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開始清算先王妃包氏一族。吳國立國十幾年, 朝野上下素來不大清廉。因舉國富庶,遇上沒天理之事的人家終究少,將不廉之惡遮蓋了過去。包家以王妃和世子為倚仗, 為非作歹無人敢問。如今倒台了,不知跳出來多少苦主告狀。


    陳瑞文本以為可以趁勢將這一族清剿幹淨。待一樁樁細查下來,不覺拍案:包家竟然沒鬧出一樁命案!連包家的奴才都沒犯過。且不曾插手科舉。其餘為官排除異己、霸占功勞、仗勢欺人, 為商強奪民產、以次充好、強買強賣之類的事兒多如牛毛。縱有強奪女子的,事後也都給足了女子娘家夫家錢財,被搶女子也都好生養在後院、沒有一例死於後宅爭鬥。若以國法而論, 這些事兒也夠送掉包家男丁性命。隻是還得顧忌甄藏珠和包老三。他遂送份卷宗進吳王府與王妃沈氏商議。


    沈氏看了那卷宗納罕道:“包家後宅沒鬥死過女人?”


    她身旁有個侍女,伸手拿過卷宗來瀏覽一遍, 道:“包家實在太過富庶,且包家的男丁沒一個沉迷女色的。這些美人悉數如物件一般, 不會寵幸太過。若有被後院排擠的便送去別院養著,橫豎他們家有的是宅院。”乃笑道, “自古後宮不得幹政, 他們家倒是做到了。”


    沈氏問道:“上頭預備如何處置包家?”


    “不知道,我得傳信請示。讓陳瑞文先依律審問——最好是公審, 讓吳國百姓都來聽聽。這麽多案子,審下來也得費些時日。”


    沈氏側抬起頭看著她道:“妹妹究竟怎麽傳信出去的?你又不曾出宮。”


    侍女嫣然一笑:“不告訴你!”


    “不說便罷。”沈氏嗔道, “我還不想知道呢。”遂撂下卷宗上床歇息去了。


    十幾日後,金陵應天府開堂公審包家的案子。燕京周報、平安州商報和大佳臘周報都派了記者和攝影師趕到應天府圍觀,都采訪了府尹房大人,還與房大人在應天府門口合了影。後遂全程密集報道此案。三報銷售量大增。


    包家幾個爺們皆不肯在堂前下跪。因先世子還沒死、包三爺在逃、包家的密友甄大人避在上海港不曾迴金陵, 房大人有些猶豫。陳瑞文在堂前聽審,房大人遂以目相詢。陳瑞文道:“各位包大人皆曾為吳國立下汗馬功勞,不跪就不跪吧。”還命人給包大爺搬把椅子來。包大爺眯眼望著他一笑。


    房大人一拍驚堂木,開始問案。案子雖多,實在也沒什麽好問的。不過是師爺傳了原告上堂,將案情陳述一迴,問包家爺幾個可屬實。包家爺們供認不諱,半分不打折。


    有個小官發覺某同僚做假賬貪墨稅金、告到包大爺跟前。包大爺非但沒懲治那同僚,反倒將這小官擼了。小官憤懣不已。如今聽說包家倒了,特從老家趕來出首此事,說包大爺必收了那同僚的賄賂。包大爺聽罷大笑:“這位先生,我讓你迴家務農才是救了你。事兒都過去五六年了,你到現在還以為我收了賄賂?此事顯見是我支使他所為,他不過奉命行事、略得幾個報酬而已。你這樣的,虧的是在吳國做官。若在別國,早不知讓旁人弄死多少迴了。”


    那小官怒道:“貪墨公稅,你還得意!半分廉恥沒有,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包大爺淡然道:“那些銀錢最終不是進了世子的庫房,就是替世子辦事買東西使去。若非如今世子暫且有難,些許小事算什麽?拿著皇帝家的銀子替皇帝家辦事罷了。”小官愕然,語塞了半日。


    下頭聽審的百姓一陣嘩然,有人大聲道:“我覺得這個姓包的言之有理啊!”房大人連拍三下驚堂木方將喧嘩聲壓下去。這一樁遂算審過。


    後頭又來了位鄉老,乃是桐廬縣人氏。這老爺子也是聽說王爺在查包家、趕來告狀的。原來早先桐廬縣並不富庶。九年前來了位胡縣令,一任之間領著桐廬縣百姓致富。第二任才剛過一年,上頭忽然將胡縣令調走、連個緣故都不給。隨即來了位包縣令,正是包家子弟。此人諸事不會、公務悉數丟給師爺,卻徒然加了三倍之稅,還說是王爺之命。而鄰縣並無這些稅。這鄉老疑心包縣令假借王爺之名搜刮民脂民膏。


    老頭兒才剛說完,包大爺想了想,點頭道:“委實有此事。”眾人都等他多說幾句,他竟閉了口。


    鄉老怒指著他,聲音發顫道:“你們隻為著一己私利,肆意妄為!就不怕王法麽!”


    包大爺神色微動。半晌,長歎一聲:“並不怕王法,卻怕後宮美人。”滿堂又嘩然。


    《燕京周報》記者在此案後頭寫道:“包大爺所言不無道理。倘若吳國沒有後宮之變,倘若先吳世子依然是世子,包家便不會有今日之審。眾所周知,其所為既不合法亦不合理,然既不懼怕也不會遭懲治。是為家天下之弊也。敢問諸位讀者,這等違著法損著民之輩‘拿著皇帝家的銀子替皇帝家辦事’,可有法子規避沒有?”


    此問一出,無數書信從各國飛入京城。舉國讀書人各抒己見,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後數期《燕京周報》皆增了兩個版麵選登有見地之讀者來信,報紙銷量再驟增。該報趁勢引出“權貴違法”之議題,再與讀者討論。此為後話。


    包家的案子漸漸審完。房大人這輩子沒審過如此順利的案子,問什麽招什麽,最末整理的卷宗堆成一座小山,正經應了“罄竹難書”四個字。他自然也不能給這幾位定罪,遂問陳瑞文。陳瑞文再與王妃沈氏商議。


    沈氏本是賈琮做主安插.進吳王府替換梅姬之人,掛在神盾局名下被賈敘掌控著。案子還沒審完賈敘便給金陵發去了指示電報。沈氏那侍女道:“上頭來話了。局座親自指示,將包家闔府發配南美。尤其是包大爺和包二爺。”


    沈氏怔了怔道:“不殺?”


    “不殺。”侍女道,“局座指示,這兩位皆是難得的人才,殺了可惜。衛若蘅將軍在南美,能震懾住他們。遇事還能讓他們出點子餿主意。”


    沈氏皺眉:“這不是放虎歸山麽。”


    “不是放虎歸山。”侍女微笑道,“是放虎去另一座山。南美那邊已經開始買非洲黑奴、建種植園了。”


    沈氏又想了半日,搖頭道:“不妥。斬草除根的好。”


    侍女冷冰冰的道:“沈姑娘,咱們都是辦事的,隻要聽上峰之命便好。”沈氏緩緩吸了口氣,低聲答應。侍女又道,“包家強奪的那些民產悉數發迴原主。”


    沈氏大驚,失聲喊道:“什麽!發迴原主?!”


    侍女奇道:“不然呢?難道你想要?你人在吳王府,要外頭的產業何用?”


    沈氏忙說:“我要來作甚。隻是陳瑞文大人幫著做了這麽些事兒,難道不給點子好處?”


    侍女道:“這些事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他拿著吳國的俸祿,自然當替吳國做事。”沈氏還欲爭辯,侍女厲聲道,“好了!照上峰的意思辦。有原主的悉數發還原主,找不到原主的收歸國庫。沒陳瑞文什麽事。”沈氏咬咬牙,勉強答應。侍女盯了她會子,輕聲道,“我勸沈姑娘莫要得意忘形。局座能讓你從泥瓦匠的老婆變成王妃,就能讓你從王妃變迴泥瓦匠的老婆。”


    沈氏立時垂頭:“妾身不敢。”


    侍女淡然道:“你未必不敢,你隻不能罷了。”沈氏不敢吱聲。


    此日,陳瑞文得了沈氏傳信,果然是依著“局座”所言。隻在後頭添了兩句話:要成大事,先得人心。陳瑞文思忖著:她與小世子皆毫無根基,想要民心倒也沒錯。錢財之物,有了權,慢慢總能弄來。這女人不驕不躁,比先頭那位強出去許多。


    遂當真依了其言。吳國上下頓時如滾油澆水一般沸騰起來,連房大人都變作了房青天。房大人聽著聽著,漸漸迷瞪了,還以為自己當真是個青天。遂跑去向陳瑞文道:“包家老頭老太婆那墳,聽說也埋了許多好東西。不如掘出來給百姓出出氣。”


    陳瑞文想了想道:“不可。若掘出來,誰不知道那裏頭有東西?俗話說,死者為大。房大人應當使人小心看護,莫被百姓損壞撒氣才是。”


    房大人雙目鋥亮,豎起大拇指連聲讚道:“還是陳大人高明!”


    這會子已是十一月。包家闔族已被押送到海州港預備乘大海船出海,遠渡南美。掌管發配的是個姓劉的將軍,與衛若蘅交好。這幾年也不是沒有罪犯被發配去南美,皆如牲畜般胡亂關在幾間屋子裏。偏這迴發配包家,卻包了兩座客棧,將他們一戶戶關在小院子裏。有人問起來,劉將軍便說:“是衛大人的主意。他來信說,包家有才,到了南美那邊他還可用用,莫要傷著了。”


    臨行前三日,守衛兵士懶洋洋的打瞌睡。忽然,數張大漁網從天而降,網住了守衛頭目及其左近的幾個兵卒。幾個人齊聲大喊。隻見明晃晃月亮之下,一大夥黑衣人不知從何處跳出來,伶俐如狸貓翻入院牆之內。不一會子功夫又從裏頭翻牆而出,背上背了人。這撥人動作實在太快,待旁的兵士趕過來,他們如兔子般飛跑,眨眼跑遠。這些守衛都是步兵,沒有馬,撒腿在後頭追。黑衣人跑到碼頭,早有了一艘小海船泊著,遂飛快跳了上去。兵士們才剛追到船邊,那船已飛快的離了岸。兵士們趕忙登上一艘官船去追,那小海船突突突冒起濃煙,如拉拽著尾巴一般,官船壓根追不上,眼睜睜看著他們化作一個黑點兒。


    迴頭查看被劫走之人,乃是包三爺之家小。案頭留了一張帖子,上頭寫著六個大字:太湖水匪王五。


    此事要緊,劉將軍使人連夜飛馳迴金陵報信。陳瑞文大驚:“包家還認得水匪?莫非這水匪本是他們家養的?”趕忙傳信進吳王府。


    沈氏那侍女聞聽大笑:“這個劉將軍是個什麽二貨!他倒是沒想想,包家出事尚不足三個月,書信從吳國傳到南美再傳迴來少說得大半年。”


    沈氏恍然:“是了!他得的那書信壓根兒不是衛若蘅將軍寫的。”


    侍女道:“此事明擺著。既然劉將軍說信是衛若蘅的,可知字兒是衛若蘅的。衛若蘅不可能從地球那邊寫信過來,唯有旁人仿照他的字跡了。”


    沈氏拍案:“衛若蘅那個小妾曾氏!”


    侍女點頭:“不錯。曾氏與包老爺在上海港共事多年,早已串通一氣。至於什麽太湖水匪,顯見不是包家養的。想必與曾氏和包老三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往來。”


    沈氏略思忖片刻,點頭道:“不錯。倘若是包家養的,必然得先救包老大包老二,他們家小都未必會救。如今隻獨挑了包老三一家。”乃冷笑道,“聽聞包老三是個紈絝,諸事不會,偏在家中素來得寵。不想他遇事竟隻顧著自家,置兄長不顧。”


    侍女想了想道:“包老三雖紈絝,本性倒是不差。我疑心此事他並不知道,乃是曾氏與甄藏珠兩位合謀的。”


    沈氏怔了怔:“為何?”


    侍女道:“他二人必然有謀。”她乃笑道,“這三個人裏頭,包老三是最沒腦子的。在上海他也不管出主意、隻管做事。甄藏珠多半時日都在金陵衙門,故此曾氏反倒慣於主事。依我看,那兩位當是故意甩掉包家那兩位、留住包老三的。”


    “包家那兩位都是人才,為何不要?”


    “一山不容二虎。包老大包老二皆是做主之人。若合在一處,日久天長的曾氏恐怕壓他們不住。”侍女道,“此事定然沒完。娘娘且等著。包家的海船離港之後,上海那邊定然會鬧出事端來。”


    沈氏忙問:“如何是好。”


    “什麽如何是好。”侍女閑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還能強過娘娘去?”沈氏抬目看了她幾眼。總覺得此女什麽都知道,偏不肯告訴自己。仿佛是故意不讓自己有防備似的。


    包家海船離港的日子因那事延遲三日,終悄然無息走了。


    次日,有賊人闖入先世子府,劫走了先世子之嫡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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