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京城嘩然,街頭巷尾俱傳昨夜有禦林軍緝匪,殺得某處血流成河,遍地都是匪徒屍首。榮國府也得了信,賈母賈政等隻做尋常故事罷了,橫豎並不與府裏相幹。倒是那報信的小子來梨香院的時候賈琮細問了幾句。偏他也不過在外頭聽的閑話,知道得並不真切。


    待他走了,賈琮扭頭一看起.點臉色蒼白,便說:“采買處前日買的麻繩太粗了,你且出門子一趟,親去挑選,買些精致舒服的麻繩來。不然萬一全兒跌下來讓粗網子蹭破皮,大太太非吼死我不可。”起.點忙應了一聲,收拾衣裳急忙忙出去了。


    馮紫英直至中午方醒,一問下頭的人,果然從昨晚的箭矢當中清理出了另一支手.弩用的箭。可巧秦三姑與賈琮都過來打探情形;因馮紫英早將賈琮當作司徒磐的準幕僚,此事也不瞞他,乃將圍殺劉登喜之事說了一迴。


    秦三姑聞聽思忖許久,道:“傳信之人前兩迴都用的自製木箭,怎麽這迴用了禦林軍的箭?還有手.弩。”


    馮紫英道:“我也有些不明白。”


    賈琮道:“從前義忠親王餘部皆是喪家之犬,朝廷緝捕得厲害,唯恐暴露身份,方用了查不出來的自製箭。如今天下分封,他們家主公平反已不是什麽難事,便放肆了些,隨手取箭便用。”


    馮紫英搖頭道:“不會。若如你所言隨手取箭,不是放肆是散漫。他們隻需散漫一迴早都死了。”


    賈琮道:“要不就是故意暗示什麽?他們在禦林軍中有人?”


    馮秦二人皆批“胡鬧”。秦三姑望著他笑道:“琮兒最能想些旁人想不到的念頭,不如你想想,是什麽緣故?”


    賈琮皺了皺鼻子,托著腮幫子想了半日,問道:“那個劉登喜是不是於細作一行很厲害?”


    馮紫英道:“隻怕滿朝沒第二個人比得上他了。”


    賈琮瞧了他兩個一眼道:“我有個奇怪的念頭,馮大哥三姑姐姐聽聽就算了,別告訴旁人,我恐遭嘲笑。”


    秦三姑含笑道:“你且說來聽聽。”


    賈琮道:“模仿作案。”


    馮秦二人對視一眼,馮紫英問:“什麽意思?”


    賈琮道:“首先咱們來看他們前頭那三件事。頭一件,那個誰會丟官。我若沒記錯,那個人當時已失蹤,後來被匪人殺死於野外。故此‘丟官’這個信兒不對,殞命才對。可見義忠親王餘部弄情報的本事尋常。”


    秦三姑與馮紫英又對視一眼。周延是太上皇命賢王殺的,故此那個信兒是對的。隻是時過境遷,也懶得告訴賈琮了。


    “至於先帝快要死了那事兒,倘若他們宮中有眼線,也並不難知道。哦對了,義忠親王不是嫡子嗎?怎麽他死了太皇太後還無恙呢?”


    秦三姑道:“如今這位太皇太後無子,是後立的。義忠親王之母即那會子的皇後,兒子一死便自盡了。”


    賈琮點點頭:“原來如此。接著說。太上皇截留兵餉則愈發容易了,人多易查,也算不得秘密。”他擺了擺手指頭,“劉登喜的藏身之處卻不同。劉登喜如此厲害,連賢王使了那麽大力氣都沒查到,他們怎麽就查到了?他們若有那個本事早年怎麽會輸呢?除非……”他賣了個關子。


    馮秦二人皆不給麵子,沒人催問他“除非什麽”。


    賈琮癟了癟嘴,晃著腦袋道:“除非是劉登喜自己的人告密。”


    馮秦俱吸了一口氣。馮紫英指著他道:“你說清楚!”


    “我一直以為,這世上絕大部分人是利己的。跟隨了誰便不論主公賢愚成敗皆為那人效死,這樣的人不是沒有。比如馮大哥方才說的那位使棍的好漢、比如劉登喜、比如義忠親王餘部。但是,少。一千個裏頭有一個就不錯了。餘下那九百九十九個皆是尋常人。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人都有父母妻兒、師長朋友。遇見朝廷動蕩的,放棄已經落敗的舊主而轉投新主,當是尋常人之舉。劉登喜手上必有些人是賢王並馮大哥所不知道的,這些人是他的底牌。當年這些底牌肯當底牌,皇恩浩蕩忠心耿耿的緣故自然有,然指望先帝駕崩主公上位自己跟著得富貴榮華的想必也不少。如今眼見太上皇東狩不知歸期,小聖人又成新傀儡,保不齊就有人心思變。一百個裏頭有一個,已經足夠賣掉劉登喜了。”


    馮紫英神情一動。


    賈琮緩了片刻,接著說:“今假設劉登喜有一要緊部下在禦林軍中,除了劉登喜沒人知道他的底細。他已從劉登喜處知道有義忠親王的人給諸王箭書傳信,但知道得不真切細致,或是沒見過實物仿製不出。他見太上皇奪迴江山無望、朝廷緝拿日緊,心思變化,想脫掉太上皇密探這個隨時會惹得抄家滅門的身份,遂仿做義忠親王餘部的套路將劉登喜賣了。又守在劉登喜藏身的小院外頭候著。若馮大哥輕鬆滅掉他便罷了;若不容易,便暗中施以冷箭滅口,劉登喜防不勝防才中著的。”


    馮紫英道:“他為何不自己來送信?還能得些封賞。”


    賈琮橫了他一眼:“賞完了之後賢王敢用他嗎?”


    秦三姑點點頭:“隻怕不敢,縱用也難得大用。”


    “就他那射手.弩的本事,能中流星錘鐵鏈的當中、能射穿劉登喜,不要此功勞也早晚能出頭的。”賈琮道,“賢王哥哥素來愛才。但凡沒了劉登喜,他便可以展現才華升官發財了。或是無憂無懼安度一生也是極好的。”他一擊掌,“這本是我胡思亂想,有些離譜。嗯,倘若來日真有這麽一個人在軍中冒頭,馮大哥,沒事兒你就別查他了,就當不知道好了。給人家一個當正經人的機會嘛。”


    馮紫英道:“這個我說了不算。若真是這般,好歹救過我性命,總要還人家一個人情。”又隔著茶幾彈了他一手指頭,“如此古怪的念頭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賈琮摸了摸額頭道:“我隻是覺得找到劉登喜那事兒實在太難了,大海撈針似的。除非是他們裏頭的人,不然誰有那個本事?再說,那個射手.弩的那麽厲害,若是義忠親王餘部要找劉登喜報仇,自己守在院門外、什麽時候劉登喜出門下館子他‘啾’的一箭出去不就成了?何必驚擾你。”


    秦三姑馮紫英二人齊聲說“哪有那般容易!”馮紫英道:“若沒有我的人在前頭打了那麽許久並引走了他心神,尋常人決計殺不了劉登喜。”


    賈琮撇嘴:“好吧好吧!”


    馮紫英笑揉了揉他的腦袋:“隻知道瞎猜!”乃命人去廚房看看奶油鬆瓤卷酥好了沒,又坐在那兒看著賈琮直笑。


    雖是他領人圍殺了劉登喜,那老太監終歸是他多年的老上司,馮紫英心中總有幾分不暢快。賈琮方才那通話東拉西扯的,暗暗替馮紫英圓了“叛徒”之名,還多拉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叛徒出來擋刀,仿佛劉登喜之死那個叛徒才是最要緊的,縱沒有馮紫英他也一般落到如今下場。胸中煩悶一掃而空,馮大爺心情極好。


    一時奶油鬆瓤卷酥端上來,賈琮“嗷”了一聲笑嘻嘻的捧著吃。看他吃的香甜,馮紫英也舒心。因想著這兩位皆是要緊同僚,他便低聲說了昨晚司徒磐所言與劉登喜的舊事。


    秦三姑淡然道:“抄來的本事難道是真本事?哄的過先帝、哄不過天下。”


    賈琮長歎一聲:“太上皇其實是被劉登喜害成如今這模樣的。”


    馮紫英這迴給麵子的問:“怎的呢?”


    “太上皇並沒有坐穩江山的本事,全靠賢王哥哥幫他。賢王雖隻說了一篇文章,一葉知秋,這種事兒必然很多很多,比這過分的肯定還有。要說賢王哥哥一點都沒有遷怒太上皇我是不信的,要說太上皇一點都不知道我也不信。就如我家老祖宗一心偏著寶玉哥哥,我與環哥哥多少有些遷怒,都不大喜歡他。太上皇既知道劉登喜為了幫著他時常委屈他弟弟,卻並不阻止;這哥倆的感情再好也必有疙瘩。有了這個疙瘩,加上太上皇有自知本事平平,難免對賢王生疑。賢王又不是上輩子欠了他的!他都生疑了還為他賣命麽?早幾年我就聽林姑父說賢王懶得管事、朝中一塌糊塗。”


    秦三姑笑道:“林大人是知道王爺之能、太上皇之庸的。”


    馮紫英也道:“王爺與林大人私交甚於太上皇。”


    賈琮道:“他清楚著呢。儒生嘛,總有些迂腐。我前頭話還沒說完。皇陵那件事我都能想出許多法子來解決,賢王哥哥當日若非袖手旁觀也必有法子,那樣的話太上皇這會子隻怕還是今上。”


    秦三姑眼神一閃,問道:“皇陵那事你有許多法子?”


    賈琮隨口道:“一個莽夫,無非是違法的事兒做多了怕抄家滅門罷了。給他寫一個特赦不就成了?每日都有和尚姑子去送飯,把頭發剃光了扮作和尚逃走也成啊。評話《楊家將》裏頭開篇就是楊家將假扮宋太宗赴會,皇帝都不聽評話的麽?”


    馮秦二人又搖頭:“你當打仗是說評話麽?曹大通認得聖上的。終究年歲小,見的事兒少些。”


    賈琮不服氣道:“他幾年見聖人一迴?哪裏還能將模樣記得那麽清楚。或是在胸口藏兩個饅頭扮作尼姑更好混過去。”後世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秦三姑瞪著他批“胡說!”


    一時又提起昨晚那位使棍的壯士。馮紫英惋惜道:“瞧那意思,賢王是沒法子收用他的。若要殺他實在可惜。是條好漢子!”


    賈琮道:“那可以不殺他麽?”


    馮紫英道:“恐怕養虎為患。”


    賈琮皺了皺眉,嘟囔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又問,“他替劉登喜賣命是為了什麽?”


    馮紫英道:“還沒審呢,迴頭問他。”


    賈琮道:“賢王若想收他,須得實實在在弄清楚恩怨,看看有什麽空子鑽沒有。光憑禮賢下士大約不成。”


    秦三姑不禁伸手擰了一下他的腮幫子:“小崽子愈發鬼了。”又抬目瞧了馮紫英一眼,馮紫英含笑飲茶。


    一時賈琮吃完點心迴去了,秦三姑道:“琮兒猜的那個……我思忖著也有幾分道理。”


    馮紫英笑道:“我覺得極有道理。那小崽子繞著彎子奉承王爺,明知道這般好話我們八成會說給王爺聽。”


    秦三姑莞爾,也起身告辭了。


    另一頭,起.點自打上午出門買精致舒服的麻線,直買到晚上還沒迴來。賈琮等人隻做不查,如平日一般無二。到了半夜,賈琮又讓她搖醒了。


    揉著眼睛從炕上坐起來,賈琮道:“還以為你今兒不迴來呢。怎麽不早點,那麽多事兒要講許久的。”


    起.點看著他問:“什麽事?”


    賈琮道:“下午我去馮大哥家打探消息,都知道了。有三位活的,還有一個大夫。”


    起.點脫口而出:“誰?”


    賈琮道:“那會子他還沒去審問,我也沒問模樣年歲。中有一位功夫高、使長棍的好漢他很敬重,盼著能替賢王收來用。隻是賢王不曾親見那位的本事,又知其忠心劉公公,沒什麽惜才的心思。”


    起.點輕歎一聲:“他不會改投賢王的。”


    賈琮道:“我聽馮大哥說了他的事跡,也覺得不能。”


    起.點遂問昨夜經過,賈琮將馮紫英所述說了一迴,並沒提“箭書”與“手.弩”兩樣。終歎道:“那位長棍好漢當真厲害!隻是難救。”


    起.點忙問:“你有法子?”


    賈琮搖頭:“沒有。然馮大哥敬其義愛其才,這便是機會。縱一時救不了,能讓他不死也是好的。保不齊日後有法子呢?人才可惜。”


    起.點默然半日,道:“劉公公才是功夫最強的。”


    賈琮道:“三千個打十幾個,能活三個不錯了。劉公公已死,再惋惜無用。活人還能試試救出來。”


    又過了許久,起.點輕歎一聲:“雖無情,卻是實話。”乃問道,“馮紫英是怎麽知道那地方的?”


    賈琮道:“沒告訴我,我也沒問。”屋中安靜了片刻,他又道,“說句馬後炮的話,你們不該來京城,尤其劉公公不該來。天下何其大也,藏哪兒不好。縱有些要緊事,讓下頭的人去辦不行嗎?劉登喜那老頭終究是個太監,沒有魄力。”


    起.點瞥了他一眼:“與太監何幹?”


    “太監因身體沒了雄性激素,會少許多男人氣度,任性、多疑、少斷。”他嘖嘖了兩聲,“他功夫那麽高,該不會練了葵花寶典吧。”


    起.點冷冷的道:“劉公公忠義無雙、足智多才、氣度過人,非你這般等小兒可批貶。”


    賈琮聳肩:“好吧,不說就不說。你還在我們家呆著麽?還是有別的事兒?”


    起.點遲疑了片刻道:“今外頭不平順,奴婢還望在貴府暫避一時。”


    賈琮點頭:“你自便,去來隨意。今兒大約也累著了,你趕緊歇著去吧。”言罷伸手拍了拍枕頭,一副趕客的架勢。


    隻聽窗外有人輕歎一聲。賈琮嚇得一哆嗦:“劉公公沒死?!啊呀那個剛才我被下降頭了,那話不是我說的!太監也有許多英明神武的!蔡倫、鄭和、司馬遷……”


    起.點本來心情煩鬱,聞言忍俊不禁。


    外頭那人也啼笑皆非的說:“怎見得就是劉公公?”旋即繞到門邊推門而入。賈琮聽他聲音低沉顯見不是太監,吐了口氣撫了撫心口。那人遂走了進來,身形虎背熊腰,口裏說,“琮三爺,可還認得末將?”


    賈琮隨口道:“屋裏太暗月光不明看不太清楚……哦,從前我四處赴宴的時候咱們見過許多迴。禦林軍總統領甘雷將軍。原來你是劉登喜的人啊,真看不出來!你長得一點也不像細作!”


    說話間甘雷走到他炕前,不待賈琮披衣爬起來便拱手道:“末將有意邀琮三爺加入我等。”


    賈琮身子一僵:“哈?邀我入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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