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與陳瑞錦扯了會子閑話迴到前頭,陳大太太走得慢些、還沒到。賈琮告訴榮禧堂那一幹人:“她二人見麵了,不是。”陳家父子不可置信、麵麵相覷;馮紫英拿眼睛瞄著他不言語。賈琮攤手道,“說了不是吧。”


    陳大老爺猶自不信:“怎麽可能不是呢?”


    賈琮道:“陳世叔尋親心切,小侄理解。既不是,也可惜的緊。”他乃拱了拱手,低聲問馮紫英,“馮大哥,有事麽?”


    馮紫英道:“有些事。”


    賈琮點頭:“去外書房說。”迴身向賈政道,“煩勞二叔招待陳世叔了。”賈政本以為有骨肉團聚的好戲文,來日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不想竟是誤會,心下失落的緊。隻是也知道馮紫英乃燕王麾下要員,不敢多言,讓他們走了。


    賈琮遂領著馮紫英柳四到了外書房,問有何事。馮紫英指著柳四道:“這位是柳家的四爺。”


    賈琮眨眨眼:“哪個柳家?”


    馮紫英微笑道:“隱鳳居的柳家。”


    賈琮嘴角一抽:“那通亂子……”與柳四相對抱拳行禮。


    馮紫英乃細述了一迴林鸞之死。賈琮假意驚詫,聽到柳四所言“殺手技藝嫻熟精準”還有點子驕傲。末了馮紫英道:“柳四公子說有事兒托你。”


    賈琮扭頭去看柳四,柳四拱手道:“借一步說話。”他二人遂離開書房去了院中。柳四道,“我疑心那高翰林的兒子讓宮中抓走了。”


    “哈?”賈琮愣了愣。“不能吧。”


    柳四道:“我們家查了許久,沒查到半分線索。若非燕王所為,也隻宮中有這本事了。”


    “你們不知道太皇太後身邊一大群太監護衛叛逃了麽?”


    柳四脫口而出:“不可能!”


    “真的啊。”賈琮道,“現在太皇太後身邊隻剩了女衛,太監護衛不是叛逃就是被叛逃的暗害了,連他們的‘寶貝’都帶走了。你們不知道?叛逃的少說七八個,說不定更多。”乃依著當日在馮紫英在宮中調查的結果大略說了一遍。


    柳四愕然,沉思良久,道:“早先太皇太後便篤定內裏有叛徒,一直疑心是我們家。”


    賈琮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傷心,自古天家信閹人。”柳四微微動了動,有幾分不自在。賈琮趕忙收迴手背到身後,歉然一笑,“也怪不得馮大哥疑心你們家。姓高的不過一尋常人家的少爺,連紈絝都算不上,平素也沒個仇家。縱然有,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大人物他也招惹不起,唯獨不尋常的也就是招惹了一個麵館的小寡婦。那寡婦的丈夫死得突兀,又與你們家的隱鳳居有瓜葛。”


    柳四心中暗歎一聲。幫太皇太後背了口黑鍋,竟沒個完。思忖道:“那麵館是做什麽的。”


    賈琮道:“聽說是走私西洋火.槍的。”


    柳四道:“他一個翰林的兒子,與西洋火.槍走私販子之遺孤湊在一起作甚?”


    賈琮攤手道:“這個要問他自己,或是問理國府。我說,為何要背著馮大哥說此事?”


    柳四道:“不願意牽扯進去。我們家已同宮中無關了。”


    賈琮歪了歪頭:“是不想被盯上吧。”不待柳四開口,他趕著堵道,“罷了,明哲保身沒有什麽不好。我也覺得不該與你們這樣的人家相幹,理國府就不好說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有,誰都可能不算計你們家,理國府決不會放過你們家。”柳四默然不語。


    賈琮迴到書房,柳四沒跟進來。賈琮坐在馮紫英身邊道:“柳四他們家大概是無辜的。”


    馮紫英道:“縱不是他們做的,也免不了有瓜葛。”


    賈琮托著腮幫子想了半日,道:“會不會是這樣的。”他隨手取了張白紙,拿筆在上頭畫了個圓圈。“馮大哥看這是什麽?”


    馮紫英道:“不就是個圈麽。”


    “沒勁。太陽啊、月亮啊、蹴鞠使的球啊、洗臉的銅盆兒、炒菜的鍋子,圓的多了去了。”乃又添了兩筆,“這個呢?”


    馮紫英道:“鍋裏撂了兩片蘿卜。”


    “嗯。”賈琮又在蘿卜片上點了兩個黑圓點。


    馮紫英道:“兩顆龍眼?”


    賈琮接著畫了幾筆,馮紫英笑道:“這是豬頭不是?”


    賈琮點頭:“這是我一個人畫的。倘若是許多人各自添上的呢?”馮紫英挑起眉頭。賈琮道,“我疑心這些事不是一家做的,是多家多人各自出手。環哥哥院子裏搜出來的巫蠱娃娃,會不會是林鸞所為。”


    馮紫英皺眉道:“你們送她出去時沒查清楚?”


    賈琮翻了個白眼:“查個毛球啊!不過是個宮裏頭賴皮送來的女人,環哥哥又不想要。虧的送走了。粉盒子裏還藏著毒.藥,留她在我們府裏還不定會幹什麽呢。”


    馮紫英思忖片刻道:“她有建安公主的生辰八字也說的過去。”


    賈琮道:“除了她,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不想讓建安公主有孩子。對了,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她那個磨鏡劉雲溪曾給我下過春.藥。”


    “什麽?”馮紫英一驚,“怎麽沒告訴我。”


    賈琮聳肩道:“這種小事沒覺得很要緊。她手段也不高明,下藥時又讓福伯看見了,故此我沒喝那茶;第二天就打發她們走了。”


    馮紫英立時道:“既這麽著,她二人究竟是不是磨鏡還兩說。說不得都是太皇太後派出來的。”


    賈琮道:“未必。太皇太後哪裏能想得到我們肯幫林鸞弄人出宮?林鸞此人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不見得聽太皇太後的。”他又想了想,“林鸞出宮後,尤其是我們幫著她弄出了劉雲溪後,太皇太後就鞭長莫及了,她起了私心太皇太後又能奈她何?”又想了會子,“她收買環哥哥院中的婆子、埋下巫蠱娃娃,本來也是想爭寵的。既不成、要打發出去,怎麽不早點把那娃娃挖出來?”


    馮紫英道:“埋都埋了,還挖作甚?”


    賈琮捏了捏手指頭道:“她都搬出去了,顯見與環哥哥再不相幹,還打發了個小丫鬟來見金婆子作甚。而且那個小丫鬟若是她自己毒死的。會不會小丫鬟是無辜的?先偷窺薛大姐姐去見那個小寡婦、再來我們府裏見金婆子、再去買香料。”賈琮拍案道,“不對!她可能真的是磨鏡。”


    馮紫英見他來了精神,微笑架起腿來:“一驚一乍。怎麽瞧出來的?”


    賈琮道:“有人撬走了太皇太後身邊幾個太監護衛。方才柳四爺也說太皇太後老早便疑心有叛徒,還冤枉了他們家,可見還有別的事兒發生。我暫且假設下。此事的頭兒是不是有人給五城兵馬司投匿名狀,說隱鳳居銷贓?”


    馮紫英點頭:“我已查明,世子的人想要隱鳳居是在趙承得那薛濤箋之後。”


    賈琮道:“與我猜的一樣,世子是被人當了槍使。那事兒鬧得古怪,最終結果就是暴露了大內柳家。太皇太後遇刺那場戲,柳家沒管,大約是因為受了冤屈,看太皇太後自身沒事便懶得管。會不會是撬走太監護衛的人施了反間計,挑撥柳家與太皇太後的關係好順利把那些太監撬走。”


    “還有麽?”


    “我們家和蔣家都有不惹眼的婆子被人收買、滅口。太皇太後且不說她有沒有本事把手伸出宮外來,她也犯不著收買個婆子,沒多大用處。這兩個婆子隻怕是旁人收買的,且八成就是拐走太監護衛之人收買的。不然,怎麽收買了環哥哥院中的婆子?顯見是知道太皇太後要給環哥哥塞女人。林鸞麽,大概根本不知道金婆子不是太皇太後的人,還托她幫著埋巫蠱娃娃。偏環哥哥根本不想收她。後來她得了那個劉雲溪,心思就變了。你看,她都不肯迴家了。她們家也不差啊,能把她許個好人家,幹嘛不迴去呢?”


    馮紫英道:“你這東一榔頭西棒的,我竟聽明白了!”


    賈琮道:“我說的雖亂,好歹清楚。你瞧,林鸞當真是個磨鏡。得了情人之後,心思就變了。不想跟太皇太後混了。她在梨香院住了些日子,離宮前太皇太後想必也告訴過她我的性子,此女應當知道我不喜歡名聲。”他跌足道,“她在自己的鋪子裏對人說治天花的方子是我給的,許是盼著我因此不高興去找她訓斥一番。可惜我沒把她當一迴事。”


    馮紫英也不禁拍案:“林鸞讓旁人盯上了,欲向你求救。”


    賈琮點頭道:“金婆子和蔣家那婆子之主,想利用她、或是要挾她。用巫蠱娃娃。那個小丫鬟大約就是幕後之人派去盯著林鸞的。林鸞見甩不脫,便給小丫鬟下了宮中秘藥三香引,又讓她先去跟蹤薛大姐姐見小寡婦、又來我們家找金婆子,最後毒死她、自己報官。官府查起來,金婆子和蔣家的那個婆子都免不得暴露。”


    馮紫英出了一口氣:“她想借官府之手對付幕後之人。”


    賈琮道:“柳四爺說,殺林鸞的殺手功夫了得,他們家隨便哪個人行。其實就是告訴馮大哥,殺手是大內護衛那個級別的。順便,高翰林的兒子也保不齊在他們手裏。”


    “他們要一個尋常少爺做什麽?”


    賈琮微笑道:“尋常?理國府的外孫子無端想求一個小寡婦,那個小寡婦手裏可能有走私西洋火.槍的門路。”


    馮紫英想了想:“隱鳳居的兩個大掌櫃都與那小寡婦的丈夫交情甚密。”


    賈琮道:“這是我的另一個猜測。西洋火.槍走私啊!這玩意是容易的嗎?多少人盯著西洋火.槍?與他們做生意的官府還罷了,若是賊寇……”


    馮紫英隻一想便頭疼:“那還了得?非天下大亂不可。”


    賈琮點頭道:“我們家與紅骨記是談過生意的。紅骨記雖是商家,能賣給誰不能賣給誰清清楚楚。尋常人買不到他們的火器。大內柳家身為大內護衛,武藝雖高,卻敵不過火器。故此隱鳳居的兩任掌櫃的都與那小寡婦的丈夫交情好,為的是弄到走私的火器。一個什麽話都跟粉頭說的男人,做得了走私火器這麽要命的差事嗎?”


    馮紫英猛然明白了:“那個死了麵館王老板並非管事的,他媳婦才是。”


    “馮大哥想到點子上了。”賈琮掰手指道,“頭一個死的是隱鳳居前掌櫃,此人我猜是與幕後之人有勾結,恐怕柳家審他問出端倪來,滅了口。第二個死的是王老板,此人我猜是小寡婦那邊的走私販子滅的口,因為他話太多了。第三個死的是小丫鬟,林鸞毒死的。第四個第五個是幕後之人收買的賈家與蔣家的婆子,被她們上頭滅了口。第六個是林鸞,她做的事讓幕後之人看出來了。人家手裏可是有少說七個太監護衛的,認得什麽三香引。她不是被滅口的,是被報複殺死的。因為,她驚動了小寡婦。”賈琮微笑道,“不用懷疑什麽晉王楚王了。紅骨記的火器賣官不賣民,各家王爺都不需要走私貨。”


    他說的好有道理,馮紫英一時沒法子不讚成。“隻是,若非王爺,費那麽大力氣從宮中撬走大內護衛作甚。”


    賈琮瞥了他一眼:“有了大內高手多什麽不方便?縱對付不了官兵還對付不了百姓麽?”


    馮紫英思忖道:“那高翰林的兒子?”


    賈琮道:“隱鳳居的兩任掌櫃都沒能從王老板那裏弄到火器,他又輕易死了,大概柳家也猜出做主的是小寡婦吧。”


    隻聽柳四在窗外道:“柳家不想要什麽火器。”


    賈琮橫了一眼窗戶:“合著你在偷聽啊!這事兒可做得不君子。你們家不小吧。柳四爺你在家中管事嗎?你們家的事兒你都知道?再說,你們家不想要不見得理國府不想要。”柳四頓時啞然。


    馮紫英站起來道:“我先去查那巫蠱娃娃。”


    “啊?您老之前沒查啊。”


    “如今既疑心林鸞,就好辦多了。”馮紫英言罷便走。柳四立在外頭不動,也沒人管他。


    賈琮親送了馮紫英出去,迴到外書房向柳四拱手:“柳四爺想必還有話說。”


    柳四輕歎一聲,抱拳道:“我們家委實不曾想過買什麽走私的火器。”賈琮滿臉的“小爺不信”。柳四無奈道,“隱鳳居不是我們家的產業,是太皇太後的。”


    賈琮好懸沒樂得跳起來:可算說這事兒給小爺!不枉小爺這通胡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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