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 鄉試放榜皆是在貢院外頭張貼。今年出去貼榜之外還在《燕京周報》上登出了榜單。《燕京周報》做了一期鄉試特刊。除去舉人名錄之外,還刊登了前十名的三場答卷。除去解元陳瑞華的第三場答卷之外,其餘二十九篇文章皆附上了白話文翻譯。而陳瑞華之第三場答卷本身就是白話文。明眼人開始察覺, 燕國朝廷要推白話文了。


    陳瑞華乃齊國府子弟。陳大老爺前陣子輸了徐家的官司,好懸憋出病來;聞聽侄兒中舉,歡喜得了不得。遂命大擺戲酒。陳瑞華忙說:“才將將中個舉人, 算不得什麽。轉過年去便是會試,待侄兒中了進士再鬆快不遲。再說,侄兒也沒那許多功夫應酬, 還得溫書呢。”陳大老爺聽罷連讚他懂事,遂隻粗略設下酒宴、家裏略慶賀一番便罷了。陳大太太鬆了口氣:家道艱難, 早已不能如早年那般奢靡了。又使人快馬趕往吳國報信。


    九月底,陳瑞文從吳國迴信, 命族弟好生溫書、明年好生考春闈殿試,務必高中。吳國很快就會是他陳瑞文的天下了, 到時候可以給族弟安排個好前程。陳瑞華淡然一笑, 將書信置諸燭火。


    殊不知陳瑞文並未吹噓。他也曾風光一時,這幾年仕途失意, 嚐過人生百味。吳王已老,日漸昏聵。陳瑞文抓緊時機拍了幾迴絕妙馬屁, 竟硬生生的複寵了。吳國重臣甄藏珠背地裏同好友包三爺感慨道:“早幾年哪有人能靠拍馬屁得寵啊……”


    這兩年吳王瞧世子愈來愈不順眼,包三爺提起吳王也不暢快,道:“老東西也不知還能活幾日。等他駕鶴西歸,世子立時讓陳瑞文滾蛋。”


    甄藏珠搖頭道:“莫高興得太早。陳瑞文不糊塗。你瞧他進讒言坑人壞事多便宜, 他倒是從來不做。反倒幫著朝中大臣哄王爺做正經事。若沒有他,上迴那個和尚保不齊當真能化走幾萬銀子的緣。”


    包三爺細想了半日,拍案道:“當真!他還沒做過離譜之事。”


    甄藏珠道:“此人並非個蠢貨,唯有待燕攝政王妃那一件事上認死理兒罷了。咱們早先小瞧了他。”


    包三爺歎道:“陳妃都死了,他還能複寵,委實小瞧了他。”又想了會子,“莫非是因為陳妃既死、王爺反倒念著她的好了?才複用她哥哥的?”


    “三爺多想了。王爺不過是上了歲數、愛聽恭維罷了。與陳妃無關。”


    包三爺點頭,又歎:“後宮也是有趣。早先陳妃和梅姬在時,我姐姐還說這兩位能直鬥到世子繼位。區區數年兩個人都死了。可憐見的,紅顏薄命。”


    甄藏珠微微一笑,道:“那位沈妃不是盞省油的燈。”


    包三爺賊兮兮的道:“放心,王爺已不成了。憑她有多好的手段,生不出兒子管什麽用。”


    甄藏珠想了想:“生不出兒子……未必能攔住她。我勸世子與沈妃聯手。”


    包三爺怔了怔:“不用吧。”


    甄藏珠道:“最好是與之聯手,免得她同旁人聯手。”他頓了頓,輕聲道,“趙飛燕也不曾有子,一般兒做了太後。”包三爺微驚。


    他們這會子都在上海港忙著。包三爺迴住處想了想,打發心腹快馬趕迴金陵,以甄藏珠所言提醒世子。不想卻是遲了。


    世子得訊遲疑了數日。他知道沈妃是個有野心的,也不是沒想過與她聯手。老頭子已活不了幾日了,隻需再等等便好。沈妃一個無子女流能做什麽?若與她聯手,怕是得許她不少好處。正舉棋不定呢,吳王府中忽然來了個老太監,說王爺有要緊事傳召世子。


    世子答應著,問道:“父王心情如何?”


    老太監苦笑道:“不大好。隻怕世子又得挨迴罵。”


    世子歎道:“我倒是慣了。”遂慢吞吞更衣。老太監在後頭瞧著他,眼神閃爍。


    到了吳王府,傳話的太監在殿外喊道:“世子到~~”


    世子大步走進去,正欲行禮,卻看殿中滿地狼藉、吳王案頭之物已砸幹淨了,便是一愣:“這是怎麽了?”


    吳王端坐殿上,已氣得渾身發顫,指著他道:“怎麽了?你倒是問孤王怎麽了?孤王還沒問你怎麽了!”


    那傳話的老太監低聲道:“世子,您瞧瞧地下那些帶字兒的。”


    世子擰起眉頭——顯見有人告了他的黑狀。遂彎腰從碎的茶壺、斷的羊脂白玉鎮紙、破的端硯等物中撿出些紙張來。拿著翻看半日,越看越驚、後脊梁背猶如大冷天被人潑了一盆冰水。不知何人將這些年世子搜刮財物之事悉數捅到吳王跟前去了。吳王一生最愛財,動了他的錢便如同動了他的命根子。世子不止斂財、還花錢。吳王自己想了多年的新修吳宮、每迴都被下人之人攔阻,到現在連地方都沒擇出來呢。世子嚇出一身冷汗,忙喊:“父王,冤枉!這些都是偽造的,陷害孩兒!”


    吳王冷冷的道:“你不用辯駁。孤王已使人核去了,這裏頭有幾件最是好核的。我雖老了,也看得懂賬冊子。”


    世子再喊:“父王,兒臣乃吳國世子,何須做下這些?”


    吳王道:“你不用急。賬冊子取來便知。”


    老太監在旁咳嗽兩聲,世子這才想起自己還沒跪下,趕忙雙膝點地,含淚道:“兒臣委實冤屈,求父王明察。”


    吳王慢慢的道:“孤王自然不會冤枉你,隻是你也莫想糊弄孤。”


    世子急了:“證據都可以偽造。若有心誣陷,鐵證如山也做得出來。”乃恨恨的道,“是哪個在後頭捅我冷刀子?老三?還是老四?”


    吳王拍案:“事到如今你還隻掛念你兄弟?自己做下這些事來,還怨旁人麽!”


    世子實在又急又怕,口不擇言道:“父王隻想,兒子哪裏用得著如此?國庫日後不都是……”他猛然噎住了。抬目看吳王麵色已灰黑,身子一軟、跪不住跌坐於地。內裏暗暗恨起了甄藏珠。要不是那廝時常在自己跟前念叨“吳國早晚都是世子的、你弄自家的錢作甚”,自己又豈會說出這麽句蠢話來。


    半晌,吳王點點頭:“好、好的很。你老子還沒死呢,國庫都是你了的。”乃喝到,“拿下!”殿前躥出幾位武士,抓起世子便走。


    世子驚愕:“父王!做什麽!”吳王不搭理他,武士自然也不搭理他。直至被拎起來推了兩步世子方緩過神來,使勁兒喊冤;吳王隻做沒聽見。


    數名大臣奉命聯手徹查世子貪墨案。因舉報者給的消息過於翔實,吳王的人沒費多大力氣便世子查了個底朝天。他委實不冤,多年來也不知從吳國國庫弄了多少錢走。打從京城時起吳王妃包氏便設法從公賬上替兒子弄錢,到了吳國之後愈發明目張膽。


    吳王震怒。隻十日後,下旨廢世子、廢王妃。吳國朝野尚未來得及驚訝、百官尚未來得及勸誡,吳王忽立第十二子為世子,又命此子改認沈妃為母。朝臣有諫言者一律打出去。


    當日便有人去帶新世子搬家。這孩子年方五歲,哭著喊著不願意離開母親。生母丁氏不過是個尋常美人,性情懦弱、並不得寵。傳令的太監勸丁氏道:“娘娘好生安撫世子些。王爺本想賜你一根白綾,還是沈娘娘竭力攔阻、說是要替王爺積德。”這丁氏大驚大懼,趕忙安撫兒子,勸說他跟太監走。孩子不肯,依然哭鬧。


    偏這會子有個侍女來了,進門便是一驚:“呦~~這是怎麽了?小世子哭什麽?”乃向屋內道,“我們娘娘來了。”


    眾人都認得這個侍女,知道她是跟沈妃的,嚇得嘩啦啦跪了一地。丁氏趕忙使勁兒按住兒子:“跪下、快跪下。”


    沈妃含笑款款而入,張望一眼道:“都起來吧,不必多禮。”小世子噙淚抬頭,滿麵委屈。沈妃撫了撫他的頭,“世子莫怕。可能將你母親暫借我說幾句話。隻需一會子功夫,可好?”丁氏忙喊了乳母來看護小世子。沈妃打量了幾眼這屋子,實在小的很,便引著丁氏出去了。旁人不敢跟著。


    到了院中一株梧桐樹下,沈妃乃向懇切丁氏道:“丁姐姐,我原為別國小官之女,還遭過家門變遷、顛沛流離。本以為一輩子也就那樣了……做夢也沒想到能得王爺恩寵,今生足矣。我知道自己命中無子,本欲服侍王爺龍禦歸天後便往庵堂出家、清靜餘生。在佛前潛心修行、也好來生能與王爺早些相遇。誰知……”她長歎一聲,“先頭那位世子憑空出了這麽一樁事。王爺辛苦打下的江山……王爺何等失望。這些日子最難最苦的是他。”


    丁氏聽得雲裏霧裏,不知如何應答,隻垂頭應“是”。


    沈妃接著道:“丁姐姐放心,我無心奪你的兒子。小世子依然每日會來看望丁姐姐、給姐姐盡孝。日後他繼承王位,姐姐依然是吳國太後。我隻教養他會子,讓他時常跟著王爺身旁、學些進退禮數、將來他長大了才能更像王爺些。”


    丁氏哭道:“我不願他做什麽世子!他不是有那麽些哥哥麽?讓旁人做不行麽?”


    沈妃忙厲聲說:“這話萬萬不可再說。王爺既擇了他,他必有過人之處。咱們不過是愚婦,哪裏有王爺眼界高遠?”丁氏嚇得不敢再說了,低低垂頭。


    又說了幾句話,沈妃命丁氏迴去撫慰世子。丁氏忍痛勸兒子跟太監與沈妃走。因丁氏這院子實在太小,沈妃同丁氏所言眾太監們聽得分明,迴去少不得說與吳王聽。吳王心下大慰:“孤早年娶錯了女人,如今的眼光倒是好了。孤還沒老嘛。”太監忙一陣恭維,心中明白:沈妃已贏了。


    沈妃不止能對付王爺。小世子起初還同沈妃生悶氣,隻四五日功夫便喊她“母妃”。吳王遂擇了黃道吉日,改立沈妃為正妃。


    吳國風向大變。先世子軟禁於不知何處,先吳王妃受命出家為尼。先世子一係岌岌可危,其母家包家子弟一眾大官小官悉數擼了個幹淨。除去遠在上海的包三爺,包家男丁悉數入獄。吳王乃命人細查包家。及派人追到上海港,包三爺已不知所蹤。


    陳瑞文一瞧包家已完了,登時設法傳信與沈妃,求與之聯手。沈妃知道外朝之上吳王極聽陳瑞文的話,乃含笑迴信曰:可。二人遂聯手安插黨羽、排除異己。好在他兩個都不是蠢的,知道什麽人可用、什麽人不可用。故此隻將先世子的人弄走,且新招募的亦不是草包。


    先世子與包家雖在文臣裏頭牽扯眾多,遇事卻毫無還手之力。吳國武將以南美大將衛若蘅為首,留在國內的亦多與他交情深厚。衛若蘅早年向兄弟們再三叮囑、後來傳書信迴國亦是那些話:武將隻效忠王爺,旁人一概不理。不論世子或吳王別的兒子,皆拉攏不到武將;武將也全都知道世子背後斂財,不大願意受其拉攏。故此,先世子與包家門下雖有黨羽上百,全都拿兵士毫無辦法。何況世子本人不知身在何處,群龍無首。


    隻是吳王並未將兒子趕盡殺絕。世子全家皆軟禁府中,使兵卒看護不得離府。包氏眷屬也是一樣。此事又是沈妃勸說的。她道:“縱然世子有不是,與世子妃、王孫何幹?包家的案子尚未查明,豈能妄動他們家老小?待各位大人查明白了,再依律法行事,方能彰顯王爺聖明。”吳王愈發讚其心善、有見識,非尋常女子。


    陳瑞文聽說了,心下納罕,使人尋沈妃打探:“為何留著那一家子?”


    沈妃淡然道:“包家還有個老三。雖為紈絝,與甄藏珠大人乃至交。甄藏珠得王爺信任不說,他還出身綠林,武藝高強、擅飛簷走壁。再有,此人亡師乃京城一座廟的老和尚一僧。那廟裏藏著先帝的傳位詔書,顯見不尋常。故此,沒抓到甄藏珠便不能妄動世子家眷與包家。”


    陳瑞文恍然,拍案讚道:“巾幗不讓須眉。”隻是又疑惑:包家出事已經一個多月了,甄藏珠怎麽還在上海呆著不動?怎麽沒見他迴金陵勸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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