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環突發奇想,將秦鍾與薛寶琴拉到一處去,便尋了個空閑日子去同劉靄雲商議。劉靄雲與秦可卿往來頗密,聽聞是她弟弟立時答應了。賈環又去示意薛姨媽,她卻不願意。因薛寶釵的女婿蔣子容原是平原侯府的公子,秦鍾之父不過是個小小的工部營繕郎,她恐怕旁人說閑話、重親女輕侄女。可巧這兩日有人上門暗示,理國府的一位外甥、高翰林之子正在擇婦。薛姨媽心想,去了梅翰林家的親事另許一位還是翰林家,豈不打梅家的臉?便有幾分動心。


    賈環去劉靄雲那兒打探薛家之意,聽說了哈哈大笑,道:“那個高翰林的兒子可不就是在當年在翰林院拋給琮兒一對大白眼子的?”便說了從前他們去翰林院整書之時賈琮與高翰林之子的笑話兒。劉靄雲聽罷愈發不喜此人。因薛蟠往平安州查看海貨街去了,他便寫信讓薛蟠快些迴來,另一頭借著生意上的往來將此事做個笑話細說給蔣子容聽。


    蔣子容立明其意,當日又去給薛姨媽送點心。往日他與薛寶釵曾多次碰麵,偏薛姨媽禮數多,自打定了親事再不許他兩個相見,隻是她也許寶釵在紗屏後頭閃個影子。蔣子容一眼覷見鶯兒的腦袋在屏風側麵晃了晃,便知道寶釵來了,假意問起寶琴的親事來。薛姨媽趁機將高家說了。


    蔣子容大笑起來:“莫非就是白眼小郎君麽?”


    薛姨媽忙問:“什麽白眼小郎君?”


    蔣子容道:“那高家小爺早年出過一個笑話,我們笑了好些年,隻是早已過去,保不齊人家也變了,不必再提。隻是嶽母還須細查查此人性情如何。”言罷便岔開話題。


    他這麽沒頭沒腦的幾句話,薛姨媽豈能放過去?忙正色道:“子容,寶琴是你妻妹,她的終身不可含糊。你知道什麽快些說來。”


    蔣子容道:“陳年舊事,也不知值得不值一提。”遂將賈環所言翰林院之事轉述一遍,又說,“那會子他太過得意了些,許多人瞧他不順眼,送了他一個外號‘白眼小郎君’。隻是當日賈家三位小爺皆穿著尋常布衣,旁人以為是寒門子弟;時隔多年方知道他們是榮國府的。再翻迴頭來看此事,他那對大白眼子拋得有點子好笑。且不說他們家與榮國府哪個富貴,高翰林比赦公哪裏比的了。京中大亂之前赦公掐著點兒將兒孫侄女一並帶離京城,何其智也。”見薛姨媽麵色躊躇,他又道,“俗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保不齊那高家小爺後來又長進了呢?”


    薛姨媽問道:“你可知道他平素為人如何?”


    蔣子容哂笑道:“從不曾往來。我雖也生在大戶人家,早年頗為紈絝,如今已是一介商賈,人家翰林公子哪裏瞧得上我這等俗人。”


    薛姨媽立時想起榮國府那幾個人瞧不上她女兒的出身來,不喜道:“商賈又如何?他們家隻得了個高門媳婦兒罷了,從前也不過是戶窮書生。”便將他們家撂下了。


    薛寶釵在屏風後頭聽罷迴頭說給她妹子聽,道:“這般人家,臉麵上看著光彩,縱嫁了過去也難得有好日子過,與梅家一般無二,仗著與理國府有親隻怕還高傲些。”


    寶琴抿了抿嘴低頭道:“姐姐說的是。”


    一時薛蝌迴來了,乃與寶釵商議道:“今兒我見了劉大家,他說秦家那位是獨子,老父已七十多歲了,母親早亡。”他伸頭到寶釵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寶琴若進了這一家,必是掌家的。還不用服侍婆婆。”又正色道,“他姐姐嫁的就是木材行的柳湘蓮柳二爺。”


    薛蝌沒見過秦可卿,寶釵卻是認識的,初見柳二奶奶時也嚇了一跳。問她這些年如何,她道,早已還俗,如今替榮國府大房管管私賬。寶釵口裏隻說難得,心中是卻駭然。榮國府大房與薛家有許多生意往來,雖大都在劉靄雲那頭,她多少知道些,實在是大買賣。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還俗必是榮國府做的。心道,難怪寧國府與他們鬧翻了。二人再說了些話,寶釵愈發吃驚。從前薛家還住在榮國府的時候她二人也曾會過,小蓉大奶奶雖聰慧妥帖、溫柔平和、深得上下人心,終不過是個媳婦兒,與眼前這般大氣端莊、含威不露的柳二奶奶全然是兩個人。後來有了些往來,愈發深敬其為人本事。


    這會子聽聞秦家那公子是秦可卿之弟,才滿意了一霎那,忽想起早年在榮國府也曾聽過他些閑話,頗為躊躇。方欲說話,卻聽薛蝌道:“劉大家說那戶人家極可靠,我卻是信他的。”


    寶釵聽了也說:“我認得柳二奶奶,乃是個極難得妥當的。隻是一樣米養百養人,姐姐是個好的未必弟弟是個好的,且再打聽打聽。”


    那頭薛蟠得信快馬趕迴,與劉靄雲、薛寶釵等商議了,又親請了賈環一頓酒細細打探。賈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袖了秦鍾的幾篇詩文給他。薛蟠劉靄雲皆不是文人,不怎麽看得出好賴,便拿迴去給寶釵寶琴瞧。寶琴起初不好意思看,隻管坐在炕沿上搓裙角。寶釵先拿了過去從頭細瞧,奇道:“這個秦家哥兒,早年我也曾聽過幾耳朵,說是靦腆,實則有幾分小家子氣。這會子瞧著,文風極大氣,還有幾分厚重。全不見當日輕浮品格不說,倒有些少年老成。”想來當日他姐姐被迫出家那事,這小秦相公也沉靜了些。


    薛蟠笑道:“柳二郎待他那媳婦兒跟個寶貝子似的。俗話說愛屋及烏,想來他對小舅子也不賴。小家子氣不就是窮的!如今他家中富足,又念了書,自然不同。”


    薛蝌道:“隻是他們家若一直受柳二郎接濟也不妥,自家沒有產業麽?”


    薛蟠道:“也有,隻是多半為他姐姐置辦的。”


    寶釵道:“窮些不要緊,但凡人家好,咱們陪嫁些過去何妨。”


    薛蟠撫掌道:“很是,琴丫頭腰杆子也直些!”他又笑道,“今兒我可算體驗了一迴財大氣粗!”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薛蟠遂去告訴薛姨媽秦家那門親可定。薛姨媽聽聞“家境殷實、沒有婆母、人家可靠、孩子上進”,也便不計較身份略低些了。再說,這些年他們家漸漸已是薛蟠做主。


    遂又取了寶琴的幾首詩詞交給賈環,賈環一溜煙兒送去了秦家。秦鍾瞧著,口裏不說,心中暗讚“好才情!”


    寶釵猶豫再三,終於悄悄告訴了寶琴秦可卿當年的身份,嚇得寶琴睜大了眼。寶釵叮囑道:“切不可讓我媽知道!她如今上了年歲,遇事愛思前想後。”


    寶琴道:“寧國府也好、榮國府二房也罷,皆可視若無物。賈家大房才是有本事的。”


    寶釵連連點頭:“可見你不是個糊塗的。”


    過了兩日,替高家說和的人上門來問信兒,薛姨媽婉謝了,說是她大哥哥已經替她擇定了人家。那人又勸了些話,薛姨媽隻往薛蟠身上推。本以為此事已了,誰知又過了幾日,另換了一人來,這迴卻是替理國府柳家的嫡出小爺說親。薛蟠好笑道:“難道說親是去集市買東西麽?還討價還價的。”遂讓薛姨媽再拒一迴。


    待那婆子次日再來的時候,說的話便有些怪異了。她道:“薛二姑娘有詩雲,‘不在梅邊在柳邊’。先前她說的那家姓梅,婚事竟沒成!如今理國府姓柳,薛太太瞧瞧,有多巧!薛二姑娘那詩的意思不就是梅家不成柳家成麽?”


    薛姨媽尚不明此意,見她神情仿佛有深意,便讓人將此事捎進去說給寶釵聽。寶釵又驚又怒,擊案道:“琴丫頭的詩怎麽會落到他們耳中去!”忙打發去人將薛蟠請迴來。


    那去的小子到了劉靄雲家將他們大姑娘的話一一迴明,薛蟠勃然大怒!才要發脾氣,劉靄雲道:“必然是他們收買了薛家的什麽下人、得了琴姑娘的筆墨去。”


    薛蟠怒道:“我哪裏不知道這個!隻恨他們好荒唐放肆。”乃吩咐那小子,“你快些家去,領著些壯實的小子將那爛嚼舌頭根子的老虔婆打出去!”


    那小子忙看劉靄雲,劉靄雲隻坐著喝茶。那小子心下明白,答應一聲飛馬迴府,舉著薛蟠的大旗喊起一群小子來各持掃帚棍棒,自己一馬當先衝進客廳,不由分說向那還拉著薛姨媽喋喋不休的婆子砸去。薛姨媽蒙了,那婆子一頭喊一頭跑。不待薛姨媽迴過神來,那人已連滾帶爬被打了出去!薛家的小子個個歡騰的跟過年似的。


    待薛蟠迴府,先安慰了一番薛姨媽,乃立時去寶釵院中道:“藹雲說,理國府一門心思非要結咱們這門親,隻怕有什麽緣故。”


    寶釵道:“這個我知道,隻猜了半日猜不出根由來。兩家素昧平生、從無往來。”


    薛蝌在旁道:“按理說當是為了銀錢。隻是當日方雄在時抄了許多大戶人家,理國府又不曾動,何至於要謀咱們家呢?”


    寶釵思忖道:“他們闔府上下男丁沒一個管用的,坐吃山空,我聽說內囊兒早盡了。若是單單是為了銀錢,到也不奇怪。怕隻怕有旁的緣故。”


    他們兄妹幾個商議了半日,隻猜不出來,便罷了。理國府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沒旁的舉動。


    薛家便將上上下下的人一個個梳理一迴,可了不得!除了查出替理國府偷薛寶琴詩稿的一個媳婦子,竟還有各色收了別人好處當探子的。薛蟠咬牙切齒:“暫且一家家的都記著,總有算賬的一日。”便將那些吃裏爬外的奴才全家悉數賣了出去,還特挑了個行內名聲頗好的人伢子,明白告訴人家說這些都是收錢替外人打探主家事物的。人伢子見這等事也見多了,自然拿著這個壓價。薛蟠何嚐在意那麽點子錢?隻要這些人賣到新主家也得不了好便是。


    後薛蟠親自領著寶琴去清虛觀打醮,可巧柳湘蓮也帶秦鍾來上香。兩個年輕人便在大殿中見了一迴。秦鍾清俊文雅,薛寶琴明豔動人,二人心中皆十分滿意。薛蟠大喜,拉著柳湘蓮一通暢飲,這門親便定下了,看通書擇了明年三月送親。


    薛姨媽從前日日犯愁女兒侄女難找人家,忽然間兩個都許出去了,喜得日日合不攏嘴。隻是旋即又開始愁薛蟠薛蝌。偏薛蟠她管不著,薛蝌又拿薛蟠擋著,一點子法子都沒有。


    轉眼就是過年。龔鯤仍在老家沒迴,隻托馬行送信迴台灣,說要在家裏過年。因他手中許多事物與林黛玉互為代理人,黛玉埋怨了半日,又把賈琮喊去數落一陣撒氣。賈琮老老實實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她隻覺沒趣,便罷了。


    田更子之父田矛兩口子並他兩個兄弟緊趕慢趕趕著年關口上到了台灣府,見兒媳婦俏麗乖巧,從前是賈琮身邊的,如今在瀟.湘館辦差,也十分滿意,預備開春給他們辦喜事。


    賈惜春吳攸這迴得在外頭過年了。他二人來信說到了陳國,陳王即先頭的二皇子頗有些手段,縱沒有虎符也將陳國兵馬收服了。惜春去賣方子的時候陳王還數次問了林家姑娘如今可好、有了人家沒有,瞧那意思仿佛有些餘情未了。為絕他的念頭,賈四姑娘隨身的吳管家悄悄告訴陳王下頭的一位美貌的矮個子侍衛,林姑娘已擇定了人家,正預備嫁妝呢。那侍衛聞言眼神一亮,再三謝過他,還賞了他一錠金子,足有五兩!


    京裏頭,北靜王爺水溶偶遇榮國府的二老爺賈政,邀他到茶樓小飲,因隨口提及自己有一女與賈政之孫賈蘭年歲相仿,又聽聞小蘭大爺年幼才高,詩文高出尋常少年許多,有意結為婚姻。賈政隻道賈蘭年歲太小,還不到議親的時候,婉拒了。水溶也沒覺得落麵子,便說過幾年再議。賈政歡歡喜喜迴府去,賞了賈蘭一塊上好的硯台。


    林海因女兒不在身邊,隻得去蘇錚家過年。看蘇澄撒嬌賣癡心中十分羨慕。大年三十一過,賈環來蘇家給先生們拜年的時候,他乃長歎一聲,問道:“你可是暫不往台灣去的?”


    賈環道:“京中總得有人在。姑父如想去看看,且暫等一陣子。三月的時候琮兒便得過來。”


    林海又歎一聲:“委實有幾分思念玉兒。罷了,明年我同琮兒一道過去。”


    賈環笑拍手道:“還是想閨女了不是?嘿嘿嘿。”林海捋著胡須不語。賈環又道,“隻是這一去,我又不得時常見先生了。”


    林海扭頭看蘇錚道:“你且好生侍奉你蘇先生,莫惹他生氣。”


    賈環撇嘴嘀咕:“我什麽時候惹那老頭生氣過。”


    腥風血雨的一年便悄然落下帷幕。天下分崩離析,天子無蹤無影,再過新年,世人皆有幾分不知今夕何夕。


    直至二月龔鯤方迴台灣來,人整瘦了一圈兒。元春聞訊隻過來掃了他兩眼,便假意有要事急急的走了。此事落在眾人眼中皆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


    賈琮賊兮兮的將龔鯤拽到一旁問:“初戀情人如何了?”


    龔鯤苦笑道:“全然變了模樣!不認得了似的。我已將她安置妥當了。”


    賈琮也不細問,拍了拍他的肩道:“走過去,前麵又是一個豔陽天。”並不提元春之事,推他去同黛玉交接事物。


    龔鯤道:“隻怕學生幫不了林姑娘。這都二月了,主公,咱們該預備迴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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