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風在床邊守了一夜一天,裴二沒有要醒的意思。


    他受了鞭傷,身體發熱,像上次一樣,燙得能烙餅。外傷好說,上藥包紮就好,但身體的熱度卻無論如何都降不下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上次那樣,用冰涼的水給他擦身。


    涼水擦在身上的時候,他痛苦的樣子會有所緩解,但很快就又擰起眉頭,仿佛在經曆著上刀山下油鍋的痛苦。


    葛飛端著晚飯進來,“夫人,您歇一會兒吧,我來照顧閣主。”


    晏長風不逞強,該吃吃該休息休息,如此才有體力照顧病人。她離開床邊去桌前吃飯,一邊問:“你們閣主用藥就隻有八角知道嗎?”


    葛飛說是,“八角自小跟著閣主,衷心也細心,比咱們這些粗人會照顧人,就一直由他貼身伺候。他臨走跟我交代過,閣主的藥沒了,需得親自去懸壺山莊讓柳莊主重新開藥方,但閣主那段時間走不開,加上還沒到換藥的時候,就沒去,這次出來閣主本打算迴程之時順便走一趟懸壺山莊,但沒想到提前發病了。”


    “你可知發病誘因?”晏長風食之無味地嚼著嘴裏的大寬麵,琢磨了一下裴二病發的規律,好像每一次他都是在打鬥運功之後。


    她記得裴二說過,他體內的真氣是老閣主傳給他壓製毒性的,或許不能亂用。


    葛飛迴想著八角的叮囑,說:“忌冷,忌心緒波動,還有盡量不要運功。”


    晏長風非常焦躁,從昨夜開始,這焦躁感就難以抑製,她似乎理解了裴二昨天對她異常極端的控製欲。他氣她不顧安危去涉險,也氣自己不能杜絕這些危險,隻能時時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降低一些自責。


    大抵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心念念,就會不那麽客觀理智。比如現在,她心裏就燃著一把無能狂怒的火,一時想要殺幹淨那些傷害他的人,一時又想放棄眼前的一切,包括仇恨,包括親情,帶他去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好讓他盡可能安然無恙地過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日子。


    “柳莊主要幾日過來?”


    葛飛迴:“我昨日飛鴿傳書通知了濟南府的兄弟,順利的話,大概後天柳莊主就能出發,路上用最快的馬日夜不停,三日差不多。”


    這裏外要等六七日,若是不順利還要更久,裴二能撐這麽久嗎?


    事實證明不行,到第二日時,裴修的情況就不容樂觀,雖然都是昏迷,但晏長風能感覺到他的生命力沒有那麽旺盛了,心跳唿吸都趨於弱相,甚至連對痛苦的反應都沒有那樣強烈了。


    晏長風隻好先把柳清儀給她的一顆救命藥喂給裴二吃下。按照柳清儀的說法,這藥可能會與一些藥相克,她不知道裴二吃了會不會有妨礙,但別無他法,隻能先保命。


    同時她也給柳清儀飛鴿傳書,請她有可能的話親自來一趟。不過她沒抱什麽希望,盛十一那邊還不知是個什麽情況,加上路程也不近,不見得能及時趕來。


    裴二吃了藥之後狀況趨於穩定,沒有變好但也沒有更壞,如此過了三日,柳莊主柳懸到了。


    葛飛將他帶去閣主的房間。晏長風起身讓開床邊的位置,一邊打量這個造毒藥害人的罪魁禍首。


    柳懸一路快馬加鞭,跑得灰頭土臉,但風采不失。他長身玉立,體態勻稱,須發皆黑,頗有風骨,模樣與柳清儀有三四分像,隻是他神情嚴肅刻板,與柳清儀的氣質大相徑庭。


    “可還有氣兒?”他肅著臉走到床前,翻了翻裴修的眼皮子,露出了一絲詫異,“給他吃過什麽藥了?”


    晏長風對他前一句問話耿耿於懷,迴答得十分公事公辦,“救命藥,不知道成分。”


    柳懸倒是沒不高興,他本來就是個公事公辦的人,治病問醫的時候話說清楚就行,不大在意別人的態度。


    “誰給的救命藥?”


    晏長風不答了,她這會兒才想起來裴二跟她說的關於柳清儀柳懸父女間的糾葛,後悔給柳清儀去了信。


    她不說,柳懸倒也沒有再問,隻說:“藥是好藥,否則他恐怕不能支撐這麽多天,坦白說我對他的毒已經沒有什麽好辦法了,再換藥方無非是換更猛的藥,對他沒什麽好處,如果能有比我醫術更高的人幫他是好事。”


    居然詐她的話,晏長風不上套,依舊不答,“煩請柳莊主了。”


    柳懸微微頷首,“去準備熱水浴桶。”


    葛飛聞言立刻下去準備,不多時就抬了一隻大木桶來。一桶桶的熱水倒進去,屋裏頃刻間熱氣嫋嫋。


    柳懸開始往桶裏加藥,“關門關窗,裴夫人留下,其餘的人出去。”


    晏長風一呆,不會讓她伺候裴二沐浴吧?


    雖說擦身的時候也都看見了,但到底還是有所保留的見,沐浴委實坦誠了點。


    好像怕她不夠坦誠似的,柳懸說:“請裴夫人幫他去衣,一塊布也不要留,包括他身上的綁帶。”


    晏長風:“……”


    她看著床上人事不省的裴二,想象著柳四姑娘把蜀王殿下當木頭人醫治的樣子,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到床前。


    默念著:裴二是木頭人,裴二是木頭人,裴二是木頭人……


    一邊給他扒了褲子。


    眼睛不可避免地掃到了某個部位,饒是她臉皮厚,此時也想找床被子把臉蒙上。


    把人看光了,恐怕真是要負責一輩子了。


    柳懸看了她一眼,“裴夫人是第一次伺候他藥浴?”


    “啊……”晏長風廢了姥姥勁把裴二弄進浴桶裏,喘著粗氣,“以前都是小仆伺候。”


    “說句逾越的。”柳懸幫著裴修調整坐姿,“裴夫人以後還是盡量多關心一下他,少些情緒波動,避免提前發病,等到我的藥對他沒有作用的時候,就隻有等死了。”


    晏長風不知道說什麽,毒不是柳懸下的,但沒有他不自量力地製毒,也就沒有裴二今日的痛苦。可事到如今,一切還是得靠他,人生就是怎麽複雜。


    屋裏熱氣越來越濃,晏長風透過霧氣看著木桶裏的人。被氣氤氳的裴二像一團虛影,好像霧一散他就不見了。


    她心裏暗自決定,無論時間長短,立場如何,她都要陪他到時間盡頭。


    “他泡多久才能醒?”


    柳懸說:“天亮應該能醒。”


    晏長風稍稍鬆了一口氣,這幾日她時時提心吊膽,擔心下一刻他就沒了唿吸,醒來幾乎成了奢望。


    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忽見裴二臉色漲紅,眉頭痛苦地擰做一團,隨即他喉嚨一動,張口吐了一口血。


    晏長風一驚,“裴二!”


    柳懸抓過裴修的手腕,凝神探了片刻,“他服的救命藥與我的藥相克。”


    晏長風緊張:“可要緊?”


    柳懸沒說話,但看神情似乎是比較棘手。


    “先將他扶到床上吧。”


    晏長風揣著一肚子擔心,將裴二扶到床上躺好。柳懸默不作聲地給他紮針,紮了一頭一身才作罷。


    “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味藥相克,也就不好調整我的藥方,希望他能多挺幾日。”


    晏長風:“極限是幾日?”


    柳懸剛要開口,忽然“咦”了一聲,他抓著裴修的脈摸了好一會兒,“他的脈相倒比方才平穩了些。”


    晏長風都聽糊塗了,到底是好是壞?


    “夫人!”


    這時,葛天在外敲門,“有客來了。”


    是柳清儀來了!


    晏長風怕柳家父女見麵不和,背著柳莊主出了房間,“在哪?”


    葛飛說:“在花廳。”


    晏長風讓他帶路,這宅子是濟南府齊家的,布局與南邊不同,又大又繞,她根本分不清哪是哪。


    去到花廳,見了風塵仆仆的柳清儀,數日不見,她清瘦許多,似乎吃了不少苦。


    “你怎麽了?”柳清儀上下打量她,“這不是好好的?”


    晏長風信裏沒說是誰,“不是我,是裴二,他犯了病,身上沒藥了,就剩半口氣,我就把你的還魂給他吃了。”


    “你太冒險了,但關鍵時候也不能怪你,是我可能也會冒這樣的險。”柳清儀說,“他怎麽樣了?”


    晏長風斟酌著說:“後來藥來了,確實有相克,你可否告知我你用了什麽藥?”


    柳清儀:“我可以告訴你,但不可以告訴那個郎中。”


    晏長風撓了撓額頭,事情還真是難辦。


    “或者他方便的話,可以把藥方給我,我這人從不會用別人的藥方。”柳清儀很是自信地說。


    “嗯……”晏長風心說你老爹恐怕也不會把藥方告訴你,“還有第三種辦法嗎?”


    “有。”柳清儀說,“等死。”


    晏長風:“……”


    盞茶功夫後,柳家父女見了麵。


    “我就知道是你!”柳懸見了女兒,嚴肅的臉上怒意四起,“除了你,沒人敢用毒給人吊命!”


    柳清儀在見了她老爹後,整個人就冷成了一坨冰,冷硬且漠然,柳莊主多大的怒氣也穿不透她的臉皮,“都已經吊命了,自然是盡可能讓人活命,活得越久越有希望,這個道理柳莊主難道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柳懸哼了一聲,“可你首先道行得夠,否則也隻是飲鴆止渴,你自小膽大妄為,用藥從不謹慎,這種僥幸心理隻會害人!”


    柳清儀不屑,“柳莊主,我都已經跟你們家斷絕關係了,你管這麽寬做什麽?”


    柳懸:“子不教父之過,你鬧出了人命,還不是要算在我頭上!”


    柳清儀嗤笑,“我差點兒忘了,柳莊主最是看重名聲的,早這麽說,我改了姓氏就是。”


    “那個二位……”晏長風實在忍不住打斷他們,“能不能先救人?”


    柳懸指著柳清儀,“方子。”


    柳清儀:“還是柳莊主說吧,我的方子您可能會受驚。”


    柳懸那張周正的刻板臉活活要被氣歪,他深吸幾口氣,開始念藥方。


    念了沒幾味藥,柳清儀便笑了一聲,“我不知道毒是誰做的,但看裴二公子那身體,估計毒性很霸道,可您這克製毒的藥也實在太軟了點,作用無非就是讓二公子多活幾年,您這治病救人之道我委實不敢恭維。”


    晏長風:“……”


    這父女倆前世不好說誰搶了誰的錢。


    “那你來。”柳懸深吸了一口氣,讓開了床邊的位置。


    晏長風注意到柳清儀的神情明顯怔了一下,好像沒料到她爹會妥協。


    柳清儀倒也沒客氣,她早就對裴修的毒好奇,想摸一摸他的脈,如今有了機會她自然不放過。她坐在床前,手指搭在脈門上,鎖眉探了片刻。


    “製毒的人夠狠,讓人受內髒淩遲之苦,二公子能活到現在實在命大。”


    晏長風迫不及待問:“可有解?”


    “暫時隻能壓製。”柳清儀說,“如果沒有現成的配毒方子,我就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複製他的毒,然後才能調配解藥,時間問題,但不知道二公子能不能等。”


    柳懸的神情有些複雜。


    晏長風瞥了柳莊主一眼,感覺他可能不會告訴柳清儀。


    “如果柳莊主不介意,我想改一改藥方。”柳清儀看著她爹,“當然,如果您介意那還是您來。”


    柳懸:“這你恐怕得請示裴夫人,告訴她你所謂的有效其實是用烈性毒藥來以毒攻毒,可能有效,但毒性會殘留體內,讓二公子毒上加毒,如果裴夫人完全沒有意見,我自然同意。”


    柳清儀沒否認,“是這樣沒錯,但我的方子會讓二公子的身體好一些,不必有那麽多忌諱,也不必一年換幾次藥,經受幾次像中毒時一樣的淩遲之苦,我的藥一年一次即可,缺點是服用不可以超過三年。”


    晏長風犯了難,兩個內行互掐為什麽要讓一個外行來評判?她哪裏能決定?


    “你是說,裴二每次毒發,都會經曆一次中毒時的痛苦嗎?”


    柳清儀點頭,“你想象一下五髒六腑被刀絞同時被火烤的滋味,大概能體會到二公子痛苦的五成。”


    晏長風抿嘴沉默,一年四次毒發,這麽多年,裴二是怎麽忍過來的?如果是她,大概寧可來個痛快,也不想遭這樣的罪。


    可是她不知道裴二是不是也想冒險,用三年來賭一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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