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琮直言老聖人所賜的碧玉山子不能算做壽禮,高英忙道:“這般要緊之物本不該做壽禮的,況禦賜的也不可售賣、轉送。”


    賈琮苦笑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如今有些事不說愈發不便了。”


    高英道:“琮表弟若有苦衷,不必告訴我。”


    賈琮道:“我若不告訴你,你少不得要去猜,還不定猜成什麽呢。不如告訴你的好。”遂與賈環對視幾眼,飲盡了一盞茶,歎道,“高表兄可知道前些年我們家曾煩勞葛六叔來長安取迴早年寄放在高家的七萬兩銀子?”


    高英點頭:“曾有所耳聞。”


    賈琮道:“那會子我們家盤點庫房發覺遭了賊,因恐怕銀錢一時不夠使,方想起這一樁事兒來。”他又苦笑,“後來五城兵馬司查案之時,從一個二太太心腹大管事的外宅裏查出了許多賬冊子,原來二太太管家的那些年貪墨公帳極厲害。我爹惱了,立逼著她還錢!她的錢也不知哪兒去了,拿不出來,便向她妹子家借錢。”


    高英思忖道:“這麽說,當日你們府裏並非遭了外賊、乃是遭了內賊了?”


    賈琮緩緩點了點頭,將內賊的頭銜輕輕鬆鬆坐給了王夫人。遂又說起二房一直不還錢、薛家逼債拿了通靈寶玉做抵、王夫人賈母暗賣私房被龔鯤設法圈住了那堆事來。


    說完了這一大通,他停下來飲茶,高英與歐成對視了會子,驚詫道:“我方才有些沒迴過神來。若是沒聽錯,你們府裏老太太二太太的私房,竟是你拿自己的私房買了?


    賈琮點了點頭:“我雖小,也會做些買賣,存了些私房。因她們急等銀子贖玉,便宜自然占了許多。”


    高英倒吸一口涼氣,看賈琮的眼神都變了。他才這麽點子大竟有本事存下弄來銀錢買賈母王夫人私房!縱然早就知道此子不尋常,他竟是一迴比一迴更不尋常起來。


    賈琮又笑道:“舊年我家二嫂子有喜,幾位姐姐臨危受命理家,方從舊賬裏頭瞧出與高家淡了往來這件事兒。說句實在話,她們才多大?原本都是深閨小姐,日日隻管吟詩作畫拆字猜枚;忽然要管一大家子幾百號人,還有那許多莊子鋪子並旁的產業,連我家的馬行鏢局都一並要管。裏裏外外各色人情往來,實在並沒有經驗的……壽禮這等事我老子那般憊懶性子也不會去管。直至我們離京前幾日龔先生方得空瞧了瞧禮單子,急唿太薄簡了。隻是一來那會子重新備禮委實是沒功夫了,二來恐怕姐姐們麵上無光。故此我便請了位行家,從老太太二太太急匆匆出手的那些私房裏頭挑選了這七件東西補進來。”


    歐成不禁擊案:“好大方!”


    高英也讚道:“好個體貼的小子。”


    龔鯤瞄一眼賈環,賈環瞄一眼龔鯤,眼中都寫著:好能瞎掰、掰的跟真的似的……


    賈琮勉強笑了笑,接著道:“這座碧玉山子大約是老祖宗預備私留給寶玉哥哥的,若非急需銀子也她不會出手。我實在不知此物竟是老聖人為了山海關大捷賜下來的。倒不是舍不得這宗東西,實在是舍不得祖父的榮光。”


    高英點頭道:“你若舍不得東西,此物便不會到長安了。”


    歐成也道:“這東西本是那史老婆子貪墨的,論理也當由你老子得了去。他若是知道斷乎不會拿來送人的。”


    賈琮苦笑道:“我老子同我演說山海關大捷也不知說了多少迴,要是讓他知道我將這個給送人了,憑是送給誰的,他都能厚著臉皮要迴去,你信不?”


    歐成拍掌笑道:“我信!我在你們府裏才呆了多久?他就說了五六迴。”


    賈琮又愁眉道:“本來特挑了七件便是為了姑祖母七十大壽,少了一件數字上頭仿佛不太妥當,這會子臨時去哪裏再補一件呢?”


    高英笑道:“六豈不是更好?六六大順。其實哪裏在乎多一件少一件東西,我祖母也不缺這個。不過是個心意罷了。”


    幺兒咳嗽一聲道:“我一路忍著沒說。替老人家賀壽的物件兒,還是雙數的好。”


    賈琮怔了怔:“哈?還有這講究?我沒聽過啊!你也不早說。”


    幺兒瞥了他一眼:“你告訴我的時候東西都上路了。”眾人聞言不禁麵帶笑意,一時屋裏舒緩了下來。


    賈琮摸了摸後腦勺,笑道:“罷了罷了,歪打正著。”


    遂又一鼓作氣撬開了另外六隻箱子。


    有一株足有三尺高的紅色珊瑚樹,華光耀眼;另有一尊沉香木的觀音,慈悲肅穆;顧虎頭長卷《行三龍圖》;宣德爐一座;金鑲玉如意一柄;最後一個箱子裏頭竟是一台西洋八音盒!賈琮也是頭一迴看見這些東西,不禁暗自欽佩秦可卿的眼光和膽識——這女子非但能認得拔尖兒的東西,還當真敢挑了替他送過來!


    眾人多少都有些見識,圍著嘖嘖讚歎,高英笑道:“我這個孫兒先瞧了半日,竟是偏了祖母了。”


    賈琮因問劉掌櫃:“左近可有什麽地方能立時配出合適的禮盒子麽?”


    劉掌櫃笑道:“京裏頭早給了各色盒子的尺寸模樣,我都定做好了,單等琮三爺過來重新裝一迴便是。”


    賈琮又暗讚秦可卿細致周到,笑點頭道:“辛苦你們了。”


    一時將這幾樣東西收拾妥帖抬上了車,眾人一擁出去。龔鯤趁亂悄悄向幺兒耳邊隨口飄了一句:“仿佛不曾聽過壽禮需送雙數的,怕是你杜撰。”


    幺兒淡然道:“古往今來杜撰者眾,多一個不多。”


    龔鯤盯了他兩眼,搖頭道:“旁人還說你老實。”撤身走了。


    榮國府的眾人遂隨著高英歐成往高府而去。


    較之京裏頭一眾豪門之奢貴華麗,高府的府門便帶著肅殺之氣,賈琮騎在馬上怔怔的瞧了半日,聽見高英喊他,忙跳了下來。才到門口,有位眉眼兒柔和的媳婦子上前來迎,道:“大爺,老太太就在儀門裏頭呢。”


    高英笑道:“祖母可是著急了?”遂領著賈琮賈環往裏走。


    遠遠的便望見儀門前許多人簇擁著一位白發老婦,披著紫色的大氅,拄著拐杖腰杆子筆直立著。賈琮忍不住“嘩~~”了一聲:“仿佛是佘太君出征啊!”


    偏歐成聽見了,笑道:“老太君當年真上過戰場的,讓榮國公罵了好幾年。”


    賈環忙問:“打贏了麽?”


    歐成點頭:“贏了。”


    賈環賈琮同時“嗷”了一聲。


    待來到近前,他二人忙跪倒行大禮,賈太君笑扶他們起來,雙手各攬住一個,扶著頭頸不住的說“好”,淚珠子早順著眼角的皺紋淌了下來。


    賈環賈琮也跟著垂了會子淚,便有位婦人上前相勸道:“孩子們都平安來了,老太太不必日夜掛牽,高興些吧。”


    賈太君遂收了淚,向他二人一一指道:“這是大表嬸,這是二表嬸……這是三表兄,這是四表兄……”一口氣介紹了許多,他兩個都行了禮,實則許多臉沒記住。


    高曆之妻丁氏道:“老太太盼了這些日子,我們府裏早已替兩位哥兒收拾妥當了一處院子。”


    賈琮笑道:“多謝表嬸。”龔鯤這會子自然是兼任管事的,領著人下去安置去了。眾人方陪著賈太君慢慢轉身進去。


    到了正廳上頭,賈太君正坐當中,有下人上了茶來。


    賈琮方道:“姑祖母身子骨兒這般康健,我們瞧著都放心。”


    賈太君笑道:“不過是一把老骨頭罷了。”


    賈琮道:“家有一老便是一寶。哪怕如高表叔那般身在千裏之外、不能請安少有書信,但凡他心裏知道您老好好的,便是他的定心丸了。”


    高英忙說:“很是,祖母安康我爹心裏頭便安安穩穩的。”


    賈太君聞言笑道:“你這孩子,小小的年紀倒是懂事。”


    一時外頭有媳婦進來悄悄向丁氏說了些話,丁氏遂笑上前道:“榮國府的禮單子裏頭有幾件稀罕物件兒,我聽了都眼饞,老太太不如取來讓我們開開眼?”


    高英知道他母親想給祖母長臉,笑道:“實不相瞞,我已是先瞧過了。”


    賈太君忙說:“快拿上來!我還沒瞧呢竟讓這個小猴兒先瞧了。”


    高英麵上一窘,他都從軍這些年了,何曾還有人敢喊他小猴兒?眾人都悄悄笑起來。


    不多時那六件東西便被抬了進來,大夥兒瞪大了眼睛著看。因這些東西都貴重,賈太君也頗為吃驚,一時有幾分愣神。


    賈琮便指著那個八音盒道:“莫瞧這個其貌不揚,卻是一件西洋古董,在西洋也是極難得的。”


    高英跟他走了一路,知道他頗通西洋事,忙問這是什麽。


    賈琮道:“這個叫做八音盒,若說的細些,當稱為瑞士圓筒八音盒。近年西洋貴族家裏多半都用法蘭西式的人偶八音盒了,這個便如同——”他指了指宣德爐,“喏,如同我朝的這個一般。如今京裏頭的富貴人家都用金玉爐鼎焚香,誰還用銅的?”


    高英登時明白了,嘖嘖稱奇,又問他這個是做什麽用的。


    賈琮輕輕一笑,搖動手柄,不一會兒,八音盒叮叮當當的響了起來。滿屋子人皆瞪大了眼張了嘴,如幼兒一般盯著那個。半日,八音盒奏完了樂,賈琮喜滋滋的瞥了一圈兒,果然都是沒見的,乃竭力裝作淡然的模樣微笑道:“雖是古物,卻極為精巧絕妙,比如今西洋市麵上那些豔麗的人偶八音盒古樸莊重許多。給姑祖母解悶罷。”


    這麽些年兩家險些沒斷了來往,賈太君的娘家哪裏給過她如此大的臉麵?老臉笑得褶子都舒開了,連說:“好好好,就擱到我炕頭的小幾上,無事聽聽它哼小曲兒。”


    有個大丫鬟答應了一聲。高英笑道:“罷了,我若想聽聽豈不是須得日夜去祖母屋裏請安?”


    賈太君道:“你可莫來,我煩你呢。”眾人又笑。遂說了幾句閑話,因他二人年歲小又一路風塵,打發他們下去歇著了。


    賈環賈琮到了院中見各位兄弟。這院子沒名兒,高府的人都稱作東客院,聽聞是招待極要緊的客人才使的。院子足比梨香院大了一倍多,屋舍也多,眾人寬寬鬆鬆的安置下來。因路上出了許多事,如今到了地兒又不必防賊值班,都覺得倦怠,各自歇息去了。


    直至晚上,賈太君使人過來請賈環賈琮一並用晚飯,賈琮笑看著龔鯤:“大約高表兄已經替我們吹了一下午的牛了。”


    龔鯤道:“你且謙虛些,還沒到正經日子呢,要緊的事兒輪不著今兒說。奇談異事倒是說幾件給賈太君解悶子。”


    賈琮點點頭,小哥倆跟著來人走了。


    這會子乃是直去了賈太君的院子,高英並他三個小些的堂弟都在,一群孩子陪賈太君用了晚飯。


    飯畢,賈太君乃向他二人道:“那玉山子的事兒我聽說了,幸而是你截了下來。我恐怕史氏還私匿了旁的禦賜之物,你們迴去再細細查驗一番。雖說朝廷多半不會管這些事兒,萬一落入什麽小人之手,也恐怕惹事端。”


    賈琮賈環忙應了,又道:“我們竟沒想過這個,多虧姑祖母提醒,果然還是您老想的周全。”


    賈太君歎道:“哪有人生來就周全的,我們這些老妖精也不過是吃足了一輩子的虧才學乖的。”


    高英望著賈琮道:“先頭你說讓馬行送要緊的東西乃是因為一個什麽故事,我可惦記了一日,如今說話方便了,快些說來!”


    賈琮便道:“也是個西洋故事。西洋有英吉利國,仗著兵馬之威搶占了南非國的一座極大的金剛鑽礦山,在那兒尋到了一顆大如拳頭的金剛鑽。西洋人極愛金剛鑽,故其價尤其昂貴,此物價值不計其數。他們便想著將其運迴去進貢給國主。因路途遙遠,恐怕遭賊人劫掠,特以巨資請了一家西洋最負盛名的鏢局從海上押送迴國。那鏢局花盡了心思保護那金剛鑽,依然惹得無數綠林高手使足了花招,偏都尋不著那金剛鑽藏在何處。他們自然尋不著的,那船上壓根兒沒有金剛鑽。”他笑道,“那玩意被裝進了一個尋常的包裹,隻貼了一張郵票便從英吉利國在南非國的設的郵局寄到了其國都倫敦。”


    他說完了,高家的人雖聽明白了大半,仍有些茫然。有個孩子便問:“前頭我都明白,隻最後一句,郵票是什麽?還有郵局。”


    賈琮道:“郵局便是替尋常百姓投送信件與小物件的商行,我家的馬行來日便有意做成這般模樣。郵票——與銀票有幾分相似,隻是麵額頗低。”遂向他們解釋了會子郵局郵票郵箱。“於尋常百姓而言,這般送信比托人帶信快些,也便宜。送一封信的車馬錢與送一千封信差異不大,托郵局送的信多了,車馬錢平攤到每封信裏頭的份額就少了。還是能賺錢的。”


    高英歎道:“難怪你這麽小都已是個財主了,當真會想法子。”他遂扭頭瞄了賈太君一眼。


    賈太君道:“隻是尋常人家哪有那麽多信要寫呢?”


    賈琮道:“因為這年頭寄信不易,家書抵萬金,寫信的人才少些。另有,大多數百姓不會寫字。若當真將郵局辦起來,眾人見寄信這般容易,漸漸的都會愛寫信了。郵局也會請幾個先生專門在那兒代筆寫信。雖然代筆錢是他們自己賺的,郵局隻出地盤子,也算合則兩益了。許多時候,消費者是可以引導的。”


    高英又蒙了,瞪他道:“最後一句何意?”


    賈琮笑道:“一言難盡,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賈環在旁道:“他時常說些沒人聽得懂的話,我們都當沒聽見,不搭理他。”


    賈太君思忖道:“雖不甚明白,我倒是有幾分猜著意思了。”


    賈琮兩手一攤:“可聽見了?姑祖母才是聰明人呢。”


    賈太君瞧了他一眼:“倒是沒你聰明。”


    賈琮聽出她老人家話裏有話,偏一時不明所以。高英也不明白,暗瞧了賈太君好幾眼。


    待他們兩個迴了東客院,將此事說給龔鯤聽,龔鯤狠狠的一拍大腿:“好法子!”


    賈琮撇嘴道:“我有一種預感,你說的好法子與我說的不是一種。”


    龔鯤笑道:“這個郵局做的!委實做的。”


    另一頭,賈太君向著高英道:“你覺得他這個郵局賺不來多少錢?”


    高英點頭:“小打小鬧罷了,利潤太薄,縱能賺錢也不多。”


    賈太君歎道:“要緊的不是錢。若他當真在各處都設立了這般的郵局,便是送了天下無數貧寒士子一門謀生之法,還不是施舍!最要緊的,能得士子人心卻不惹眼啊。此子野心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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