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最後一抹餘暉也已沉入黑暗,夜色已臨。


    遠方永不可及的天邊升起了第一顆星。


    風逍舞停下腳步,靜靜看著這顆星,臉上的神情和剛才一個人安靜地站在古樹下,望山山黃葉時沒什麽兩樣。


    事已做完,他已不必抑製自己。


    他佇立在秋風中,望著遠星,仿佛在想著什麽。


    入夜,風更冷。


    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衣。


    白衣如雪。


    血並沒濺到他衣服上,但他知道自己又殺了三個人。


    他真的不喜歡殺人。


    殺人對他來說,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殺人得勝後的那種興奮與激動,他久已不再感受到。


    天色已暗,卻還沒完全暗下來,遙遠天邊還是一道幽深神秘的藍。


    天邊遠星就在那幽深神秘藍色中的最幽深神秘處。


    風逍舞看著那顆閃爍的明星。星光明滅不定,卻亮得澄人心扉。


    不經意間,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當一個人羈旅在外,隻有這樣的景色才能讓他感受到真正平靜。


    燦爛明亮的晚星,一如她的眼眸。


    她的眼眸卻遠比這晚星要更明亮,明亮得多。


    忽閃忽閃的晚星,仿佛蘊含無數情意。


    她眸子裏的情意卻遠比這晚星要更濃暈,濃暈得多。


    風逍舞微笑望著這顆閃亮的明星,眼裏那劍一般的冰冷早已消失不見,隻剩下綿綿柔情。


    他迴望秋風連綿的延延古道,沉默片刻,長長歎了口氣:“或許我是時候該迴去了。”


    他早就想迴去了。


    從他離別時感到背後牽掛著的那道幽怨不舍的目光,他就已經想迴身了。


    他不願分離,卻不得不分離。


    除了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事外,還有他自己。


    他已流浪了太久,早已對這樣萍飄蓬轉的生活感到疲倦。


    但那卻不是他的家,是別人的家。


    他沒有家,根本沒有家。


    他們相見的日子太短,離別的日子卻太長太長,長得他常在夜裏想要衝出剛投宿的客棧,衝進馬廄,揮鞭打馬,奔入漫漫長夜,奔向那如今久已熟悉的地方。


    也總是在夜裏,這種衝動就愈發激烈,也愈加難以忍耐。


    但他都克製住了。


    因為他知道此刻在外頭的事是必須要做的,否則就永遠不可能衝破那道阻障。


    那道天然的阻障。


    但他也與她約好每個月都會迴去看她的。


    一想起她俯在自己耳邊,輕輕傾訴著那濃濃的思念,和她那雙比天邊晚星還要更動人的剪水雙瞳,他心裏就會湧起一股久未擁有過的幸福與安詳。


    她的聲音好輕,她的聲音好溫柔。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一想起她,他就……


    他閉起雙眼,想忍住,卻偏偏忍不住,嘴角已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但已兩個月都不曾有過。


    這一次,他竟兩個月都沒迴去。


    並不是他不想。他想,他很想,想得要命。


    但他不能。


    一個月前的深夜,當他再次迴到那個地方,麵對那熟悉的庭院高樓,心裏竟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一瞬間將他靈魂從軀體抽空般的恐懼。


    他也不知自己在恐懼什麽,他甚至感覺莫名其妙。但恐懼的壓迫卻使他連唿吸都開始變得困難。他整個人彎下腰,喉間還有一股衝動在不停地慫恿。


    他差點就吐了出來。


    他不知該如何向自己解釋這種狀況。所以他逃,飛一樣地逃,逃離了那個地方,那個有她在的地方。


    也許在他內心深處,他清晰地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恐懼。隻是他沒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逐漸發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也永遠給不了她這樣的生活,這樣安靜平穩的生活。


    他一直渴望自己能給她一樣的生活,也堅信自己能做到。但那一刻,在他麵對那雕飾精雅的門牆,望著遊廊間恍惚不定的紅燈時,隱藏在他堅定自信背後的那股深刻無力的自卑一瞬間就爆發了開來,換作巨浪朝他迎頭蓋下。


    他沒想過這些事,但他真的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害怕,但他真的想不到。


    所以他逃,像條瘋狗一般落荒而逃。


    直到現在那股恐懼才漸漸從他心裏消失,他才又想到迴去。


    他決心這次一定要迴去。


    他上座,揚鞭,打馬。


    健馬長嘶,馬蹄縱躍。


    一騎黃塵滾滾飛散,人已遠去,消失在了天邊晚星下。


    隻不過這次,他真的能迴去嗎?


    流浪天涯的浪子們啊,這種矛盾痛苦的心,除了你們自己外,還有誰能懂?


    雨飛不斷,相思愈濃。


    層層疊疊永無止盡的輕紗,一層又一層。


    她凝睇著遠方輕紗,明澈的眼眸裏有光芒閃爍。


    天涯渺渺,望斷秋波。人猶未歸,人在何處?


    人猶未歸何不歸?


    她輕輕拭去眼裏的光芒,幽幽歎了口氣。


    人倚高樓望,人望天涯人。


    人斷腸。


    相思之痛徹骨攫心,本就搜魂斷夢,她都明白。隻是她不明白究竟還要等多久?


    忽然她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小姐,老爺又來吩咐一遍了,看樣子老爺似是真的有些生氣了。”


    司馬嫣歎了口氣,輕輕地說:“我知道了。”


    唐唐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司馬嫣。


    她的嘴唇也咬得好緊。


    她看著司馬嫣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還是沒有把嘴邊話說出,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


    華筵盛況,燈火燦然。


    紫竹山莊一片歡愉。


    持續了一整天的雨,此刻終於止息。庭院裏畫篷美帳,人聲鼎沸。這場秋雨並沒衝刷掉這片歡愉,反而更喧騰了這熱騰騰的生氣。


    司馬翔躺在一張特別加大過的太師椅上,欣賞著這片為他呈現的盛景,接受蒞臨於此的每位人獻給他的祝福。


    紫竹山莊院落七重。這是最大最豪闊的一重。


    來參加此次宴席的也都是些身份尊貴的人,不是名門豪士就是英俠雅客。連長江中下遊二十三個幫會的聯合總幫主黃天蛟,武林五大世家之首的夏侯家家主夏侯孔武,嶗山名宿赤霞道長,都親自前來恭賀,恭賀司馬翔的四十大壽。


    現在,司馬翔臉上正帶著和善近人,卻又有著世家家主獨有的自信笑容。


    他的自信對他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是現任司馬家家主。司馬家是名聲顯赫的武林世家,但它在當今江湖的影響力用“武林世家”這四個字絕不足以來囊括。


    司馬翔身高六尺八寸,身材英挺魁梧,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因長期不懈而艱苦的鍛煉依舊保持著年輕時的健壯與韌性。他身上的肌肉沒有鬆弛,兩鬢卻已微微斑白。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已開始老了。


    認為他已經老了的人,不但可笑,而且愚蠢。


    他三個月前剛從雁蕩山迴來,和魯東三傑一起蕩平了雁蕩三十八寨。上個月又和昆侖派劍術最高的昆侖名宿石崖子鬥劍於大光明鏡頂。


    那一戰在當時昆侖,能上去觀戰的隻有五人。因為在石崖子眼裏,有資格觀看他劍法的隻有五人。


    五人分別是少林南宗掌門空輪法師,武當派丁老先生,峨眉掌門易風揚,以及東海普陀山的黃花大師及梧桐大師。


    這五人都是當今江湖的泰鬥人物。觀戰的隻有這五人,當然也隻有他們知道此戰勝負。


    他們都沒有對外公布當時鬥劍的結果。然而經此一戰,石崖子就與司馬翔成為蘭襟之交。


    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甚至飛在頭頂上的石崖子,竟會和比自己晚一輩的司馬翔結為蘭友,而且還是石崖子自己主動結交的。


    勝負已不重要。至少對司馬翔來說,勝負已不重要。


    此後他在江湖中的地位更高,甚至高過南宮家的家主南宮劍。


    他目光中的精銳與威嚴不曾減弱,他說話的分量在江湖中日益堪重。


    這都是他拚搏出來的,僅憑他自己,在這紛擾的江湖中。


    在江湖,不僅司馬家的名號如雷貫耳,司馬翔這個名字也能覆雨翻雲。


    每個成功的男人,必然少不了身邊陪伴著的女人。


    他也有妻,曾有妻。


    他的妻子已離開了他,永遠地離開了他。


    他妻子為他留下的唯一,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最最疼愛的女兒。


    曾經他可以愛著兩個人,現在女兒已是他唯一的至愛。


    他的妻子早逝,他也並沒有另續一室。


    並不是女兒不同意他有另外的女人。他沒問過女兒這方麵的問題,因他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想法。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為什麽不另娶一妻,然後生個兒子,擴大司馬家的血脈,傳承司馬家的武學,承擔司馬家的榮譽,鞏固司馬家的地位,為日後的司馬一氏作打算。


    即便不為了這些,像司馬翔這樣的男人,身邊本就該有個女人陪著的。


    很多關心他的朋友都為他介紹,有個朋友甚至把自己的女兒都介紹給了他。


    他那個朋友的女兒比他自己的女兒還要小兩歲。


    對於這些事,他隻是笑笑,然後全都婉言謝絕了。


    他一直對他的朋友說,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樣能做。男人能練武,女人也一樣能練,而且絕不會比男人差。


    聽過他這番話的人,都想著他已將畢生的武學精髓全部傳授給了唯一的女兒。在武林世家,這是必然的事,是根本無需經過思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


    然而他什麽也沒教給女兒,隻請過一個先生來教她念書。平時也隻是讓她看看書,練練字,賞賞花,學學女紅,根本沒有讓她碰過練武室的木人一下。


    甚至在女兒七歲生日那天,他還陪女兒騎了一整天的木馬。


    他沒有教女兒練武,隻因女兒說不喜歡練武,不喜歡學這些打打殺殺的功夫。


    他也沒強迫女兒,甚至連道理也沒和她講,就同意了她的想法。


    在他看來,女兒能健康茁壯地成長,才是他想要為她去做的。


    但他畢竟是司馬家的家主。這種江湖中人都認為是喪風敗俗的做法,居然會出現在被石崖子看作摯友的司馬翔身上。


    沒有人能想到司馬翔,司馬家的家主司馬翔,江湖中無人不敬無人不慕的司馬翔,居然會這麽縱容他的女兒。


    他唯一的後代,司馬家唯一的延續。


    難道他已準備讓司馬一氏在他下一代就開始走向沒落?


    沒有人知道。


    實際上,他也從未勉強過女兒去做任何事。女兒想要什麽,他就給她什麽,女兒不想做什麽,他就不讓她幹。


    他一直盡可能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地,從沒向她施加過一點威嚴,隻給了她作為父親的嗬護與慈愛。


    他的女兒也很乖巧聽話,而且很會討他歡心。除了不會武功這一點外,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天下所有女兒的典範。


    他一直感謝妻子為他留了這樣一個女兒,他也一直為他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女兒感到驕傲,愉快。


    每當談起女兒,他臉上總忍不住泛起笑容。現在他臉上也依舊帶著微笑,可惜他心裏卻沒有笑。


    今天是他的四十壽辰。他的朋友全都來了,不是他朋友的人也想方設法地來了。


    但他女兒卻沒來。他已派人叫了兩次都沒來。


    這已是他第三次派人去叫了,但他並不知道會是什麽情況。


    叫人的人早已迴來,要叫的人卻還是遲遲未來。


    這是司馬翔活到四十歲第一次為自己排壽筵。他從沒為自己排過壽筵,他一直認為人活著歲數一年比一年高並不是什麽值得慶祝的事,今日卻破天荒地慶祝了自己的年歲。


    父親這輩子第一次舉行壽筵,作為女兒,卻一直不肯露麵,像什麽樣子?


    他一向是個很有忍耐力的人,但現在已有點按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雖然今天早上女兒就像往常他生日那樣,給他唱了一支歌,跳了一段舞,陪他一整天來做他喜歡的事,排解了他又漲一歲的憂愁心態,而且今年還送上了一塊親手編織的銀鼠坎肩來作為生日禮物。模糊的印象中好像在他極度歡愉中,女兒小心翼翼地問可不可以不出席今晚的宴席,他也和往常一樣很果斷地就答應了,可是現在卻開始反悔了。


    ……對自己的女兒反悔,總沒什麽問題吧?


    當然沒有問題。倒是作為女兒不來參加父親的壽筵,這才是真的有問題。


    而且這次筵席本就不是為了慶祝我這什麽狗屁年紀才辦的,本就是為了她才舉辦的,這根本就不能算反悔嘛!


    想到這裏,他立刻就原諒了自己。於是他又開始心安理得地發起脾氣來了。


    看來是我平日太縱容她了,今後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直到現在他才想到自己平時是縱容著女兒的。


    今後得想個法子治治她這隨心所欲的壞毛病。


    直到現在他才覺得這是個壞毛病,而並沒去想過這個毛病究竟是誰培養起來的。


    遠處觥觴交錯,華燈燦目,燈燭熒煌,卻還是沒有出現女兒的身影。


    他終於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想找個理由退席一陣子,然後親自去叫女兒,順便再教訓她一下。


    正當他已想好理由,準備起身時,燈光渙散的遠處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輕輕的,宛若夢中的一條人影。


    一切都已平息。


    人所到之處,一切都已平息。


    歡騰,喧嘩,吆喝,長笑,都已平息。


    這裏的豪客有的曾誇口,自己已見過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且徹頭徹尾從頭到腳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清清楚楚地看了個遍。無論再遇到什麽樣的女人,都絕不會再心動。


    但現在他的唿吸也已停止。


    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不再有人發出一點聲音。此刻在這人麵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任何人都會覺得這是一種失禮,甚至冒瀆。


    從未見過的美麗,從未想象過的美麗。


    從未想過世間真的會有這麽美麗的人,出現在自己麵前。


    長長的長發隨風流動,在燁燁燈影下飛揚著流麗的光彩,牽起每個人心中的悸動。


    仿佛一場夢,一場溫柔甜蜜的夢——她就像夢一般輕輕走來,輕輕飄去。


    她的眼瞳明亮清澈。明亮而清澈的眼眸裏,竟找不到一根媚絲,隻是純澈的清,純澈的淨。比夏荷中最清婉的出水蓮還要淨,比冬穀裏最幽寂的澗落雪還要清,還要純。


    沒有人想到會有這麽樣一雙眼睛。


    而這一雙眼睛卻偏偏還流露出那麽醉人的眼波。比最濃的酒,最柔軟的春風還要更醉人,更醉人。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司馬嫣抿著嘴唇,低頭向司馬翔走去。


    她走得更快了。


    轉過頭來看她的人已越來越多。而那些人將頭轉來的那一刻起,視線就不曾從她身上移開過。


    她本來就已紅透了的臉愈發通紅,比司馬翔座前的葡萄酒還要紅,更惹人沉醉。


    她不喜歡別人看她,可別人卻偏偏不能不去看她。


    她隻喜歡一個人看著她。


    在她心裏,世上千千萬萬道目光也及不上這人的一瞥。就算這人一天到晚死死盯著她,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她也不會有絲毫介意,反而覺得好幸福。


    明媚燈光下,通紅通紅的小臉襯著水靈水靈的大眼睛,讓那些本已意識到自己失禮的公子少爺忍不住又繼續看下去。


    當她走到父親身邊,臉已火燒似地發燙。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襝衽,然後坐在父親身邊。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隻要一抬起頭,就能看到無數目光匯聚到她的臉上。


    這種久聚不散的目光,讓她恨不得要鑽進桌子底下去。


    司馬翔看著坐下的每一個人。


    所有的目光都已從自己身上移開,匯聚到了他的身邊——他身邊的女兒。


    今天是他的壽辰,他的風光卻全都被別人搶走了。


    但他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反而高興得不得了。


    因為搶走他風光的不是別人,是他的女兒,他最寵愛的女兒。


    他舉辦這次宴席的目的,為的本就是這一刻。他也知道隻要自己的女兒一出現,就必然會是這番場麵。


    他想告訴全天下的人,自己的女兒究竟有多麽漂亮。


    他感到驕傲。他值得驕傲,也應當驕傲。任何人若有了這麽樣一個女兒,那他就不會不知道驕傲的感覺究竟有多麽暢快。


    司馬翔微笑,對著沉寂庭院中的所有人道:“這位是我的女兒。”


    這句話就像是一串神秘的咒語,將所有人從迷失中拉迴來,然後將視線從他身旁移開。


    他們當然都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然而當他們把視線移開後,卻還是有人忍不住想再迴頭看,然後再把自己的頭扭得更遠。


    沒有親眼見過這場景的人,絕對想不到會有多麽滑稽。


    筵席的焦點不再是英氣勃發的司馬翔,而是他的女兒司馬嫣。


    雖然聚合的視線早已分散,但司馬嫣總能察覺還有人在暗中偷偷看她。


    她沒練過武,自然也不會練江湖人所謂的目力。她能感覺到,隻因偷偷在看她的人實在太多了。


    她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想這場宴席能快些結束。雖然這麽想對父親有點失禮,但她實在難以忍受這一道道杵過來的目光。


    在司馬翔身旁或不在身旁的人,都想盡方法來找司馬翔說句話——順便再談一談他的女兒。她也隻有禮儀性地微笑著,簡單迴應幾句。卻在這人走了後,立刻又跑來下一個人。


    她在這裏坐了已有半個時辰。隻坐了片刻,她就已吃不下一點東西,現在她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幸好此時,這場宴席已將結束。


    但她實在不想再多耽擱片刻,這簡直是在要她的命。她隨便找了個借口,起身作禮,想要離開自己的席位。


    但她剛轉身,司馬翔就拉住她的手。


    司馬翔微笑道:“一個時辰後來找我。”


    “知道了!”司馬嫣匆匆應了一聲,快步向庭外走去。


    在她走出去時,她還感到背後那一道道貪婪的目光,就像是知道眼前這一道春光即將消逝的男人們一樣,毫不吝嗇將自己的本性暴露了出來。


    她走出庭院,轉過月門,走進另一重院落,所有視線也在她轉過去的一瞬切斷。


    人的眼睛畢竟是不能拐彎的。


    司馬嫣倚在牆畔,長長舒了口氣。站起,緩緩蹀躞在清寂的庭院中。


    輕步踏著柔和的月光。梧桐在秋風中微微晃動,晃出娑娑聲響。


    梧桐聲聲聲聲冷。秋夜的風好冷,秋裏的月色也好冷。


    她忽然感覺好寂寞。


    迴想起宴席上各式各樣的目光,她的心裏就更加寂寞。


    千萬道目光,那一道目光卻……


    司馬嫣幽幽歎了口氣,望向天上迷離如夢幻的冷月。


    冷月不語,冷月無言。


    人未歸,猶未歸。


    人猶未歸,歸程何處?


    漫天星空下,少年正用盡全力駕馭著胯下怒馬,奔馳在土道荒野秋燈上。


    轔轔車聲,健馬嘶聲,妓妾嬌聲,轎夫跫聲,都已遠去。


    已是子時。


    家仆們都在收拾著昨夜的熱鬧與繁華,臉上嘴邊也還掛著昨夜留下的喜慶與歡騰。


    歡騰雖未散,筵席卻已散了。客也已走了,司馬翔卻還未走。


    他正坐在一張大圓桌前,壺中琥珀色的美酒流進桌上兩個白瓷大海碗。


    他還在和夏侯孔武拚酒。


    酒是三十年陳的紹興花雕,是司馬翔親自鎖進酒窖珍藏多年的那批酒。


    司馬翔若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隻有一種可能。


    他要和他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喝酒。


    宴席上他喝的是葡萄酒,現在喝的卻是花雕。但雜酒對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的司馬翔來說仍舊是小菜一碟。


    夏侯孔武坐在他身旁,眼色已開始模糊,似已有點醉了。


    司馬翔看著已有點搖晃的夏侯孔武,笑道:“夏侯老弟,怎麽這就開始醉了?要是連喝酒的本事都開始退步,你這五大世家之首的位子怕是要讓給南宮劍了。”


    夏侯孔武一推桌上碗盤,大怒道:“誰說我醉了?就算再跟你喝三百碗也不會醉,你倒是說我醉了?”


    司馬翔大笑:“醉就醉了,向盤子杯子發酒瘋有什麽用?我記得你的酒量以前可沒這麽糟糕啊,怎麽,難道你也開始老了?”


    夏侯孔武揮了揮手:“還不是那幾個臭女人,一個勁地往我灌酒,讓你今日有機可乘。”


    司馬翔道:“你喝得多,難道我會見得比你少?你有你的女人給你灌酒,我可是在此所有來客都在給我灌酒,難不成這裏的人加起來還比不上你帶來的那幾個女人?”


    夏侯孔武歎了口氣:“你別說,還真有可能比不上。我帶來的那些女人,你仔細看過了嗎?”


    司馬翔笑道:“我怎麽可能會沒仔細看?誰不知道你夏侯孔武一手翻江倒海七十二劍隻是第二,玩女人的本事才是第一。你的劍法或許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但對女人的嗅覺卻無人能及,連簡家那一夜訪遍揚州六大青樓的簡二先生都得讓你兩分。你找來的女人,別人想不看都難。我就算瞎了,知道你帶了女人來,也一定會找兩顆眼珠子先裝上。”


    夏侯孔武道:“那麽你看到那個嘴角有顆紅痣的女人了嗎?”


    司馬翔笑道:“看到了。”


    夏侯孔武道:“她怎麽樣?”


    司馬翔眯起了眼,眯得隻剩一條縫,卻不說話。


    夏侯孔武大笑。一拍大腿,忽然板起臉來,正色道:“你若想打她的主意,那我建議你趁早打消,這女人我是絕不可能讓出去的。”


    司馬翔笑道:“你幾時見我打過你女人的主意?”


    夏侯孔武將碗裏的酒一飲而盡,歎了口氣:“我帶來的女人,你給她們喝一點酒,隨便對她們做什麽都行。可是……”


    司馬翔端起酒壺,為他滿上一碗:“可是?”


    夏侯孔武又歎了口氣:“可這女人簡直就是個大酒桶。”


    他忽然停下,想了想,道:“應該說是大海缸,酒桶都比不上。”


    司馬翔一臉狐疑:“這女人真有這麽能喝?”


    夏侯孔武長歎口氣,這已是他第三次歎氣了:“豈止?這女人叫緋霞,我第一次見她是在玉花軒……”


    司馬翔笑了:“又是這些破地方。小心再被你家那頭母老虎逮到,這次指不定真的就打斷你那兩條狗腿了。袁家的雖然耍的是槍,槍杆子卻一樣可以打狗。”


    夏侯孔武沉下臉:“怕什麽?那婆娘又沒有順風耳千裏眼,我在江南廝混,任他多大的風也吹不到保定府去。”


    夏侯孔武道:“我上了那樓,就看見緋霞坐在一張桌子前,對麵還坐著十三個男人。”


    “一個女人對麵坐著十三個男人,我混了這麽久的花場,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見。平時頂多也隻見兩三隻土驢圍著一個女人,都是在陪著耍牌九,滾骰子,喝酒,聊著一些沒品的騷話,這十三個男人一聲不吭坐人家女人麵前——


    這是什麽狀況?當即我就來了興致,停下看他們究竟搞出什麽名堂來。”


    “半會兒下麵跑上十二個龜奴,抱了二十四壇酒上來。緋霞二話不說,拍開其中一壇,倒了兩碗酒,推給最左邊那男人。那男人也不說話,端起碗仰起頭,與她一起將碗裏的酒一幹而淨。”


    “才過了盞茶時分,二十四壇酒沒了,十三個男人全倒在地上,而她還好好地坐在那裏,連晃都沒晃一下。”


    “我立刻問旁邊那龜奴是什麽情況。那龜奴說緋霞是玉花軒裏的頭牌,但想讓她陪就有個規矩,那就是誰能把她灌醉,她就陪誰,不管你是第幾個把她弄醉的,隻要能讓她躺在地上,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嘿,我從來就沒見過這種地方的女人居然還有這麽大的規矩。當時我就來了興致,讓那些龜奴再去下麵拿酒來,我來陪她喝個痛快。”


    夏侯孔武桌子一拍,大聲道:“這樣的女人,我見都沒見過。這麽新鮮的女人,我怎麽能不嚐一嚐?就算醉了也要硬撐著再喝他媽個三十斤。”


    司馬翔道:“後來呢?”


    夏侯孔武笑得兩隻眼睛都眯了起來:“後來?你沒看到她現在死心塌地地跟著我?”


    司馬翔道:“你贏了她?”


    夏侯孔武挺起胸膛,傲然道:“當然。”


    但他很快又像被車輪碾過的路邊野草一般蔫了下去,歎道:“但若沒那十三頭死豬幫我在前邊墊著,恐怕當時我也要變成一頭死豬了。我平生從未向任何人服過,但緋霞的酒量我是真不能不佩服。”


    司馬翔悠然道:“也許當時你也本該變成一頭死豬的,隻不過人家故意在你麵前裝醉罷了。”


    夏侯孔武愣住:“裝醉?她為什麽要裝醉?”


    司馬翔拿起麵前大碗,仰頭,咽下,緩緩道:“夏侯家的當家當然比那十三頭死豬要強得多。我估計她早就看上你,卻也知道要吸引你的注意並不是件容易事,於是就擺下那一局來引你上鉤。等你自己跳進來了,就故意裝醉,好讓你乖乖將她抱走。”


    夏侯孔武猛然醒悟:“你這麽一說,好像還有點道理。那天晚上她都已醉成那樣了,可那動作做起來……根本不像是個醉了的女人。”


    司馬翔大笑道:“指不定你身邊的女人全都是故意在你麵前裝醉。論起喝酒,隻怕是個個都比你要強。”


    夏侯孔武也大笑:“原來你對女人下的功夫也這麽深,莫非你和我一樣,心癢癢的時候就跑出去打打野味?”


    司馬翔道:“我當然比不上你,隻不過偶爾饞了就出去走上一走。”


    夏侯孔武道:“多久饞一次?”


    “一般兩三天吧,有時是一兩天。”


    司馬翔頓了頓,道:“偶爾也會有個一天饞幾次。”


    夏侯孔武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原來你比我還饞。看來你對女人的本事也比你腰上環著的那柄三尺九寸長的軟劍要強得多。”


    夏侯孔武拍了拍司馬翔的肩膀,長歎口氣:“現在我才算明白你為什麽不再娶個老婆了。你現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玩什麽就玩什麽,樂得自在快活。不像我,整天都提防著家裏那頭母獅子,還要哄她開心,看她臉色行事。一有不稱她心意,就要跟我發脾氣,我不理去她,她就哭得像是殺豬一樣,打起人來又兇得像隻發春的狗熊,煩都把我煩死了。”


    司馬翔笑笑,沒有說話,隻是給自己的碗裏又添滿酒,仰頭喝盡。


    “你和那緋霞,多久了?”司馬翔問道。


    夏侯孔武道:“多久?大概……兩個月吧。”


    司馬翔吃了一大驚,就像是看到螞蟻吞大象那麽吃驚:“兩個月?這女人居然在你身邊留了兩個月?看來這女人的本事還不小。”


    夏侯孔武笑道:“我喝酒比不上她,幸好有些事不用喝酒也一樣能做的。”


    他貼近司馬翔,壓著嗓門道:“這女人的本事,比她喝酒的本事還要大。”


    司馬翔怔了怔:“真有這麽大?”


    夏侯孔武道:“天底下的女人,我都嚐遍了,還會騙你?這女人在床上的功夫,那是……嘖嘖。”


    司馬翔手撫著額頭,哭著臉道:“為什麽你就有這麽好的運氣,我卻偏偏沒有?”


    夏侯孔武笑了。這是他今夜最得意的一次笑。


    夏侯孔武道:“我走遍天下,漂亮的女人見了不知有多少,但我敢說沒一個比得上你女兒。”


    司馬翔的苦臉立刻變成了笑臉,緩緩道:“你當然不隻想說這句話。”


    夏侯孔武道:“你見過我兒子了吧?”


    司馬翔笑了,笑容雖依舊燦爛,卻隱隱透出一絲嚴肅。


    在這種情況說起自己的女兒,對方又提起他的兒子,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都會變得嚴肅。


    他已知道夏侯孔武想說的是什麽。


    然而他卻故意裝作不知:“你的兒子何止一個,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兒子?”


    夏侯孔武道:“就是我這次帶來的這個,還在外麵等我的大兒子。”


    “一柳?”


    “嗯,夏侯一柳。”


    夏侯孔武道:“你覺得他怎麽樣?”


    司馬翔點了點頭,道:“挺不錯的,至少比你要正經得多。”


    夏侯孔武立刻笑道:“我五個兒子裏,最正經的一個就是他了。你是做父親的,當然也希望女兒能嫁給一個正經人,對不對?”


    司馬翔淡淡道:“我可還沒答應。”


    夏侯孔武怒道:“你不答應?你嫌我兒子不夠好?”


    司馬翔笑道:“先不說你兒子夠不夠好,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女兒嫁給像你這種每到一個地方就有十幾張新麵孔的女人陪著的色狼。”


    夏侯孔武瞪著司馬翔,忽然大笑,道:“好,好。做父親的當然希望女兒能嫁給一個最好的男人,這是終生大事,當然馬虎不得,我能理解。你慢慢考慮,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夏侯孔武冷哼一聲:“我就不信了,還有什麽男人能比我兒子更好?”


    在做父親的眼裏,自己的兒子當然永遠是最優秀的。


    女兒也一樣。


    司馬翔微笑道:“你理解就好。”


    “來,喝酒。”


    “來,幹。”


    酒壇已盡,人已醉。


    夏侯孔武癱倒在地上,鼻頭還打著震耳欲聾的響鼾。


    司馬翔笑著搖了搖頭,看著地上的夏侯孔武,喃喃道:“莫非那女人真有這麽厲害,能把這老色鬼搞成這副模樣?”


    司馬翔抬起頭,朝不遠處遠遠站著的四個家仆發出命令:“送夏侯莊主去房裏休息。”


    四個家仆像是一早就知道夏侯孔武會醉成這副模樣,從身旁抄起早已準備好的小轎,將夏侯孔武抱進轎子,扛起,穩穩走出了院落。


    司馬翔看著遠去的轎子,沒有說話。忽然他低下頭,從懷裏掏出一遝信封,神秘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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