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母得知寶玉心思,次日便打發人去史家接湘雲過來。鴛鴦硬著頭皮求自己去接人。賈母看她麵紅耳赤又低眉順眼的,果然猜她欲向湘雲說些好話,笑嗬嗬的應了,還命她穿件顏色衣裳去,並賞了她一支簪子。


    鴛鴦忐忑萬分到了史家,史湘雲驚道:“怎麽是鴛鴦姐姐親來了?”


    鴛鴦含笑道:“有日子沒出門了,悶得緊。今兒老太太打發人來接姑娘,我便想著趁機走動走動,向老太太求來的。”


    湘雲自然知道此為說辭,以為今兒去要商議大事、為了鄭重才命她來的,頓時飛紅滿麵。鴛鴦低聲道:“有幾句話,我想跟姑娘單獨說。”湘雲手都有幾分發顫,忙打發翠縷領著兩個小丫頭下去。翠縷也機靈,親捧著笸籮守在門口做針線。


    鴛鴦見門闔上了,便向史湘雲跪下,含淚道:“奴才有件事欲求雲姑娘相助。”


    史湘雲忙說:“姐姐快起來!有事隻管說便是,咱們兩個素來便要好的。”


    鴛鴦不敢起來,隻跪著說:“奴才雖是個丫頭,早晚也有幾分盤算。如今我老子娘並哥哥嫂子都在外頭,我隻念著踏踏實實服侍老祖宗西去了,念在這十幾年我皆一心一意服侍老祖宗的份上,想來老爺小爺們也會開恩放我走的。到時候尋個老實人家好生過日子。”說著臉已紅了,垂下頭去。


    瞧這意思,顯見是府裏有爺們想要她。湘雲哪裏想得到寶玉頭上,心裏便猜是賈政看上她了跟賈母要,遲疑道:“你不必說了,我大略猜著什麽事了。隻是……我哪裏管的了?”


    鴛鴦頓時滾下淚來:“寶二爺已告訴了老太太他不願意的。”


    湘雲歎道:“老太太跟前,哪裏由得他願意不願意。”


    鴛鴦霎時有幾分絕望,垂頭淌了半日的淚。


    湘雲道:“鴛鴦姐姐隻想想,此事哪裏有我說話的份兒。”


    鴛鴦哭道:“姑娘隻推給寶二爺,二爺若不肯,老祖宗又能拿他怎樣。”


    湘雲隻管搖頭:“他不成的。”


    鴛鴦瞧她的模樣仿佛當真不願意爭了,不禁低喊道:“難道姑娘就甘願人還沒進門,寶二爺已有了兩個屋裏人麽?”


    湘雲怔了,旋即睜大了眼:“你說什麽?寶玉的屋裏人?”


    鴛鴦道:“自然是。我與琥珀俱不願意的,寶二爺自己也不願意,如今唯有老太太一人隻盼著能成此事。奴才萬般無奈,方來求雲姑娘一道幫著!”


    湘雲張了半日的嘴說不出話來,心中如刀絞一般。忽又垂下淚來:“原來老祖宗疼我也不過是說著罷了。”


    鴛鴦忙說:“寶二爺已同老太太推了。隻是老太太她老人家愛麵子,一心以為她一說必成之事二爺竟不肯,有幾分下不來台麵。”


    湘雲目中便有了幾分驚喜:“寶玉已是推了?”


    鴛鴦點頭,又將襲人同賈母密語並賈環的話撿能說的說了。她思忖道:“環三爺說他已知道緣故的,卻不曾告訴我。隻是依著他的話,老祖宗今日接了雲姑娘去怕是要逼迫姑娘‘答應三從四德賢良淑德’。故此我猜度寶二爺不肯的緣故當是恐怕姑娘不賢良、慢待他的通房姨娘。”


    湘雲急了,甩下帕子道:“我何嚐有此意!平白的冤枉人!你瞧他自小與上下各位姑娘們廝混,我說過一句什麽沒有!”說著淚珠子如斷了線一般滾下來。


    鴛鴦擺手說:“此事不與姑娘相幹的。既是連襲人都尋了來,顯見二爺打發她走的那會子便鐵了心了。那會子……那會子府裏皆傳……是那位。”


    湘雲頓時想起來,當年榮國府提起寶二奶奶大都猜的薛寶釵,一時心中五感雜陳。又捱了半日才說:“隻是……我哪裏能違的了老祖宗……”


    鴛鴦看她顯見猶豫了,眼中又亮起來,道:“姑娘隻推給寶二爺便是。”


    湘雲咬了咬嘴唇道:“二哥哥不肯,她還能硬塞不成。”


    鴛鴦膝蓋向前挪了兩步抱著她的腿道:“好姑娘!如今可不就是硬塞麽?!我與琥珀年歲都大了,模樣兒也平平,寶二爺未必瞧得上。”


    湘雲心中翻江倒海的,想道,老太太若有一絲一毫替自己著想,豈能做出這等事來?她這個娘家侄孫女顏麵何在?既然做了,顯見心裏頭寶玉更要緊些。如今寶玉不肯,她卻不鬆手,可見她自己的顏麵才是頭一件大事。既這麽著,縱然沒有鴛鴦琥珀兩個,必也有旁人的。鴛鴦說的極是,二人年歲既大模樣也尋常;又無心寶玉隻想出府。與其弄兩個千嬌百媚、有意勾搭寶玉的狐狸精,還不如就她們兩個呢。過兩年待賈母離世,隻拿她們不得寶玉喜歡、莫要耽誤她們做由頭放出去便是,也成全了她二人的心。


    想通了這一節,湘雲便說:“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待會兒若老祖宗提起此事,我隻說屋裏人當由二爺自己挑選才是。隻是不知二哥哥心中如何作想。”


    鴛鴦歡喜道:“是了!二爺必不會挑我的!”


    湘雲眼神閃了閃,道:“倒也未必。姐姐性子模樣俱是極好的,平素待他也好。自打……二太太不管家了,這府裏待他好的人卻是不多了。”


    鴛鴦含淚笑道:“姑娘莫頑笑,我是老太太身邊的,自然是依著老太太的心,與寶二爺何幹。不然,漫說是‘寶玉’,縱然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也不過那般。”她咬了咬牙,“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莫要胡說!”湘雲嚇了一跳,“哪裏就到了那一步的?老太太當真要逼著咱們,也有來日方長、慢慢商議。”她口裏一壁說,內裏愈發放下心來,忙拉了她起來,又命她拭了淚,取自己的妝奩與她補上些胭脂。二人收拾了會子,一道上車往榮國府來。


    另一頭,賈環聽說賈母當真打發人去史家接雲姑娘了,又說鴛鴦親去接的,也溜去寶玉屋中。遂將昨日的事兒並賈母的心思一並告訴了他,寶玉愁得坐立不是。


    賈環道:“二哥哥,你若是男子便該有個擔當才是。老祖宗自是要臉麵的,偏此事維係鴛鴦琥珀二人一生。她的臉麵要緊還是你們四人的一輩子要緊,隻看你自己能不能抗的住了。”


    寶玉急的團團轉:“我早已同老祖宗說過不要通房姨娘的,她又不聽。若是她非要……不可,我卻能奈她何,她是祖母。”


    賈環道:“順著她來自然容易,你隻需答應便好。隻是順著她來的代價太大。我隻說一件事。人是會變的。這會子鴛鴦隻想著出府做個好人家的媳婦兒。你若抗不得應了老祖宗,她縱一時煩悶——她是個丫頭,有身契在我們府中,進退婚配皆不得由她自己做主的。待當了你姨娘之後,終於還是會轉迴頭來認命服侍你的。鴛鴦是個聰明女子,與我姨娘並周姨娘截然不同;又是老祖宗的貼心人,又在咱們府中這麽些年、上下裏外都說她好。琥珀雖老實,能在老祖宗身邊得寵的自也有點子本事。老爺屋裏多年皆平平順順的,說到底是因為二太太一人獨大、我姨娘與周姨娘隻被她死死壓製著的緣故。倘或你當真得了鴛鴦琥珀,加上雲姐姐,來日你院中隻怕不是你我往年經曆,而是霍晟往年經曆了。那才叫你死我活、歡騰熱鬧呢。二哥哥自思忖著。”言罷撣撣袖子便要走。


    寶玉頓時想起霍晟自幼被他父親的姬妾使盡了法子謀害,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忙伸手拉住賈環:“我該如何向她老人家說呢?”


    賈環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老祖宗最是疼你,你隻從‘為你好’說開去便是,千萬別提‘為了雲姐姐好’或是‘為了鴛鴦琥珀好’。跟你一比,她們三個立時得比到南極洲去!”


    寶玉想了半日方嗐道:“委實是這個理兒。”抬頭一看賈環早沒影兒了。


    不多時,史湘雲鴛鴦來了,進門見了賈母,賈母自打發旁人出去,獨向湘雲提給寶玉送兩個屋裏人的事。


    湘雲心裏頭狂喜。她與寶玉的親事私下裏眾人說了許久,偏從沒光明正大提起過。一壁又怨賈母偏心的厲害,分毫不曾替自己著想。麵上隻不顯,紅著臉低眉順眼的說:“二位姐姐皆是老祖宗身邊的,自然比旁人可靠穩妥些。隻是無端得了老祖宗的人,沒什麽好孝敬的。”


    賈母大喜:“我就知道你最是個懂事的!”遂又狠狠誇讚了她一番,得意道,“我史家的女孩兒自是賢良大度,王氏那個妒婦哪裏比得!”


    湘雲隻裝害羞,低頭不語。賈母便以為她不宜說王夫人的不是,心裏頭顯見是向著自己的,愈發歡喜。


    賈母乃命她去別處玩會子,自己使人喊寶玉來。湘雲聽了心中突突亂跳,又巴望寶玉硬著不答應,又恐怕推了這兩個日後又來兩個年輕貌美的,如井軲轆打水一般吊上吊下。


    一時寶玉過來,賈母笑將湘雲的話說了。瞧她老人家笑得那般舒心,如開了一朵老菊花似的,若非賈環清清楚楚的告訴他鴛鴦不願意,寶玉簡直沒法子拒了去。


    賈母見寶玉臉上半分笑紋兒也沒有,眉頭便擰了起來:“寶玉,你不歡喜麽?”


    寶玉忽想起賈環的話來,忙愁著眉頭假意強笑了一下:“挺……挺歡喜的。”


    假得太明顯,賈母心中一翻,頓時知道自己想岔了。又仔細一琢磨——若非擔心雲丫頭善妒,便是旁的緣故。寶玉打小喜歡容貌好的女孩兒,莫非他不中意鴛鴦琥珀的模樣兒?便拉著他的手說:“寶玉,你若不喜歡隻管跟我說,我還能強命你收下不成。”


    寶玉立時舒開嘴角將笑未笑,旋即又垂頭道:“老祖宗給的自然是好的。”


    他愈是如此,賈母愈發認定他不喜歡那兩個丫頭,忙說:“是我想的不周全。她們年歲大了你許多去,本也並不合適的。”


    寶玉又嘀咕道:“我並沒……沒有嫌棄二位姐姐之意,總是老祖宗身邊的人,老祖宗最會調理人了。”


    賈母悔的直拍大腿:“嗐,你年紀小臉皮子薄!若早知道是這樣……”心中又怨襲人胡言亂語,不知道隻說不知道便好,盡扯些不相幹的。又想著她也是模樣平平,可是寶玉瞧她不上打發她出府去、她心中嫉恨才說的那番話、想引得自己對雲丫頭起戒備的?一時各色念頭翻來滾去皆是旁人的不是。


    思忖了半日,她道:“我知道了,此事便作罷,旁的你隻不用管了。”


    寶玉聞言如得了大赦一般,喜上眉梢,連說:“謝老祖宗!謝老祖宗!”


    賈母瞧他那模樣便認定了他不喜歡鴛鴦琥珀,摩挲著他的手道:“你這孩子,隻跟我說實話最好,何須繞彎子?險些誤事。”口裏說著,心中開始盤算府裏還有哪些模樣出挑的丫鬟,寶玉大約會喜歡哪個。


    一時寶玉走了,賈母乃尋了身邊一個信得過的汪婆子來商議。那汪婆子便是早年投了賈赦的。因有心討賈母的信任、好得了消息去迴給大老爺討賞,她比旁人愈發賣力服侍些。如今賈母身邊除了鴛鴦琥珀便最信得過她,此事自然不便與那二人商議。賈母細細說了湘雲是怎樣寶玉是怎樣,又道:“我也懶得動彈了,府裏的丫頭們也不大留神看著。珍珠是個好模樣,又給了他老子。你且去各處多走動走動,看看哪個丫頭模樣性子皆好的快來迴我。”


    汪婆子答應一聲下去了。要說這汪婆子也是個有主見的。她家外孫女年方十五,模樣性子皆好,若順手薦給賈母極妥當。隻是她認定了這府裏二房沒出息,除去環三爺是投了大房的;遂不肯將外孫女送進二房去。轉身便將賈母的底子悉數兜給了賈環。


    賈環先頭已得了鴛鴦的細報,知道她二人在史家所言,也以為湘雲必有所動。他並不知道湘雲內裏如何做想,再聽汪婆子的話,隻作她沒膽子、見了賈母便不敢說話,搖頭道:“一個扶不起來的阿鬥。”偏為了得到她老子的名聲還得好生待她,替她擋掉寶玉的屋裏人,實在煩人,歎道,“果然沒有白得的便宜。”再想想寶玉,倒是學會在賈母跟前做戲了,比起從前好了些。唯有鴛鴦,當真是個可收的。迴頭教養一番,保不齊能派上用場。乃命那汪婆子道,“你先瞧著,挑些模樣好、性子不妥的。”汪婆子領命去了。


    另一頭,賈母也不便告訴鴛鴦寶玉瞧不上她的模樣,隻說:“我思忖再三,眼下我跟前實在離不得你兩個。”


    鴛鴦喜不自禁,磕頭道:“隻願留在老祖宗身邊服侍,絕無旁的念頭,求老祖宗收留!”


    賈母心下歉然,拉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拚了這把老骨頭也必給你安排一個極好的歸宿。”


    鴛鴦連連搖頭,含淚道:“能平平順順的服侍老祖宗一輩子,便是極好的歸宿。”心裏頭卻想起方才賈環親自送的賞賜來。


    賈環給了她一塊硯台,說:“如今綺霰齋那兒住著我一個朋友,本來也是村裏人,幫過我們家一個極大的忙。雖是近來數月才開始學寫字,他人踏實勤奮,功底極紮實,教尋常人足夠了。鴛鴦姑娘若是願意學學寫字,我便請他教你。若不願意學這勞什子,來日老祖宗駕鶴西歸,自然替姑娘辦妥良民文書,並有大把的銀子送你出府。”


    賈環真真是將她當作人才、想教導一番來日可用。偏鴛鴦又不得出府去,也尋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她。唯有石秋生,雖蒙學不久,教她認字綽綽有餘。最後那兩句話也是試探她可有心上進。


    這等話聽在鴛鴦耳中豈能是他想的那般!鴛鴦自然知道綺霰齋的石相公,聽聞為人老實、有件極大的事幫了琮三爺與環三爺,深得他二人信任,年齡也隻得十九歲。府裏早有丫鬟無故往他跟前張牙舞爪的,嚇得他隻往外逃,有一迴竟不敢迴府。後環三爺幹脆不許女人過去他那裏了。鴛鴦頓時以為環三爺有心將她許給石相公,一時麵上紅霞飛起,又心跳如打鼓。


    等了半日,賈環以為她不想學,失望道:“姑娘若不願意隻管說便是,橫豎不會慢待了你。”


    鴛鴦忙不迭的說:“奴才願意願意!”


    賈環細瞧了瞧她的神情,才那句並不像違心的話,方點頭道:“認字是極為要緊的,盼著姑娘真心上進。”


    鴛鴦隻以為他暗示拿認字當幌子先與石秋生往來,愈發羞慚慚的,隻連連點頭。


    賈環有幾分奇怪,也不曾多想。迴頭去拜托石秋生,隻說此女是個人才,因實在沒人可教她,先托你教她認字。


    石秋生也是個呆子,聽聞自己要當先生,唯恐有個失誤教錯了別人,在龔三亦那兒念書愈發用功了起來。


    鴛鴦次日起便忍著羞往綺霰齋去學寫字。那石秋生生的虎頭虎腦,模樣隻得平平,鴛鴦眼中卻極是好看。石秋生教她認字,她也下心思好生學了,平素偷偷藏在花根子後頭拿樹枝畫字。有人閑覷見迴給賈環,賈環愈發以為她一心向學、孺子可教了。此為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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