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得了五城兵馬司來報,林鸞死了。與林鸞同住的劉雲溪一大早趕往官府報案,說昨晚自己去林鸞屋中喊她用晚飯,卻見她臥在炕上不動。本以為是病了,欲上前詢問,卻見她胸口淌了一攤血,早已氣絕身亡多時。馮紫英立時丟下手中雜務趕了過去,五城兵馬司的人已在了。仵作道:“一擊而亡。”馮紫英點頭:必是絕頂高手做的。乃命人細細搜查這宅子,自己撤身出來,打馬上理國府去求見柳彪。


    柳彪上了年歲,閑居小院,聽聞是他來了也不起身,安坐於椅子上,膝蓋還蓋了塊巾子,笑道:“老夫老了,腿腳不靈便,還望馮大人恕罪。”


    “不敢。”馮紫英抱拳道,“下官有事拜托老國公,還望相助?”


    柳彪奇道:“我這一把老骨頭了,豈能助得了馮大人?馮大人說笑了。”


    馮紫英道:“今有一要緊命案,與數樁命案相幹,殺手功夫極高。下官手邊皆無能之輩,查看不出其功夫深淺來。特求老國公幫個忙,煩勞貴族那支遣行家幫著下官瞧瞧。”


    柳彪“嘶”了一聲,半晌才說:“他們那邊……隻怕是不能做這些事的。”


    馮紫英微笑道:“老國公必有法子。”柳彪皺起眉頭尚不及沉思,馮紫英再抱拳,“托付老國公了。此案棘手、幹息重大,且保不齊與貴族那支有瓜葛。下官先查別處,告辭。”乃轉身而去。不曾落座,亦不曾喝一口茶水。


    他人已走沒了影子,柳彪狠狠的舉起手邊的茶盅子砸在地上,頓時跌了個粉碎,咬牙道:“鼠輩無禮!”半晌,又泄了氣。馮紫英雖連個正經爵位都沒有,卻是燕王跟前的紅人。且他說的清楚,他疑心案子與那邊的人相幹;若是那邊沒人過去,馮紫英怕是要尋自家的不是。想了半日,命人喊他長孫來。


    一時柳芳過來見過祖父,柳彪歎道:“古話說的不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曾祖九死一生掙下了這國公府;如今先帝去了,咱們家便沒了威儀,連馮紫英那王八羔子也敢在老夫跟前挺腰子。”


    柳芳本是個風流子弟,早年馮紫英閑時亦與他交好,聽了便有幾分不自在,道:“可是有什麽誤會?紫英素來是個有禮的。”


    柳彪不禁閉了眼。馮紫英已是那般身份了,這糊塗孫子竟隻惦記著他二人早年那點子薄交,也難怪人家不把理國府放在眼裏。良久,長歎一聲:“你去一趟那家。”


    柳芳眼神動了動:“那家?”


    柳彪點頭:“說我有要緊事須當麵相告,讓他們遣個靠得住的子弟過來。”柳芳領命。轉身才剛走了兩步,柳彪又喊,“迴來。”柳芳趕忙迴來。柳彪思忖半日,道,“你約上幾個朋友上咱們家的醉雲樓吃酒去。假意吃醉了要小解,閃到裏頭換身衣裳,扮作在廚房做事的下人從側門溜出去。”


    柳芳怔了:“祖父,何須如此?”


    柳彪道:“恐有馮紫英的人會跟蹤你。那家的下落不可讓燕王的人知道,否則……”他搖了搖頭。否則理國府就如沒了老虎的狐狸,燕王一根手指頭便能掐死。柳芳見他祖父說的慎重,可算明白了此事要緊,不敢怠慢,行禮而去。


    迴到自己院中,打發幾個小子請了五六個平素往來的紈絝子弟,皆是愛酒且不大機靈的那種。隻說今兒沒事可做,諸君可願來共飲,柳大爺請客。那幾個聽說有不要錢的酒吃,哪能不來?遂共往醉雲樓推杯換盞。柳芳笑嘻嘻與他們拇戰,偏總是輸,左幹一杯右幹一杯的;實在他袖子裏藏了好幾塊帕子,酒都折在袖子裏了。吃了有小半個時辰,柳芳依著他祖父之計假扮小解。過了會子他的小廝笑折迴來打千兒道:“各位爺好生吃著喝著。我們爺醉了,這會子已睡死過去了。”那幾個紈絝都知道這酒樓本是理國府的產業,少不得柳芳的床帳,都哈哈大笑不以為意,接著“八匹馬”、“五魁首”起來。那頭柳芳換了衣裳,往臉上摸了點子灰,弓著背悄悄走了。


    到了另外那戶柳家,柳芳見著柳老爺子說了來意。老頭兒思忖片刻,喊了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來,道:“你去一趟理國府見理國公,莫要讓馮紫英的探子察覺。”那漢子點點頭,不待柳芳與他打上招唿,竟從窗戶飛出去了!柳芳對著窗戶怔了半日,後脊一片冰涼,好懸沒跌坐於地上。柳老爺子瞧了他一眼,不言語。


    柳芳這會子方知道他祖父為何不讓馮紫英發覺這邊。他少年時也看過些《太平廣記》、《隱娘》、《紅線》,親眼見有人飛簷走壁還是頭一迴。隻怕當年四將亂京師,無數公侯的庫房遭劫而自家無事,乃是有他們這一支的緣故。迴頭再看柳老爺子,柳芳已滿眼傾慕,比方才進來時恭敬許多。


    馮紫英在林鸞處查了半日才剛迴到衙門,門子上來迴道:“大人,有人求見大人卻不說來曆,隻道姓柳。”


    馮紫英忙說:“快領來見我!”


    不過片刻功夫,衙役領著那姓柳的來見。馮紫英一瞧,此人身高六尺有餘不足七尺,瞧著矮墩墩的,卻精壯的很,顯見是個練家子。忙抱拳道:“下官便是馮紫英。敢問這位公子?”


    那人道:“草民柳四。”


    馮紫英道:“柳公子,請坐。”柳四也抱了抱拳坐下,靜候不語。馮紫英乃道,“下官如今遇上數樁命案皆有幹息,且裏頭有難得的高手,下官等瞧不出路數來,特托理國公請貴府來人相助。”


    柳四道:“草民明白。可否讓草民瞧瞧屍首。”


    馮紫英站了起來:“請。”


    他遂引著柳四先去瞧了林鸞那小丫鬟的屍首。柳四略一查驗便說:“宮中秘藥三香引。若以蘇合、白芷、茴香三味香料為餌,則兩刻鍾左右毒發身亡。若無餌則三四日而亡。”


    馮紫英大驚:“以香料為餌?”柳四點頭。馮紫英頓時想起當日林鸞打發這小丫鬟出門買東西,可巧就是買香料去的,竟買了十幾味香料,其中碰巧有蘇合、白芷、茴香三種。如此一來,這小丫鬟便不是因幕後之人察覺出她被人跟蹤而滅了她的口,毒.藥還不定是何時下的。隻是榮國府與蔣家那兩個婆子又是怎麽死的?


    他想了半日,柳四問道:“還有麽?”


    馮紫英忙說:“還有。煩勞柳公子隨我來。”


    他遂連飯也顧不上吃,又領著柳四去看林鸞的屍身。柳四瞧了瞧:“匕首,寶刃。一招斃命,不多費半分力氣正好劈開心髒。殺手技藝嫻熟精準,慣使右手。因這女子是躺著被殺的,瞧不出殺手高矮。”


    馮紫英道:“可能瞧出是什麽人麽?”


    柳四道:“不能。我們家隨便哪個都有這本事。”


    馮紫英微微皺眉道:“眼下此事八成與你們家脫不了幹息。”


    柳四道:“與我們家無幹。”


    馮紫英道:“隱鳳居總是你們家的吧。你們前頭那位掌櫃的便是這些人中頭一個死的。”


    柳四自然也不能告訴他隱鳳居與自家不相幹、自家是背黑鍋的,隻得聽他說了半日。待聽到“高翰林之子失蹤”後,心中一動。他們家老七查此事已有不短的日子了,沒半分線索。雖說理國府怕是有什麽瞞著他們,一個人憑空不見查不出痕跡亦不尋常。若在往日,八成不是宮中弄走了就是官府弄走了。如今官府既不知他在何處,莫非是宮中弄走了?隻是他們家與不願再有宮中瓜葛,倒是麻煩。乃道:“那掌櫃的之死怕是另有緣故。馮大人,我們家素來不管外頭的事。也不用毒.藥,嫌麻煩。”


    馮紫英哂笑道:“使毒.藥未必是無力殺人。”


    柳四不言語,四處查看這屋子,箱子櫃子都翻了一遍俱無可疑之物。又打開林鸞的梳妝匣子一件件查看裏頭之物。待查到一個香粉盒子,柳四手指頭靈巧的轉了轉,從那小小的木頭盒子下頭竟抽出一個極小的夾層,放在鼻下聞了聞道:“這便是三香引。”


    馮紫英一驚,忙過去瞧那小抽屜般的夾層。裏頭敷了薄薄的一層末子,聞著還頗香甜。“這是毒.藥?”


    柳四點頭:“燕王手邊當也有人認得,馮大人可托他們眼看一二。”


    馮紫英遂將這香粉盒子小心收了起來,心想:說不得小丫鬟是林鸞自己毒死的,竟賊喊抓賊的去報案。莫非林鸞察覺出小丫鬟心懷不軌,給她下了宮中秘藥打發她去買香料?或是林鸞自己心中有鬼,毒死小丫鬟滅口?


    他心裏頭還亂猜呢,柳四道:“聽聞馮大人與榮國府交好。”


    馮紫英點了點頭:“尚可。”


    柳四道:“草民有樁事兒欲拜托他們府裏查去。說不得他們又會拜托馮大人。”


    馮紫英含笑道:“下官就立在柳公子跟前,何必繞遠道兒?”


    柳四道:“馮大人是官身,草民不願欠大人人情。”


    “也罷。”馮紫英道,“都這個點兒了。柳公子如不嫌棄,就去左近草草吃個便飯,你我同去榮國府。”柳四允了。他二人遂往巷口小飯館隨意填了填肚子同走。


    到了榮國府門口,馮紫英問門子:“你們三爺在家麽?”


    門子笑道:“馮大爺你來了!我們府裏好生熱鬧,可讓你趕上了。”


    馮紫英奇道:“什麽熱鬧?”


    門子道:“這會子在榮禧堂呢,我領著馮大爺去如何?”


    馮紫英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是想去瞧熱鬧不是?”門子嘻嘻直笑,在前頭引路。


    馮柳二人跟著一路到了榮禧堂,果然見許多丫鬟仆婦小廝家仆探頭探腦的。進到堂屋,大異。隻見賈琮坐在榮禧堂那溜楠木交椅主位的第二個,抱著胳膊氣定神閑;其餘人都是站著的。馮紫英都認得,齊國府的大老爺和三爺立在賈琮跟前,賈政立在陳大老爺身邊;齊國府那爺倆都比比劃劃的說話。門子喊了道:“二老爺!琮三爺!馮大人來啦~~”幾個人立時扭過頭來。


    賈琮忙站起來:“馮大哥!”


    馮紫英快步走上前與賈政等人見禮,問道:“你們做什麽呢?”


    賈琮歎道:“見過強拉親戚的,沒見過跟丫鬟強拉親戚的。”


    陳三爺急了:“琮哥兒!瑞錦當真是我親妹子,怎麽就成了強拉親戚呢?”馮紫英不禁瞧了賈琮一眼:合著是齊國府知道了。


    賈琮攤手道:“昨兒見過貴府大老爺之後我便迴去問過了,起.點姐姐說得明明白白,不是。”


    賈政道:“是與不是,當麵見了不就知道了?連陳大太太都來了,你怎麽竟不肯讓起.點姑娘出來見見?她乃是起.點姑娘親生的娘。”


    賈琮道:“一會子功夫我都跟你們說過多少迴了?你們全都沒聽見似的。你們耳朵當真沒起繭子,我嘴皮子也要起繭子了好麽?”賈政與陳家爺倆麵上頓時露出便秘一般神色來。


    馮紫英已猜出賈琮不想認這門親、不肯讓陳大太太與陳瑞錦母女相見,乃故意問道:“既是陳大太太來了,怎麽不讓見見?”


    賈琮攤手道:“我也沒說不讓見啊,隻這會子不見罷了。你們如此著急。”


    “何故這會子見不得。”


    賈琮道:“她昨晚沒睡好,早上又同我出去辦了些事兒,直熬到吃了午飯才歇著。不得讓她睡會子麽?你們若說是親人,難道就不心疼她困倦的緊、非得在她補覺的功夫相見?這世間還有什麽比吃飯睡覺更要緊的事?”馮紫英好懸沒蓋他一巴掌!歪理說得如此正經的普天下也難尋第二個。


    賈政才要說話,後頭有人跑進來道:“三爺!起.點姑娘醒了。”陳家父子眼前一亮!


    賈琮“哦”了一聲:“既醒了,告訴她有人自稱是她媽,問她可要見麽。”


    那報信的小廝道:“起.點姐姐說了,見見無妨。”


    賈琮道:“那就請過去吧~~”遂有婆子從耳房內請出陳大太太,扶著往梨香院而去。


    一時陳大太太在書房見了陳瑞錦,上前兩步一把摟在懷裏哭道:“我苦命的兒啊……”


    陳瑞錦默立許久,耳聽她哭的厲害,輕輕掙脫道:“太太,我不認得你。”


    陳大太太大驚,尚不及拭去眼淚滿麵狐疑道:“四丫頭,我是你母親。”


    陳瑞錦道:“我不記得有母親。”乃請她坐下。


    陳大太太拭淚道:“你是怨我們前些沒認你不是?”


    陳瑞錦搖頭道:“當真不認得。”


    “那你大哥……”


    陳瑞錦道:“在吳國,陳先生自稱是我大哥,我瞧他說得那麽急切挺可憐的,怕是得了什麽癔症,遂順著他說了。隻當是月行一善、哄哄傻子。”


    陳大太太立時明白了,半晌才說:“你怨我們呢。”


    陳瑞錦本想再耍耍他們,忽然沒了興致。乃道:“你們當真想認我做女兒也成,賈琮本來就欲替我找個身份呢。隻是,你們給我什麽好處。”


    陳大太太站起來微怒道:“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了你!你竟來同我要好處?”


    陳瑞錦微笑道:“太太何必生氣。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去尋陳翰林家便是。”也襝衽站了起來,吩咐道,“送客。”轉身出了書房。


    陳大太太不曾想她一言不合便走了,愣在當場。偏這會子賈琮也好奇這邊如何了,正躲在屋外偷聽呢。卻見她這麽快就出來了,低聲道:“這就完了?太沒意思了吧。”


    陳瑞錦微笑道:“這是頭一步。”


    “你方才讓我擺了半日的架子是做什麽用的?”


    “氣氣他們。”陳瑞錦道,“陳家這會子還有點子傲氣。我既甩他們臉子,他們便會‘隻當沒有這個女兒’。”


    話音剛落,便聽見書房裏陳大太太喊道:“我隻當沒有這個女兒——”


    賈琮道:“好吧,第一條應驗了。然後呢?”


    “然後?”陳瑞錦嫣然一笑,“然後當然是讓他們看到嫁妝單子了。短痛不如長痛。單痛一迴什麽趣兒,每月看賬冊子都痛才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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