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深秋,梨香院的兩位兄弟雙雙踏上行程。葛樵還罷了,盤龍山極近;吳攸此去卻是萬裏迢迢。大夥兒皆有些不舍,又有幾分興奮。成日念叨萬裏之行始於足下的事業,從前那些不過是預備著。如今終於有人行了第一步。


    眼見入了十一月,宮中有喜訊傳來,謝貴人早產生下皇七子。定城侯府堂而皇之給榮國府送了極厚的一份禮,賈赦莫名其妙,乃喊賈琮過來問:“是不是你又搗了什麽鬼兒?”


    賈琮怔了半日,使勁兒迴想當日與謝鯨說過的話,委實想不起有哪裏與皇七子相幹,皺眉道:“我剛迴京的時候謝鯨曾來請我幫忙想想他三弟去哪兒了。隻是那事我並不曾幫上忙,聽賢王哥哥說倒是幫了他與聖人每人一個忙。幫聖人的忙大約就是誤打誤撞將周大人掀翻了。與謝家實在沒有幹息。”


    賈赦看著禮單煩道:“偏他們送來這麽厚的一份禮,豈非又得費力氣還他們一份?”


    賈琮道:“還什麽呀,愛送就送唄。爹,都收下,管他為什麽呢。”


    賈赦瞪他道:“你懂什麽?無故收人家這麽重的禮,就成了人家替七皇子討好咱們了。咱們家既收下,豈非答應幫著七皇子?”


    賈琮哼道:“禮是他送的,咱們何嚐答應過什麽?若說咱們答應了什麽,拿出證據來!潛規則小爺不認!”


    賈赦道:“誰管你認不認,旁人隻怕會誤以為咱們認。”


    賈琮笑道:“爹放心,不會,很快就不會了。”


    賈赦也是個喜歡得便宜的,聽他說的大方,當真沒有給定城侯府迴禮。


    因賈赦與諸位皇子皆無往來,倒是賈琮齊天大聖那陣子認識了滿朝朱紫,沒兩日便有人來打探他們究竟幫過謝家什麽、如何引得人家送這麽大一份禮、送禮的車馬浩浩蕩蕩一長溜。賈琮道:“我問過我爹來著,他說咱們兩家往來尋常,大約是謝家弄錯了什麽信兒、謝錯了人。橫豎不是咱們請他們送的、是他們自己送的。白得一份大便宜哈哈哈……”京中往來皆有規矩,誰見過賈赦這樣的二賴子?旁人聽了也哈哈大笑。有不放心的使人打聽了會子,果然他們兩家沒多大交情,都放心了。


    這一日賈琮正閑著念叨“也不知道馮大哥年前可能迴來”,忽有人送了信兒來,方才有人飛馬入城直奔皇宮,拉著守門的衛士隻說了一句“賢王落入賊人手”便昏死過去了,恰是馮紫英!賈琮嚇得一哆嗦,站了起來:“快走!去林家。”


    兄弟三人忙趕去了林府,直等到月亮上了樹梢林海才迴來,滿麵疲憊。見幾個弟子也不驚訝,隻坐下歇了會子,喝盡一盞茶,苦笑道:“莫看著我,朝廷大事豈能隨意讓你們這些毛孩子知道。”


    賈琮道:“您隻說徐宏死沒死。”林海瞧了他一眼,他又說,“自從楊二哥說他曾受命行刺你,我們就猜到他有反心。”


    林海頓了片刻,道:“死了。”


    賈琮皺眉道:“樹倒猢猻散,徐宏都死了,旁人由誰領著?他兒子?”


    林海點頭道:“徐宏次子徐肅。”


    賈環“咦”了一聲:“他長子答應麽?還是已經家中火拚過一迴了?”


    林海搖頭道:“尚且不得而知。馮紫英與賢王不在一路……”他忽然住了嘴,擺手道,“你們莫胡亂打聽。”


    賈琮道:“又來了。我們都是你學生,子曰,弟子服其勞麽。”


    林海道:“其中隱秘太多,不便說給你們。”


    賈琮瞧老頭固執,隻得說:“隱秘我們也不想知道,賢王哥哥活著對麽?人家是要拿他出氣、宰了祭祀,還是要拿他當人質、與朝廷談判?或是他查出人家的實在證據了?徐家可會為了除去證人滅口?”


    林海見他們越問越多,幹脆揮手趕他們走:“少打探那許多,沒你們的事。”後遂再也不肯說了。


    次日賈琮又去馮家打探一迴,馮紫英歇息了一夜緩過來了些,麵色依然難看,隻是半個字不肯漏給他。及去王子騰處,才多知道了一點子。


    原來江西總兵徐宏前些日子迷上了一位從京中去江西販茶的寡婦。當天傍晚他甩掉隨從獨自與那寡婦在湖上泛舟私會,後泊舟於湖心小島。隨從們遠遠的看著,都以為他們大人好事得成,隻在湖邊尋了漁民的房子借宿。本以為次日能見到他們大人與新姨娘駕舟靠岸,不想等到中午還沒見人影子。起初他們還笑談“**苦短”,直至天色漸晚依然沒人迴來,方有些疑慮,忙喚漁民弄隻船來搖他們過去——卻見那船上半個人都沒有。他們遂四處搜尋,並不曾見到徐宏與那寡婦。直至三日後,徐宏的屍首自湖中浮起,胸口一刀斃命。不用問,必是那寡婦所為。


    徐家遂閉了豫章城、滿城搜查。可巧司徒磐親往江西去查徐宏造反之事,本來無人知曉;偏他又是京中去的,愈發惹眼。徐家雖不曾搜到那販茶的寡婦,倒是把他搜出來了。


    馮紫英原本在另一家客棧的,也將搜查的糊弄過去了。偏街麵上有人在喊“拿住了探子”,他伸頭一看正是司徒磐,大吃一驚,才欲去打聽,有人舉報此處還有一京裏頭來的人甚是可疑。他恐怕自己也落入人手,趕忙逃了。


    賈琮將此事說給他的軍師們聽,眾人皆滿麵疑惑。龔鯤看了一眼劉豐。


    劉豐乃道:“此事極為蹊蹺。頭一件,賢王千金之體何等尊貴,何須親去江西查訪?他手下又不是沒有能人。第二件,那寡婦顯見就是城西秦三姑秦掌櫃了。她與賢王本是一路的。他們此去究竟是要搜集徐宏的證據、好公然查辦他,還是要將他當作亂臣賊子直接刺死、再慢慢對付他手下的蝦兵蟹將?秦三姑既然出手,顯見就不需要證據了。那麽賢王、馮紫英、秦三姑應當一同逃離才是。另有,秦三姑既然逃了,人又在何處?江西與京城何其遠也,賢王落入逆賊之手,馮紫英當向鄰省的官員求助才是,怎麽竟一路迴京來了?”


    賈環道:“大約秦三姑留在南邊向鄰省求助。”


    劉豐道:“秦三姑終究是女子,且她外頭的身份還是個市井寡婦。馮紫英雖明麵上無有要緊的官職,好歹他老子是馮唐。秦三姑迴京報信、馮紫英向人求助,這般才合適。”


    吳小溪道:“南邊的地方大員多在諸王手中,未必肯用心營救賢王。秦三姑早年曾借保鏢之名護送林海大人迴揚州,與現任揚州巡鹽禦史譚英同行一路,譚英也是聖上心腹。許是他們去向譚英求助了。”


    幺兒皺眉道:“很別扭。小溪說的這個,我聽著像是借口,太勉強了些。”


    劉豐不禁一擊案:“不錯,是借口!”他忙向眾人道,“我想了半日,委實尋不出留秦三姑在江南、派馮紫英進京的由頭。小溪方才說的這個是借口,好不容易才能尋出來。隻怕賢王被抓不那麽簡單。”


    龔鯤站了起來,在屋裏轉悠了幾個圈兒,忽然問:“三爺,上迴你說,你去六王爺府裏套話、聖人與賢王有了間隙?”


    賈琮點頭:“也不知是哪位王爺的手筆,橫豎我瞧六王爺那模樣,應當是有的。”


    龔鯤喜道:“真是有隙了。九王爺心細如發,必然察覺,開始動手自保了。隻是他素來無有自己的勢力、全心輔佐聖人才得了如今的地位;他想自保隻得白手起家。白手起家須有時間才行,老聖人還能活幾年?他這會子才動手,早已趕不上旁的王爺了。唯有黑吃黑才是最快的。這迴去江西,他是去謀徐宏手裏那些東西去了。”


    眾人倒吸了一口氣。


    “徐宏有錢財有私兵、皆不在少數。隻不知他能用什麽法子私吞下來。”龔鯤樂得滿屋子轉,“司徒磐我早瞧出他有野心的!”


    賈琮斜睨了他一眼:“你倆認識麽?”


    龔鯤怔了怔:“不認識!”


    賈環也斜睨他一眼:“顯見認識。”


    龔鯤道:“實在不認識。”乃揮了揮手,“莫扯些不相幹的。從此事來看,馮紫英且不論,秦三姑大約已經被他從聖人手中撬走了!”


    賈琮不禁“哎呦”了一聲:“早知道他會撬,不如我撬呢!”


    龔鯤道:“你手中什麽都沒有,平白無故的就想從聖人手中撬人?她與柳湘蓮可不是一迴事。司徒磐執掌聖人手中的探子多年,好歹是她的老上司。”


    賈琮蔫蔫托著腮幫子:“罷了罷了,橫豎咱們與司徒磐也可以合作,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對象。”


    遂又過了些日子。朝中對派何人去救賢王、如何救議論紛紛,始終拿不出個得用的法子來。


    林海與司徒磐私交甚篤,實在等不下去了,向聖人道:“好歹須得請人去打探一二,徐家究竟意欲如何。”


    聖人歎道:“朕也在等信兒。”


    又過了些日子,眼看要過年了,終有音訊傳來。徐家以徐宏次子徐肅為首,已是反了,拿著賢王司徒磐的性命向朝廷索要贖金一百萬兩。聖人自然不能答應,與老聖人商議如何迴應。


    老聖人一心以為徐宏不過是死於風流,必無反心;必是司徒磐做了什麽不妥當之舉、將徐家嚇著了,人家才反的。遂命尋個妥帖的人去招安徐家並江西眾將。聖人拿著林海給的賬冊子辯駁半日,奈何老聖人半個字聽不見去。林海再三求聖人設法相救賢王,聖人歎道:“朕舉了許多人,老頭子皆不答應。橫豎他們不敢將老九如何,且過了年再看。”林海一腳踏出大明宮,整顆心都涼透了。


    賢王在逆賊手中扣著,朝廷一派安然無事。有人暗在茶樓酒肆道:“誰說賢王是國之棟梁?少了他也沒什麽兩樣。”


    京中公侯府邸紛紛置辦年事,戲酒往來十分熱鬧。今年宮中賜給榮國府的物品也一如往年之精巧,其中有一件景德鎮出的擺件,說是依著明朝的圖樣子仿製的青花恐龍,圓腹翹尾、憨態可掬、十分可愛,極得宮中貴人喜愛,都說有招子之效。賈琮見了啼笑皆非,竟將贗品做成貢品了,不知數百年後如何去見江寧婆婆。


    賢王既然不在,他們府裏也寥落許多。倒是林海與賈琮師徒倆常去走走,與司徒磐的兒子說幾句寬慰的話。賈琮見世子司徒嶽雖沉默寡言,眉目間愁雲緊鎖,便知道司徒磐是那種連自己人一道瞞著的主。因趁林海去出恭的時候趴在世子耳邊悄聲道:“王爺必然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我這話不是寬慰你,是告訴你。”世子也早聞賈琮“善財童子”傳聞,聽他說的那般斷然,不禁驚喜抬目。賈琮拿手指頭在唇上“噓”了一下。世子連連點頭。


    直至出了正月十五朝中才議定,命都察院左禦史勞甫為欽差大臣前往江西去招安徐肅搭救賢王,神武將軍馮唐領著禦林軍一路護送。


    賈琮眼中頓時想起勞甫和那張老臉,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向賈赦道:“聖人這是想把賢王坑死麽?”


    賈赦道:“勞甫和不過是個幌子,要緊的是馮唐。”


    賈琮歎道:“聖人是壓根指望不上了,賢王哥哥如想脫身,隻有自救。”


    一想到此事八成是司徒磐自己弄的套子,賈琮就抑製不住看熱鬧的歡喜。實在不知道他預備怎麽將徐宏的人馬搞到手。


    他輕飄飄的迴到梨香院,喊人去多弄些點心來等著勞甫和馮唐迴來聽評話,一道聖旨下來了。


    欽差大人勞甫和因恐自己上了年紀、口齒不伶俐、又有幾分迂腐,擔不得此任,特向聖人求了一個人幫著他。此人闔府皆對聖人忠心耿耿、兼能說會道八麵玲瓏,便是他從前在戶部任尚書時的極為賞識的一個下屬,如今調任通政使司副使的賈璉。聖人並不認得賈璉,隻是當年賈赦那八十萬兩銀子實在討好人,便應了。


    可憐賈璉才剛下了衙門,迴到自己院中隻抱了賈小萌片刻便讓人喊出去接旨,這一去還不知要盤頓到何時才能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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