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史湘雲到了榮國府,人在李紈屋裏假意說笑,實在心驚肉跳的等著賈母與寶玉商議的信兒。直至午飯時分方迴賈母院中去,看見鴛鴦滿麵欣喜上前來問好,頓時明白她進寶玉屋裏的事兒已沒了,心中愈發焦急:也不知是寶玉說服了賈母不納姨娘通房還是隻不要她與琥珀兩個、另尋旁的屋裏人。偏賈母還不曾告訴她,隻得扮作諸事不知的模樣陪賈母用午飯。


    好容易覷得一個空兒去問鴛鴦,鴛鴦喜滋滋向她行了個禮道:“多謝雲姑娘!老祖宗說了,她身旁仍是離不得我兩個。”


    史湘雲忙問:“她可說了寶玉哥哥屋裏還放人不放?”


    鴛鴦道:“這個卻不曾告訴我。”她也不敢多說。


    史湘雲卻是明白賈母的。若寶玉硬違了她的意思,她這會子總有些煩悶。且她也明白寶玉。寶玉縱然跟老太太擰了一時,也不敢一直擰著。眼下看來,九成是要換旁的屋裏人了。不禁心亂如麻,向鴛鴦道:“老祖宗……可還說過別的沒有?”


    鴛鴦道:“隻說離不得我們兩個。”


    湘雲便垂下頭來:“隻怕是要換旁人了。”她忽然一把拉住鴛鴦,“姐姐!不如……”猛的又咽了下去。半晌,怔怔的放開手,搖了搖頭。


    鴛鴦在旁立了半日,欲勸又無從勸起,府裏的姑娘又皆去了南邊,隻得說:“姑娘不如去問問珠大奶奶。”


    湘雲苦笑道:“她能有什麽法子……昨兒還說,若當日珠大哥哥的屋裏人有守得住的,她也有個膀臂。”


    鴛鴦猶豫了會子道:“姑娘別著急,姑娘是老祖宗娘家侄孫女……前兩日她是想安置我們兩個才匆忙想到了寶二爺。如今既不是我們,怎麽也得……過兩年再進屋子。過兩年保不齊有旁的變數呢?環三爺也說了不願意寶二爺屋裏人多,恐怕麻煩。”


    湘雲一愣:“與環兒什麽相幹?”


    鴛鴦見她還猶在夢中,輕聲道:“這府裏已是環三爺在撐著了。”


    湘雲皺眉道:“哪裏輪得到他?”


    鴛鴦已認了賈環為主,又有石秋生在,心已經偏過去了,便低著眉眼說:“二老爺與寶二爺俱不是能撐門麵的,小蘭大爺更小,愈發撐不住門麵。”


    湘雲平素並非聾子啞巴,賈政的事兒早聽過了,自己心裏也清楚寶玉的為人,隻是從不曾往賈環頭上想,這會子鴛鴦捅破了她才恍然。半晌,喃喃道:“環哥兒終究是個庶子……”


    鴛鴦道:“男人出去外頭做事誰管嫡子庶子?”


    “……姐姐可知道老祖宗給環哥兒選了親麽?”


    鴛鴦道:“聽大老爺院子裏的人說,上迴琮三爺迴京向大太太提過,大老爺給環三爺定了一門親,身份極高。如今滿天下的王爺,我們下頭的都猜會不會是哪家的郡主。”


    湘雲稍稍一驚,因想到賈環與大房交往密切,倒也不奇怪。遂歎道:“他是個有福的。”因想著,若是賈環尚了郡主,依著他的身份大約是不用指望郡主許他納姨娘通房的;二房裏頭唯有自己須得容下她們,愈發煩心起來。


    過了些日子,汪婆子領了兩個模樣俏麗的丫頭給賈母瞧,還特叮囑她兩個打扮鮮亮些。賈母一瞧便皺眉,批說“妖精似的。”讓打發走了。汪婆子叩頭說再去找去。又找了兩個木頭似的來,賈母仍不滿意,問道:“府裏沒有模樣能見人的丫頭了?”


    汪婆子道:“最出挑的便是二太太屋裏的玉釧兒姑娘。”


    賈母喝道:“胡說!”


    汪婆子又說:“還有些模樣可人,隻是年歲小些。”


    賈母道:“不怕,你先領來我瞧。”


    汪婆子應了,次日又領來兩個懵懵懂懂的。賈母一眼便沒看上,連話都懶得說,揮手讓帶了出去。


    賈母哪裏舍得委屈寶玉?遂命人喊了李紈來,告訴她:“寶玉也不小了,依著規矩該有兩個屋裏人服侍才是。偏我們府裏也尋不出好丫頭來。我這裏有的是銀子,你使人去外頭打聽著,有模樣品格性子皆好的買兩個來。”李紈心下犯愁,口中也隻得應了。


    她自然不便親出去操持此事,便托了其嫂去打探著。


    探春惜春她們南下之後,李紈之寡嬸隻覺兩個女兒住在人家姑娘的院子裏不是個事兒,便在寧榮街賃了個院子搬出去,仍是李紈接濟著。前兩個月李紋已有人提過親;因賈赦離京時叮囑過賈母莫要隨意將與榮國府扯上牽連的女孩兒許給人家,讓賈母設法勸沒了。


    李嬸聽了李紈的話,打發個下人去尋人伢子。那下人也沒個譜,直告訴了人實話。聽聞是替榮國府的小爺挑屋裏人,人伢子登時說得滿天下的花兒都開了,拍胸脯打包票此事容易,過幾日便送幾個極好的來給他們家挑。


    早年被賈琮請來鋪子裏幫忙的賈芸因為人機靈仗義,如今明麵上是賈四下頭一個極要緊的掌櫃了,暗地裏已歸了羅泰娘那一頭,在打探著四處的消息情報。他結交的朋友多,中有一位醉金剛倪二,與些個人伢子馬販子往來甚多,旋即聽說了此事,趁與賈芸吃酒隨口告訴他。賈芸奇道:“他們府裏的顏色丫頭不少,怎麽竟去外頭買人?倒有幾分奇怪。”


    吃散了酒,他不曾迴家,直往太平鏢局去尋賈四,說了倪二的話,勸道:“論理此事由不得我說話。隻是如今天下都分了,諸位王爺並朝廷皆在四處安設探子。寶二叔若想要兩個屋裏人,何不在府中挑去?萬一買進來什麽不妥當的人不是頑的。”


    賈四點頭道:“你說的有理。我明日便跟環兒說去,讓他設法阻了此事。”


    次日他便將賈環喊來告訴了,嚇得賈環一蹦:“不是吧!頑笑的麽?”


    賈四道:“芸哥兒得來的信兒,必不是假的。”


    賈環連茶都沒喝就跑迴府了。


    賈母這會子還跟史湘雲一道說話呢,見賈環蒙著頭闖進來,登時沉下臉來:“冒冒失失的做什麽呢。”


    賈環瞥一眼史湘雲,瞧一眼賈母,扭頭向鴛鴦道:“煩勞鴛鴦姐姐將寶玉哥哥請來。”


    鴛鴦看了看賈母,賈母以為他有什麽要緊事,便說:“你去吧。”又讓湘雲去別處玩會子。


    一時寶玉來了,賈環便說:“老祖宗,老爺前些日子在青樓那番大鬧,京中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說句不孝的話,名聲不大好。”


    賈母拍案:“反了你了!”


    “二哥哥的名聲倒是尚可。”賈環看著寶玉,“橫豎我聽來的,士林裏頭都覺得咱們哥倆都是讓老子帶累了,個個可憐咱們。”


    賈母有心發怒,又覺得他話未說完,忍住了。


    賈環接著說:“聽聞滿京城的人伢子皆已知道了榮國府的寶二爺要買屋裏人,熱鬧的跟選花魁似的。”


    賈母大驚:“什麽?!”


    賈環又看寶玉:“當年二哥哥說不要弄來一屋子花花綠綠的女子、隻一心實在求功名,原來是說著玩的?”一壁說一壁衝寶玉擠眼睛,心中歎道,鬧了半日,還是小爺替他想的借口。


    寶玉才要開口,賈母先罵道:“讓她悄悄的買兩個好人來,竟鬧成這樣!果然半分不會辦事,連鳳丫頭的零頭都比不得。”


    賈環聞言便猜到辦事的是李紈,道:“老祖宗,哪有讓寡婦去辦這個的……珠大嫂子顯見不能自己去,還不定是托什麽人辦的。再說,這般新聞隨便換那個人伢子都不會放過的。叮囑他們不要外傳,他們哪裏會聽?多新奇有趣。”


    賈母道:“怎麽別家不買人麽?”


    賈環撇嘴道:“別人家的老子沒因為一個粉頭大鬧花樓。”


    賈母頓時噎住了。


    賈環接著說:“這下好了,等這兩個屋裏人選出來,二哥哥的名聲也差不多糟蹋完了。”


    寶玉忙說:“老祖宗,我早說過不要通房的,為的是念書清靜。”


    賈環接著道:“這下沒法子清靜了,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賈母一疊聲兒的說:“不要了不要了!就在府裏挑兩個!不要外頭的!”


    賈環道:“府裏也先莫要挑了。咱們隻說外頭的風言風語皆是假的,二哥哥暫且沒預備挑什麽屋裏人。不然,嘴長在人家身上,必然要說咱們是聽風聲不對才收迴買人這事兒、是替二哥哥做遮掩的。”


    賈母一時沒明白過來:“在府裏挑人怎麽是做遮掩呢?”


    賈環信口就說:“人家都趁機誣陷二哥哥為人輕佻荒淫呢!如今唯有掰得多過去些子才好。”


    “輕佻荒淫”四字可了不得,驚得賈母站了起來:“胡說!青天白日的竟有這等人平白誣人子弟,快拿了去見官!”


    賈環撇嘴道:“那人家必然以為咱們是被拿到了短處,狗急跳牆。”


    寶玉也說:“老祖宗,我不想要屋裏人!況如今此事鬧得……名聲一旦汙了再難扳迴來。”


    賈環添了一句:“老祖宗想想老爺的名聲。”


    賈母氣的連連拿拐杖拄地:“這些黑了心肝爛了腸子的!成日隻盼著旁人家出事,他們好瞧熱鬧,實在自己肚子裏才是男盜女娼!”


    賈環又道:“隻怕他們本是男盜女娼的,便恨不得天下人皆與他們一般,隻瞧不得人家好。隻是無賴是最沒法子對付的,總不能為了打老鼠傷玉瓶兒。”


    寶玉也說:“本來無事,老祖宗何必勞神這個?我實在不想要一屋子女人,沒的打擾我念書。”


    賈母歎道:“你不明白。大戶人家的公子成親前都有幾個屋裏人……縱然我不挑,你母親必也要挑的。”


    賈環登時明白過來了。賈母也不是全然不替史湘雲著想。史湘雲娘家並不會替她撐腰,故此壓不住世俗慣例。橫豎要有人的,與其讓王夫人挑她的人,不如賈母挑自己的人擱在寶玉身邊總好些。遂說:“偏外頭已經鬧成這般了。太太到底也是疼二哥哥的。”


    賈母翻來覆去想了半日,實在沒有旁的法子,隻得暫打發他們下去。又命人喊李紈來結結實實罵了一頓,李紈膝蓋都跪麻了。


    待她迴去,賈蘭心疼的看著他母親敷藥憤憤道:“平白的給母親惹了這麽一樁不靠譜的事兒,還有臉怨你。老祖宗愈發糊塗了。”


    李紈忙捂了他的嘴:“可不許讓旁人聽見。”


    賈蘭口裏不言,心中仍是鬱鬱的。


    賈母又打發人去向王夫人說了此事,隻將錯一股腦兒推到李紈身上。王夫人也委實在替寶玉挑通房,這會子已擇定了三四個人選,聞言也惱了,又大罵了李紈一頓,還打了她兩個耳刮子。李紈隻低頭認錯,不辯一聲。


    此事暫過。史湘雲欣喜若狂。


    賈環自不是悄悄幫了人不說話的主,乃告訴了鴛鴦“人伢子那事兒本是我咋唿的”等等,最終長歎一聲:“我並不是怕二哥哥屋裏人太多了麻煩才管此閑事。雲姐姐雖與我交往平平,她老子卻是個英雄。我實在敬仰。”


    鴛鴦會意,尋了個空兒去史湘雲屋裏悄悄的向她漏口風道:“二爺屋裏人那事,皆是環三爺替姑娘掃平的。”


    史湘雲一怔:“怎麽是他?”


    鴛鴦便將當日賈環與賈母如何說的、又如何暗示寶玉尋借口細述了一迴。並說了外頭全然沒有誣陷寶二爺名聲的風言風語,皆是賈環編來糊弄賈母王夫人的,驚得史湘雲臉兒都白了。她道:“我聽環三爺說,他極敬仰雲姑娘的父親,不願意自家委屈了史大將軍的遺孤,才出手幫著你的。當年請二姑娘教導姑娘,也是聽說了令尊大人事跡。”


    史湘雲心中如炸了個雷似的,又茫然道:“我父親?我打小便沒了爹娘,全然不知道。”


    鴛鴦垂目道:“京中主子們皆有意不提史大將軍的故事,想來也沒人敢告訴姑娘。”


    湘雲忙拉著她說:“好姐姐!你告訴我!”


    鴛鴦隻盯著腳尖兒:“連主子們都不敢說的事兒,我哪裏知道?”說著拿眼睛溜了她一眼。


    湘雲思忖片刻道:“既這麽著,我便不為難姐姐了。多謝姐姐告訴我。寶玉可知道麽?”


    “那般沒臉麵的事兒大約沒人肯告訴他。”


    湘雲點點頭,再謝了她。鴛鴦垂頭向她行了個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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