”


    趙王隨手把那火.槍拋給朱桐,朱桐忙伸雙手去接。槍一入手,當真隻是木頭的分量。再對著光看了看,朱桐鬆了口氣。“真是木頭的。”


    那管事莫名看了他們會子。“你們……該不會以為這些都是真家夥吧。”


    趙王快步走到施密特三號旁伸手摸了摸,又敲打幾下,笑道:“這個也是木頭的。”


    管事道:“那個真貨得十萬兩銀子一台呢!”趙王翻身騎在火.炮管上嗬嗬直笑,管事心疼喊道,“大爺!這個貴的很!”


    趙王道:“你這個假的!”


    管事道:“我這個是模型!一比一仿真模型!是人家趙國邯鄲理工學院定製的!”


    “撲通!”趙王從炮管上跌落於地。“什麽?!誰定製的?”


    “邯鄲理工學院。”管事道,“他們定製了兩門施密特三號火炮仿真模型,說是要放在學校門口鎮風水。他們學校早先是個墳場。”


    趙王愣了半日才爬起來,拍拍火.炮炮身:“多少錢一台?”


    管事道:“我就是個看倉庫的,我哪兒知道。”


    趙王道:“哪有拿火炮模型鎮風水的!怎麽也得弄個鍾馗啊。胡鬧!再說理工學校講究的是唯物主義,鬧什麽風水迷信嘛。要鎮風水也應當送去趙王府,能鎮整個趙國的風水,他們學校也在其中。”


    朱桐咳嗽兩聲:“韋先生,這是人家學校定、製、的。韋先生若想要,再定兩台便是。木頭的想必花不了幾個錢。”


    那管事忙說:“這個貴!這個是一比一的。除了不能開炮,跟真的一模一樣。”


    朱桐乃問道:“你們這兒是個木器作坊的倉庫?”


    “這麽說也沒錯。”管事道,“我們工廠專門生產木製仿真武器,不論冷兵器、火器。小到飛鏢、袖箭,大到關雲長使的青龍偃月刀、嶽飛使的瀝泉神槍,新式火.槍、火炮、手.雷都有。都做的跟真的一樣。”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疊名帖來,“這是我們廠的名帖。我們在長安、平安州、京城、天津、廣州都有分號,正月裏上海分號也要開張了,明年金陵、太原、成都、長沙都要開分號。”


    朱桐接過名帖一瞧,上頭寫的是“高氏兵器行”,旁邊注道:專業製造各色仿真兵器。不覺笑道:“倒是有趣。真會賺錢。”


    管事忙不迭將名帖發給趙王等人手一張,又走到畢大官人跟前也發給他一張。畢大官人捏了名帖,望著管事似笑非笑。管事是個有眼力的,再發給秦軍將軍一張,其餘不論綁匪官兵皆沒給了。


    朱桐轉身看畢大官人。畢大官人長歎一聲:“數年辛苦,輸得幹幹淨淨。我已服了。”


    朱桐哂笑道:“數年辛苦,隻為了查高家一個木器廠?”


    畢大官人瞧著管事道:“敢問一聲,你們外頭那空地是做什麽使的?”


    管事道:“足球場麽?那是平素大夥兒踢球解悶的場地。”


    “踢球?”


    “對,踢足球。與蹴鞠不大相同。”管事遂說起足球的踢法。末了道,“現在外頭的年輕人都喜歡,南邊的學校都開始有正規比賽了。”


    畢大官人長歎一聲,苦笑道:“偏我至今不明白輸在哪裏。”


    “輸在一知半解。”朱桐指了指火炮正色道,“連是真火器是木頭模型都沒弄明白。這個很難查麽?大官人的手下隻怕是遠遠望見一眼便撒歡兒跑迴去報喜了吧。”


    畢大官人搖頭不語,又歎一聲。怔了會子,他道:“罷了,接同夥去。”轉身便走。朱桐等人及秦軍跟在後頭。


    迴到長安城,並未迴春風樓,反是去了灞河旁一座極小的碼頭。碼頭旁停了艘蒸汽機快艇,艇身上分明漆了“承天府第一造船廠”字樣。秦國這頭打發人去接他們要的曹老爺子、黃寡婦等人。之後交換人質極順暢。


    旁人都上了船,且甲板上已蹲滿了槍手瞄準碼頭,畢大官人負手再看一眼長安城,向朱桐道:“朱大人昨晚說,我非要你來一趟、是想知道自己怎麽輸的。其實並非如此。”


    “哦?”朱桐含笑道,“那是什麽緣故?”


    畢大官人道:“我委實想問問朱大人那些事。然今日本不預備讓朱大人活著。”


    朱桐挑眉:“你還想殺了我不成?”


    “不錯。”畢大官人正色道,“正是想殺了朱大人。”


    朱桐偏頭看了看他:“怎麽又改主意了?”


    畢大官人搖搖頭:“殺了你沒用。你死了……沒什麽用處。”他看了眼朱桐身後,苦笑道,“萬一槍手不留神誤殺旁人就麻煩了。”


    趙王正笑眯眯趴在朱桐脖子上,揮了揮手:“畢大官人你好,畢大官人再見!”


    畢大官人再看長安一眼,轉身頭也不迴的上船去了。碼頭上秦國槍手亦對著那船。船頭突突突冒起濃煙,不多時便開動了。


    趙王依然趴在朱桐脖子上:“就這麽放他們走了?”


    “嗯。”朱桐道,“放他們走了更好。這趟輸得慘烈,司徒岑不會死心的。”他迴頭瞟了趙王一眼,“若沒有鄭衛等四國意欲奪趙,趙國哪能順當加入聯邦?”


    趙王翻了個白眼:“就你們花花腸子多。這個姓畢的什麽意思?”


    朱桐道:“意思是從昨晚到今天,他覺得自己不是輸給了我,是輸給了旁人。殺了我沒用。”


    “啊?誰?”


    “比如,查出慧般師父身份、弄走她全家的人,殺死廚子申大明、藏起丁家那關寡婦的人,讓官府知道百花樓與吉祥繡坊是同夥的人,通知高家將火器庫改成木器行倉庫的人。可能是晉國,也可能是聯邦。他也不知道誰在暗地裏幫我的忙、壞他的事。”


    趙王愣了:“這些不都是你做的麽?”


    “是我做的。”朱桐一本正經道,“可我沒告訴他啊!”趙王翻了個白眼。


    眾人從碼頭上了岸,路邊閃過一個穿大紅猩猩氈鬥篷的女子,迎著眾人走了過來,神色端莊。朱桐與趙王一起抱拳:“眉姑娘!”


    眉姑娘望著他二人莞爾一笑,徑直走向禦史大夫丁博章。丁博章大驚,指著她半日沒說出話來。眉姑娘翩然下拜:“侄女拜見大伯父。大伯父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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