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密的細雨從天上搖落,搖落人間。


    雨清,雨淒,雨空,雨寂。


    雨急漸密。


    雨一直下,仿佛已下了好久,連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也淹沒在了稠密的雨絲中。


    遠處已籠起一層輕紗,輕輕籠住連綿的遠山。


    雕欄層軒一重又一重。司馬嫣倚在雕欄上,站在層軒間。


    她呆呆地站著,癡癡地望著遠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現已漫起了一層迷離的清霧。


    細雨廉纖,廉纖濡眶。紛飛的雨絲打入了她的眼中。她輕輕地眨了眨眼,隻眨了一眨,目光卻依舊凝睇著遠方,眼裏那層霧卻更濃了。


    雨打不碎這層霧,也化不開這層霧。


    輕紗可以剪斷,但煙雨籠起的輕紗卻是永遠無法剪斷的,一如離愁相思般永遠都剪不斷,理不散。


    尤其是江南的煙雨。江南的煙雨,仿佛永遠都帶著種令人黯然魂銷的長情與愁緒。


    遠方隻有一片迷蒙,一片輕紗籠起的迷蒙。


    遠方迷蒙,不知還有多少層數不盡的輕紗?


    霞。霞滿天。


    夕陽時分,總是美麗的,美麗而令人神往。


    日將落未落,人將歸未歸。


    風逍舞慢慢地,從古道上迤邐而來。


    雖已是一日裏最沉頹的日光,卻依舊鮮紅得豔然。夕陽從他的背後照來,他就踏在夕陽晃動所映射下的晃動身影上。


    他身後是夕陽,被無數騷客所詠賦過的美麗夕陽。


    他卻並不向往今日的夕陽。


    夕陽豔麗而美好,為什麽他不向往這使人寧靜,令人沉醉而又稍縱即逝的美好?


    是因太過美好反而讓他感到厭惡,摒棄?


    抑或是他在逃避?


    逃避這樣的美好,令人感到平靜安詳的美好?


    為什麽?


    他望著遠方,直直望著一株古樹。他仿佛什麽都沒在想,也仿佛什麽都沒有想要去想。


    古樹蕭蕭,在秋日晚風中瑟瑟作響。秋已殘。


    秋已殘,冬天也就要來了。


    他筆直的目光淩厲堅定,卻偏偏帶著一絲深刻乃至於令人費解的疲倦。


    他仿佛已看到死亡。


    死亡?


    他的手很穩定,極端穩定。他全身上下都在商飆的剝割中抖動,而他的手卻始終一動不動。


    右手。握劍的手。


    手在劍柄上。


    他慢慢走到古樹下,安靜地站著,連一個動作都不再有,甚至連唿吸都已寧息。


    古樹蕭蕭。秋風又掙落幾片黃葉。


    葉落下。翩翩然而落,落在他的腳畔。


    風逍舞看了眼落葉,環顧四方。遠方山脈一派金黃,片片黃葉掙脫枝椏,飛舞在山山間。他的心裏忽然湧起了許多感觸,甚至起了一種詩意,一種蕭索淒涼的詩意。


    但他很快閉起了雙眼。


    因為他的手,右手,一直緊緊握著劍柄。


    劍下何曾沒有過死亡?


    所以他閉上了雙眼,緊緊閉上。


    他不能讓任何事物觸動他的心。他的心必須保持一片平靜。


    這不是詩人的平靜。詩人的平靜在於夕陽,在於山山黃葉飛。


    這是劍手的平靜,劍未出鞘前的絕對沉靜與空靈。


    詩心若占據劍心,哪怕隻有一分一寸,一絲一毫,他的心就會變成死心。


    一顆永遠無法再跳動的死心!


    風逍舞忽然張開嘴,輕輕歎了口氣。他雙眼緊閉,所以沒人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是什麽,也沒人知道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歎出這一口氣。


    日已頹於西山。天邊還留有黃昏時的幾抹餘暉。


    風逍舞已坐了下去。天地間仿佛已不再有他這個人,他的人似已與這黃昏的黃昏融為一體。


    遠方傳來一陣馬蹄。蹄聲細碎淩亂,卻穩健有力,顯然是好馬。蹄聲本在古道平蕪的無盡遠處,片刻就已到了古樹下。


    四個人,四匹馬。四匹高貴雪白的馬,四個高貴驕傲的人。


    人已翻身下馬。風逍舞睜開雙眼。


    四個人都是少年,不同的少年。


    不同的衣著,不同的模樣,不同的神情。


    不同的劍。


    不同的人,卻有著相同之處。


    他們的衣著都不同,卻都走線精細,手工剪裁也都完全符合他們的身段。他們的模樣都不同,卻都長得很英朗,步履間的風度也很瀟灑。他們的神情都不同,卻都帶著那種盛氣淩人的倨傲。


    他們的劍都不同,卻都是殺人的劍!


    他們要殺的也是同一個人。


    風逍舞已站起。不等他們說話,他就已先開口,對著最左邊看起來比另外三人都更成熟老練的年輕人開了口:


    “你是李長鬆?”


    那少年挺直了身板:“沒錯,我就是李長鬆。”


    他值得驕傲。華山派不僅是江湖眾望所歸的名門正派,武藝水平也力壓江湖眾多門派。尤其是劍法,已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地位。且華山派擇徒之嚴,天下皆知。上一代掌門代秋桐畢生隻收了十三個入室弟子,這一代掌門苦雨大師更甚他的師兄,僅收了六名弟子。


    華山派人數雖少,但每個都是江湖中的一流俠客,無論於哪個時代,都鶴立於江湖眾多的劍術流派。


    而李長鬆正是華山苦雨大師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華山李長鬆名號一出,在江湖中的威望甚至比華山苦雨更令人敬服。畢竟苦雨大師年事已高,且足不入江湖多年,多年來與華山有關的江湖行動都由李長鬆主持負責。也許李長鬆的劍術造詣還比不上苦雨大師,但聲名卻遠揚在外,正如同走江湖的沒有一個不認識華山派一樣會不認識李長鬆。


    此等人物所到之處,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然而這樣的一個人物,風逍舞卻連看都不多看一眼,目光就已轉向李長鬆身旁的少年。


    四個人的衣著雖都華貴精美,但這人的衣飾無疑比另外三人都要奢華。


    他的裝飾也最多。頭上的金冠鑲著顆龍眼般大的珍珠,脖子上環著一個盤螭紋琉璃長命鎖,腰畔係著條五彩翡翠鸞絛,另一邊還懸著一包繡著精致宋錦的錦囊麝香。


    他劍的裝飾也是最多的。劍鞘用十足十的赤金打成,外麵還套著層極其罕見的糜白色蟒皮。劍首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紅寶石——


    一顆劍首那麽大的紅寶石。


    就是一個聞香杯徑口那麽大的紅寶石。


    這樣的紅寶石價值究竟有多高?


    風逍舞卻絲毫不關心這個問題,他甚至好像根本沒看到這顆紅寶石,緩緩問道:“你是南宮葉?”


    少年的臉上露出譏誚般的冷笑,傲然道:“不錯。”


    除了五大世家的南宮家,哪家會有這麽大的財富?


    南宮葉是南宮家的嫡係長子,這樣的一顆紅寶石當然是屬於他的。


    他會露出譏笑也並非不能理解。畢竟風逍舞身上一件樸素的白衣實在稱不上他華麗的裝容,若在平日他根本就無法忍受穿成這樣的人站在自己身旁。


    風逍舞卻也好像沒看到他臉上的譏笑,目光已移向下一人。


    這人似是喝了點酒,但頭腦依舊清醒,握劍的手也很穩定。不等風逍舞開口,他已搶道:“謝雨樓。”


    風逍舞隻點了點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看著風逍舞淡淡從自己臉上滑去,仿佛是在一塊不起眼泥巴地上隨意掃過般的目光,謝雨樓已快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看過很多人,也看過很多人在聽到他的名字後臉上驟變的神情。


    有震驚,有尊敬,有恐懼,有仰慕,有崇拜,有妒忌,有痛苦……


    他見過各式各樣的表情,出現在聽到他名字後的人臉上。甚至有些女孩子知道是他後,不惜將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哪怕她們知道不會從他身上得到任何迴報,也心甘情願。


    他的確是個很有魅力的年輕人,同時也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的名字也同樣有著令人情緒驟變的魔力。


    但他從未見過有人在聽到他名字後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的。


    謝家雖不屬五大世家,然而近年來謝家的武功與江湖地位卻已不容任何一門一派輕視,甚至可直追江湖中九大劍派。


    謝雨樓並不是謝家的嫡係後人,甚至根本不能算是謝家人。隻因他母親當時還隻是謝家的丫鬟。當他父親知道他母親已懷有身孕,曾想盡一切辦法要將他的母親趕出謝家,甚至以暴力威壓。可他母親執意不走,最後不惜以死相逼,才終於留在了謝家。


    鬧出了人命,畢竟不是一樁小事。在這種光明正大的武林世家是絕不容許有這樣的事給家門留下汙點的。


    十月懷胎,呱呱墜地。


    他的母親,隻有他的母親,辛辛苦苦將他拉扯大。自他出生以來,父親從就未看過他們一眼。


    他出生的那天,父親甚至還在城裏的青樓開懷暢飲,擁姬挾妓。


    淒涼的寂夜,一盞昏燈下,母親還在為他縫補著一件已補過六次的衣裳——其實無論再怎麽補,那都已是件破掉的衣裳,隻是讓這件破衣裳看起來沒那麽破罷了。


    他雖然在謝家長大,住的卻是破破爛爛的房子。每當夜半風雨屋漏,都會折磨得他夜不成寐。


    富貴人家,想在自家院裏建一座破爛房子顯然不是一件難事。


    他明白這都是父親故意這麽做的。母親給他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旁人卻不去記他的名字,都跟著叫他小賤奴子。他從未見過父親,他不明白自己的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親生的兒子,和與自己有過一夜纏綿的女人?


    隻有他母親知道。母親卻從來不告訴他原因,隻在他深夜熟睡後一個人偷偷地流淚。


    這還是因夏夜的燠熱,將他從睡夢中悶醒。


    醒來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身汗水,而是他母親的滿臉淚水。


    從此他對父親的怨恨就深深刻在了骨髓裏。


    母親也從不向那個男人索取過什麽,僅憑一己之力,一個人給予她孩子全部的愛,將他撫養到了九歲。


    母親的青春美麗很快變成臉上一條條皺紋,明澈水靈的雙瞳也漸漸變得黯淡無光,連原本清麗動聽的聲音也已開始有些嘶啞。


    他雖才隻九歲,卻已比很多十六七歲的孩子都要成熟得多。


    很多十六七歲的孩子自出生以來每天都是在生活,在享受父母溫暖的嗬護與關愛。而他每天卻都在生存,逆著冰冷徹骨的狂風,背著比他自己還要重的竹簍奔走在結滿冰霜的碎石路上。


    隻要能賺錢,他什麽都幹。


    他甚至偷。


    有一次因為偷了幾個銅板,他就被吊起綁在樹上,被三條柳條輪著鞭了快有半個時辰。


    他沒有死,已是奇跡。


    而且他居然還堅持走迴了家裏。


    他全身早已血肉模糊。當他迴到家時,謝家的門仆連問都不問,就將他抄起遠遠甩出五尺開外。


    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他醒來時,是在深夜。


    又是深夜。


    一盞昏燈前。


    又是昏燈。


    他全身的傷口在他醒來的瞬間立刻發痛。他感到自己全身仿佛在被地獄的鬼火灼燒。


    他想喊,想大聲呐喊。因這傷口實在太痛,痛得他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忍住了,緊緊咬住嘴裏的肉忍住了。


    他雖隻九歲,卻已能忍受成年人也無法忍受的痛苦,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所無法忍受的痛苦。


    他能忍住,隻因他看到了坐在床邊的母親。


    他從未見過母親哭得這麽厲害。


    雖然他隻見過這一次,但他知道這一定是母親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他看著母親顫抖的身子,很久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心裏已暗暗發誓。


    他發誓從此絕不讓母親為了自己再流一滴眼淚。


    就在他醒來的第二天,謝老爺子的訃聞傳遍了整個謝府。


    一片喪嚎聲中,謝家也在此間易了主。


    換成了他的父親。謝鍾庭,“青柳劍客”謝鍾庭。


    青柳,多麽風雅,多麽詩意。


    謝鍾庭也的確是個風雅不俗的人。


    隻有他們母子知道謝鍾庭做的事有多麽醜陋,多麽肮髒,甚至十惡不赦。


    能對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做出這種事的男人,無論什麽理由都罪無可赦。


    然而在這天,他竟看到了母親久已黯淡的眼裏流露出一絲罕見的光芒。


    此後的一整個月,他都躺在床上。隻要輕輕一動,他就會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母親每天除了對他的悉心照料外,這段時間還常離開這破爛的房子,有次竟然一整天都沒迴來。


    他不知母親是去做什麽,卻也沒有問。


    他覺得自己不配問。母親為他而流的淚水,到現在他依舊曆曆在目。


    但他卻還是不能不渴望,盼著母親能早點迴來。


    他雖比大多數孩子都成熟,但畢竟還隻是孩子。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因為母親迴來時臉上看起來特別愉悅,他久未曾見過母親有這般開心。


    母親卻沒有告訴他,隻是對他笑了笑。


    今夜他睡得特別早,比以往的日子都要早。


    因為他心情好。母親心情好,他的心情也同樣好。


    幾天後,他的傷幾乎已痊愈了。


    母親卻一夜未歸。


    他不能不擔心。於是他跳下床——一長隻鋪了層白布的木板,想去找他的母親。


    他跳下床,門就開了。


    他看過去,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


    是母親。


    他臉上一喜,喜悅卻驟然消失,忙走過去攙住母親。母親仰起頭看他,眼裏散發出光芒,自他懂事以來看到母親眼裏散發出最明亮的一次光芒。


    “明天你不必住這了。”


    最明亮的一次光芒,也是最後一次光芒。


    然後母親就倒在了地上。


    他還沒明白是怎麽迴事,但他知道母親已倒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拚命唿喚,拚命搖晃。


    等他的理智逐漸恢複,他就去摸母親的脈搏。


    然後他整個人就變成了塊雕塑。


    他不信,絕不信。


    過了很久很久,他顫抖著伸出手,去探母親的心口。


    他已不能不信。


    他趴在母親的屍體上,嚎啕大哭。


    縱然被三條柳條輪迴鞭了半個時辰,他也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但現在他整個人已接近崩潰。


    他抱著母親的遺體,不住地哭泣。忽然他有了個很奇怪的想法,仿佛是感受到某種神秘的唿喚。他伸手,將母親的衣服解開。


    然後他就怔住。


    母親的胴體一如十年前般柔軟、纖細、光滑、美麗,卻已遍體鱗傷。


    各式各樣的傷痕,遍布了全身,連利器劃開的傷口都有。


    他的淚水於一瞬間止息,唿喊也於一瞬間止息。


    他緊緊攥住雙拳,全身已因瘋狂的悲痛與憤怒而顫抖。


    他的母親已下葬。在死後當晚就下了葬,用的是謝家夫人的排場及身份。


    他終於明白母親這一個月去做的究竟是什麽事。


    母親一直在向父親求名分,求一個本就應該屬於她的名分。


    她求這個名分不是為了自己,隻是為了她的兒子,她這輩子唯一的摯愛。


    她求名分,隻為了讓兒子能夠進入謝家,堂堂正正地進入謝家。


    當她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就再也支撐不住,向她的孩子永訣而去。


    她一生都沒再去找過那個男人,隻為了自己的孩子,她情願再去麵對這個魔鬼,去忍受非人的虐待與折磨。


    有誰知道她這一個月以來,所遭受的究竟是怎樣的苦難?


    她連二十五歲都不到,就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站在母親墳前,久久站著,連一滴淚也沒落。


    等到人盡散,夜盡暗,天地間的生靈仿佛都已止息時,他終於跪下,長長在母親墳前跪下。


    他哭了整整一夜。


    他的名字也由楚雨樓改成了謝雨樓。


    為什麽想得到原本就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付出的卻是生命的代價?


    為什麽?


    正式入了謝家,他的兄弟姐妹麵對這位陌生的手足,都聯合在一起欺負他。在他進入謝家的第一天,就已被完全孤立。


    因他的母親隻是個丫頭,一個被男人拋棄了十年的小丫頭。在他們眼裏,他也隻是個過了十年連狗都不如的生活的野小子。


    他卻不在乎,全不在乎。他隻做自己的事,練自己的武。無論別人怎麽對他,怎麽看他,他根本全不在乎。


    五年後,他已精通謝家所有武功,並在家族席會上擊敗了他的大哥。


    這不是僥幸,絕不是。


    從沒有人練功練得有他這般刻苦,拚命,甚至不要命!


    當他看著自己的大哥跪在身前苦苦求饒時,他終於有了一絲報複的快感,為他母親報複的快感。


    十七歲,他就開始一個人行走江湖。


    直到現在,他仍未敗過一次,從未給謝家丟過一次臉。如今謝家新生一代在江湖的名譽,有一半是由他創造的。


    他不願辜負了母親,也絕不再讓任何人敢輕視他!


    沒有人知道他的這份榮耀是怎麽來的。


    無盡的艱苦磨練,無盡的拚搏付出,才造就了如今的謝雨樓。


    他的劍法,當然也比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強。


    當風逍舞毫無表情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掃過時,他想出手,他好想出手。


    可他偏偏沒有出手。一種莫名的恐懼抑製著他,使他劍已在手,卻遲遲不敢拔出。


    他在怕什麽?


    謝雨樓死死盯著風逍舞,手心已滲出冷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隻是在麵對風逍舞的那一刻起,這種奇怪的恐懼就已從他心裏最深處蔓延開來,逐漸侵蝕他整個軀體,整個魂魄。


    另外三個人卻仿佛沒有他這般的恐懼,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平靜,目光也很鎮定,南宮公子的臉上也依舊帶著他特有的譏誚與諷蔑。


    四人中,劍法最高的就是謝雨樓。所以他才能看出另外三人所看不到的一些事,一些足以令人墜入無盡深淵般恐慌的事。


    現在他自己仿佛就已墮入那無盡深淵,整個人已完全冷透。


    秋風悄然而過。他的衣袂翩起,看來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是風的緣故?


    風逍舞看向最後一人:“你是詹三千?”


    這少年道:“黃山霧派詹三千。”


    黃山詹三千。


    一劍刺出,仿佛有三千柄劍。


    這是他自己說的,也從沒有人懷疑過。


    懷疑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劍下。


    曾有人懷疑,現在已沒有人懷疑了。


    風逍舞仰起頭,望向秋日的黃昏。


    天空的晚霞依舊如火燒般豔麗,秋意仿佛更濃。


    沒有人說話。


    經過了簡單的問答,風逍舞就不再說話。


    他們也不敢說話。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風逍舞,卻也開始感覺有股莫名的氣息壓抑著他們的神經。


    他們雖不如謝雨樓那般恐懼,卻也感受到了壓力,南宮的冷笑也漸已從臉上消失。


    他們雖不及謝雨樓,卻也是江湖一流好手。


    很久很久,都不再有人說話。


    天地更暗,黃昏漸逝。


    幾片黃葉飄落,落在五人中。


    南宮葉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們知道粉蠍子,夜聞香這些采花賊,都是你殺了的,夜過百門孟不偷,河南丁氏兄弟,這些強盜惡人,還有長江下遊河口的十三個黑幫也是你以一己之力搗毀的。”


    風逍舞仰望穹蒼,好像並沒聽到南宮葉在說話,似已出了神。


    詹三千道:“我們知道你是用劍的,恰好我們也是用劍的,所以……”


    風逍舞打斷了他的話:“恐怕這並不足以讓你們四位一同找上我。”


    李長鬆道:“最主要的原因,當然不是這個。”


    南宮葉道:“峨眉掌門易風揚座下大弟子顧雲鬆聽說三月前曾敗於你劍下。”


    風逍舞淡淡道:“他的劍法遠不足以與我一戰。”


    他們立刻閉上了嘴。


    若是別人說出這句話,他們甚至都不屑於去冷笑。但這句話從風逍舞口中說出。


    他們連唿吸都停頓了片刻。


    靜默。一派靜默。一派秋夕的靜默。


    風逍舞還望著天空。


    他在看什麽?


    抑或是想將目光穿透層層秋雲暮靄,傳遞到那遙遠的遠方?


    遠方天涯,天涯何方?


    良久的沉默後,謝雨樓才道:“之後的五天內,你又擊敗了海南派的三當家海集子。”


    風逍舞還是望著秋空:“所以你們來找我?”


    謝雨樓道:“是的。”


    風逍舞沉默片刻,緩緩道:“你們來遲了,遲了一刻鍾。”


    他們都沒接話,但臉色也都沒有變。


    風逍舞道:“你們約我來,自己卻先遲到了。”


    詹三千搶道:“那是因為……”


    風逍舞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那是因為你們想讓我等,等到我心煩意亂時,劍法就難免疏漏。”


    風逍舞看著詹三千,目光冰冷如同他手中劍一般:“劍法若有疏漏,麵對你們這樣的高手,生死本在一念之間,則不可能會有勝算。比武切磋,死傷難免偶發,而你們恐怕也沒打算留下我的命。如此一來,遲到的事,隻要你們不說,就沒人會知道。”


    “而我一死,你們就更得一份威名。”


    詹三千已低下了頭。


    他一看到風逍舞的目光,就立刻低下了頭。


    他從未見過如此目光。如此淩厲冰冷,近似於野獸的目光。


    甚至比野獸更淩厲,更冰冷,更殘酷。


    他也從未向任何人低頭,但現在卻不能不低頭,也不敢不低頭。


    這樣的目光,他連碰都不敢再碰一下。


    麵對這個似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少年,他竟無法再更多言語。他的嘴巴在四人中是最油的。他嘴油起來時,什麽樣的目光都見過,也都敢於去麵對這些目光,然後不露痕跡地撒起謊來。然而早已在心裏編排好,默記了無數遍的謊言,此刻他連一詞都沒有勇氣說出。


    他已在後悔為什麽要來。


    風逍舞並沒有再說話。他們也沒有再說話。


    冷汗已滲透他們華麗的衣裳。


    又是一陣沉默後,風逍舞道:“你們一起出手吧。”


    四人同時看向風逍舞,也同時怔住。


    這本是他們的打算。他們本想用詹三千的三寸不爛之舌巧妙誘使風逍舞答應,雖然這不大好看,甚至是為江湖中人所唾棄的,然而隻有這樣才是獲勝的唯一手段,他們清楚得很。


    畢竟他們四人中,沒有任何一人敢說自己能勝過海南派的三當家。


    除了他們以外,隻要沒有任何人知曉,他們就依然還是名門之後,江湖中的俊秀俠少。


    現在這話從風逍舞口中說出,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從風逍舞口中說出,他們反而猶豫了片刻。


    片刻後,詹三千道:“我們自知不如你,但江湖中的規矩……”


    風逍舞又打斷了他的話:“你們約我來,就已是在浪費我時間,我不想再浪費更多時間。”


    詹三千微微顫抖的手很快恢複了鎮定:“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旦抓住機會,他就絕不放過。他不會留給對手迴心轉意的機會。


    即便對方再怎麽強,又怎可敵過這四柄一流的劍?


    顯然他們都這麽想。四人立刻分開,各占一處,將風逍舞圍住。


    他們站的並不遠,也不太近。因為他們都沒殺死風逍舞的把握,所以都想要在風逍舞對付其他人時將自己的劍送進他的空門中。


    謝雨樓是站的最近的。他根本就沒有動過。


    他本不屑於夥同其他三人來找風逍舞,但他的父親卻命令他這麽做。


    現在已經開始把他當作“兒子”看待的父親。


    他不想讓謝雨樓死,因此不讓謝雨樓隻身去找風逍舞。


    謝雨樓賺來的榮譽就是謝家的榮譽,也就是謝家家主的榮譽,他當然不會讓現在的謝雨樓死。


    謝雨樓手握劍柄。他從來都不願聽這個人的話,他恨這個人甚至恨得入骨。


    但他卻無能為力,隻因這個人是他的父親。


    將他母親親手殺死的親生父親。


    另外三人已擺好了架勢,卻遲遲沒有人拔劍。


    誰都不願做這第一個替死鬼。他們很清楚,第一個拔劍的人,就是第一個死的人。


    謝雨樓雖依舊鎮定,但握劍的手似已在顫動,因緊緊抓住劍柄而顫動。


    謝鍾庭不願讓我死,隻不過是想讓我為謝家爭更多的名譽罷了。


    我活著,隻不過是一個工具,一個為別人爭名奪譽的工具?


    而且還是一頭畜生的工具?


    難道母親讓我活著,隻是為了一頭畜生活著?


    謝雨樓忽然將劍握得更緊,手顫動的幅度更大。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在這一瞬間會想起這麽多事,而且還是準備出劍殺人前。


    殺人之前,本不該想得這麽多的。


    但他已想了,而且想得很憤怒,很痛苦,很可悲,很可笑。


    據說一個人在麵對死亡時,原本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想通的事會一下變得簡單,通透。


    難道我現在麵對的這人就是死亡?


    我的死亡?


    謝雨樓大笑,笑得奇怪而詭異:“你們不出手,我來!”


    一聲龍吟,劍光如匹練,直取風逍舞胸膛!


    另外三個人都察覺到他這一劍比平時慢了些,但他們都不在乎。


    本來就是要死的,或快或慢又有什麽分別?


    雖是慢了,卻已足夠吸引風逍舞的注意,謝雨樓畢竟還是謝雨樓。


    至少他們認為已夠了。


    於是他們也出劍,在謝雨樓拔劍的一瞬出劍!


    三把劍,幾乎同時出手!


    三把劍,分別刺向風逍舞左腰,右脅,背後心髒!


    這一劍,都已盡他們畢生全部的劍術精華與力量!因為他們都知道,機會隻有一次,也隻有一個。


    誰先將劍刺進風逍舞的軀體,誰就是那個殺死風逍舞的人!


    那個人也勢必名動江湖,取得比他們現在更進一步的聲名和榮譽。


    這本就是他們所渴求的,也是他們迫切想要得到的。


    他們來,本就隻為了這一件事。


    否則他們何必來!


    然而有一點,隻有一點。


    他們都忽略了一點,最重要的一點。


    機會隻有一次,也隻有一個。可他們誰都無法取得這個機會!


    一道寒芒閃掠,連天地間的霞暉秋意都似被劃破!


    謝雨樓的劍已停住。


    他的劍距離風逍舞的胸膛隻剩一寸。


    一寸。對於他,乃至任何一個劍客來說,一寸,足以致任何一人於死命。


    他為何不刺出這一劍?


    謝雨樓瞳孔收縮,目光已顫抖。


    他顫抖的目光朝下,看向自己的咽喉。


    他看不到自己的咽喉,卻看到了血。


    從咽喉淌出來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劍尖已送入他的咽喉,他的咽喉已有血滲出。


    但他卻沒有死。他甚至連劍鋒刺入的疼痛都沒感覺到,隻感覺到這片冰冷就在他咽部的皮膚間。


    這樣激烈迅速的決鬥中,對手是四個江湖一流劍客,居然還能將生死拿捏得如此精確,這已屬不可思議,絕不可能發生。


    但現在卻已發生了,就在他的眼前。


    忽然他發現風逍舞的身邊躺著三個人。


    三個完完整整的人,隻有咽喉處的一點紅。


    嚴格來說,並不是人。


    是死人。


    本來該死的沒有死,不該死的卻全都死了。


    謝雨樓瞳孔已收縮如針芒。


    這一劍不但精準,毫厘無差地刺進他的咽喉卻不致他於死命,甚至在他連痛苦都未曾察覺時,也洞穿了另外三人的咽喉。


    謝雨樓的手已在顫抖。


    握劍的手。不再是顫動,而是顫抖。


    他從不曾想過世上居然有這樣的一劍!


    謝雨樓木木然站著,緊繃的精神仿佛已開始泄潰。


    他沒有說一句話。


    忽然他覺得死並非是件很可怕的事。在麵對死亡來臨的一刻,他竟得到了一種愉悅,一種一切的人和事都將從此解脫,徹底遺忘的輕快。


    他閉上眼,準備接受死亡。


    然而他感覺咽喉處的冰冷悄然消失,他又感受到體內血液流動的溫暖。


    死人是不會感到溫暖的。


    他睜開眼,劍已入鞘。


    風逍舞的劍鞘。


    謝雨樓怔住,看著風逍舞。他帶著迷惑不解的目光,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風逍舞已迴身往古道上走,他才開口問:“你不殺我?”


    他實在不明白風逍舞為何不殺他。


    風逍舞停下腳步,淡淡道:“我不喜歡殺人。”


    “但是……”


    “你敗了。”風逍舞轉身:“你敗了,但敗並不一定就是死。”


    謝雨樓沉默片刻,道:“你為什麽不殺我?”


    風逍舞道:“你剛才的情緒很不穩定,所以出手慢了,否則你也要死。”


    謝雨樓沉默。


    出劍慢了,為何反而能活下來?


    這是句很難懂的話,但謝雨樓懂了。


    若非他那一劍慢了,風逍舞也不再有能力將他的生死拿捏至如此精確,那一劍勢必也將洞穿他的咽喉。


    風逍舞看著謝雨樓:“決鬥前本不該喝酒的,連一滴都不能喝。”


    謝雨樓眼裏忽然流露出一種很奇怪的感情,但這種感情很快又從他眼裏消失。


    風逍舞並沒注意到他眼裏神情的變化,目光又望向遠方夕暉。暮影在古樹黃葉間,醉意似更濃。


    又過了很久,風逍舞才道:“我不殺你,隻因你不如這三人心機狡詐,想以一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出手的機會。”


    風逍舞冷笑:“可惜他們換取的隻有死亡。”


    謝雨樓沉默。


    風逍舞道:“你的劍法出自謝家,在謝家能練成這樣的劍法,已屬不易。”


    謝雨樓正欲說話,風逍舞卻已接道:“並不是謝家的劍法本身有問題,而是這一代的謝家人都有一種病。”


    謝雨樓道:“什麽病?”


    “懶病,不肯吃苦的懶病。”風逍舞目光轉向謝雨樓:“你在那樣的環境中,卻並沒患上這樣的懶病。”


    “莫非你有過什麽不同尋常的過往?”


    這十四個字如同一支利箭刺入謝雨樓的心。謝雨樓強繃住臉上神經,不讓臉色發生太大改變。


    這樣的往事,他不願跟任何人說,也不願讓任何人知道。


    他本以為風逍舞會繼續問他,但風逍舞卻已迴身:“不管是什麽原因,那是你的事,我並沒有興趣了解。”


    風逍舞邁開步伐,走出古樹下。謝雨樓還是沉默。等風逍舞已走上古道,他終於忍不住大聲道:“倘若剛才你收劍的那一刻,我的劍刺了過去,你會怎樣?”


    “怎樣?豈非隻有死這樣?”風逍舞迴頭,居然還朝謝雨樓笑了笑:“可我知道你絕不會刺出那一劍的。你看,你豈非也並沒有刺出來?”


    謝雨樓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裏忽然起了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實在不能理解這個人。


    但他現在又知道了一件事。


    這個劍術絕倫,不苟言笑的少年,笑起來居然也還挺好看的。


    風逍舞走在古道間,商風抖動的身影漸漸融入天邊最後一抹淺淺的絳影。


    他本就是個從沒任何人真正理解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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