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年暮春,鶯飛草長,柳絮楊花,半付流水。東晉先後經曆了重臣王導、郗鑒、庾亮的離世,經曆了邾城陷落,毛寶等6000將士為國捐軀的恥辱,朝野士氣委頓。好在成帝已成年,且聰明善斷,頗有想法,中書監庾冰、何充,與民休息,與官休息,穩定持重,東晉這條船得以在長江的懷抱裏,暫時風平浪靜。


    這天,桓溫從金城迴建康,向朝廷匯報工作,其實主要是夫人南康公主想去武平陵拜祭父母,劉惔和廬陵公主夫婦也陪著一起去拜祭。


    過了幾天,桓溫夫婦雙雙來到劉惔府上。兩位公主共話家常,劉惔和桓溫這對老友,則在書房喝茶聊天,並特意請了王蒙來做陪。


    不一時,謝安驅車來訪,謝家帥哥來助興,大家都很高興,忙讓家人帶他進來。


    謝安一進門,見桓溫、王蒙在座,一一相見。劉惔笑說:“安石今天怎麽有空來,聽說你近日和支道林在瓦宮寺靜修,怎麽得閑來竄門?”


    “真長兄說笑了,我本閑人一個,隨興所至,到處走走,何談靜修?支公若聽了這話,還不笑掉了大牙。”


    眾人說了一陣,劉惔說,這樣漫談,收益不多,支公不在,談莊子便不盡興,不如趁著酒興,我們談談《周易》如何?眾人說好啊,請出題,劉惔說今天就談談屯卦,請諸位各出高論。


    王蒙先談,屯卦從水從雷,屯卦的主卦是震卦,客卦是坎卦,震卦表示萬物新生,坎卦屬水,水性柔而下,震為雷,水為雨,雷雨交加,險象環生,但春雷一聲驚萬物,萬物初生,步步維艱,若能在困境中安穩守中,一心一意,砥礪前行,必能花開枝頭欣欣向榮。


    桓溫聽了這番話,心中有所動,說:“屯卦正是我朝現在的情狀,朝中俊彥相繼凋零,又有外敵虎視,如舟行浪中,正需掌舵人凝神靜氣,手段高明,方能險中求穩,穩中求進。”


    王蒙和桓溫說完,劉惔、謝安也發表了各自的見解,之後展開討論。這四人各發高論,此刻窗外正是春光明睸,兩位公主坐在花園的亭子裏喝茶,吃點心,劉小姐則撩起裙擺和幾個少女踢毽子,對麵的女孩將毽子踢過來,劉小姐撩起裙擺,像隻蝴蝶,輕輕跳起,將毽子踢向空中,待毽子快落下,她又跳起來,右腳繞到左腿後,一腳花式踢將毽子踢迴隊友。


    謝安從半開的窗看去,恰好看到劉小姐踢毽子,不由入了神,桓溫問他話,他竟也沒聽見,桓溫好奇,悄悄過來,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臉上不由浮現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桓溫說喝了酒,我熱了,出去散散。隻見他係緊腰帶,走到花園裏,劉小姐見他來,因常見,也不躲避,繼續踢毽子,桓溫經過時,她正將毽子踢向空中,桓溫一把抓住,劉小姐嬌唿:“桓大哥還我。”


    桓溫笑笑,說接住了,他將毽子踢過去,劉小姐又踢過來,兩人對踢起來,桓溫小時候常玩這個,也是個中高手,劉小姐十分高興,踢得越發精神。


    王蒙隔窗看見,也來了興致,束緊衣帶,加入踢毽子戰隊,引得兩位公主和劉惔、謝安都來圍觀。


    “兩個老男人,欺負一個小女生。”劉惔笑說。


    兩位公主都笑了起來。


    謝安至晚方歸,晚飯後,雖還未入夏,但屋裏已是悶熱,謝裒和兒子們在花園納涼,月滿中天,銀漢燦爛,謝奕近日從任所迴家探望父親,陪著父親在花園納涼,謝安挨著哥哥坐下。謝奕說:“安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總這麽晃著,該找個宜室宜家的女子,成家了吧。”


    “婚娶大事,豈可草草?”謝安不以為然地說。


    “沒打算草草,總要門當戶對,女孩溫柔端莊,知書達理才好,近日,倒有好幾個人跟我提你的親事,想給你做媒,不知你是怎麽想的。”謝奕說。


    “大哥,說實話,我現在還沒想這件事,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多好!”


    謝奕正要說話,謝裒忍不住插話了,“三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還想玩到什麽時候?這事我已經跟你說過好幾迴了,今天蔡謨又找人跟我探口風,他想把侄女嫁給你,我想蔡家是舊族,蔡謨為人方正雅量,家風雅肅,他的侄女一定差不了,我是滿心情願,不知道你怎麽想?”


    蔡謨在朝中威望頗高,如能和他結親,對於謝家來說,倒是謝家仰攀了,蔡謨此人,儒學功底深厚,為政風格穩健,敢於直言。他不喜歡玄學,不好清言,這一點常被名士們詬病和冷嘲熱諷,他氣量大,一般不計較,但真要惹急了,他會懟得你幾個月緩不過神來。有一次劉惔和王蒙到蔡謨家做客,王蒙出言不遜,直接問蔡謨:“您自己說說您比王衍怎麽樣?”蔡謨迴答說:“我不如王衍。”王蒙和劉惔相視而笑,又問:“您什麽地方不如?”蔡謨答:“王衍沒有你們這樣的客人。”劉、王二人臊了個大灰臉。


    據說,陸玩也有意和謝家結親,陸家是江南舊族,他是東吳名將陸遜的侄孫,陸家自恃身分,對來自北方的士族,根本看不上眼,當年王導想和陸玩結親,被陸玩狠狠嘲笑了一頓,他說:“小丘長不出鬆柏一般的大樹,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個器物內,我雖然不才,但也不能為這些亂倫常的事開先例。”高調且帶有侮辱性地拒絕了王導,王導雅量,也沒往心裏去。


    可現在,不肯和王導結親的陸玩,卻對謝安比較看重,謝安少年名士,高標傲世,正好對了陸玩的脾氣。


    謝安此時滿心不願,蔡家女子也好,陸家女子也好,王家女子也好,對他來說,都隻是一張張精美的網,等著他陷落。他頗為羨慕支道林,寄身佛門,心慕莊子,出入世間繁華,遊弋於權門勢要、高人雅士之間,卻兩袖空空,全無掛礙。


    父親見謝安不語,逼問:“這事我跟你提過幾迴了,再不迴話,就要失禮了,肯或不肯,你給句準話。我也好迴話。”


    謝安說:“父親,孩兒還小,正是求學的最好時候,待學業有成,再考慮親事也不遲。”


    “你少來這一套,你心裏想什麽,我清楚。我知道你的心思,嘴裏不說,心裏是不是想著像支道林一樣出家,我告訴你,咱家誰出家都行,就你不能,你大哥往好裏說是個酒仙,往壞裏說就是個酒瘋子,難成大器,你二哥死得早,你四弟自恃才高,放達詩酒,性情急躁,其他弟弟們還小,將來謝家大約還要靠你,所以你早點死了這條心,安安生生找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


    謝奕說:“父親啊,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我是您的長子,原來在您心目中,我就是酒鬼一個,這話多讓人寒心呐,世人都說安石好,世人這麽說,我沒意見,您可不能這麽偏心。”


    謝裒笑笑,說:“你要少喝點酒,看我偏心不偏心。”


    謝安也笑說:“父親,您可真高看我了,您兒子我,才是眾兄弟裏最無用的一個,我是一點功名心都沒有,隻想默默無聞,放情山水,詩酒自娛,如此一生,比什麽都好。至於出家,兒子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這世上可留戀的東西,實在太多,我雖經支道林一再點化,還是看得破忍不過,好吃的,好玩的,好書、好酒一樣離不了,您壓根就不用擔心我出家,您兒子沒那個慧根。”


    “知道就好,我明天就找人給蔡謨迴話,秋涼就給你訂親。”


    “好我的父親,隻聽說秋後算賬,秋後問斬的,您竟然要給我秋後訂親,聽著都不吉利,還是等到明年春天再說,好不好?”


    “你又想拖,不過也好,明年春天就明年春天,我就給人家迴話了啊。”


    “不行啊,父親。”謝安急道。


    “怎麽又不行。”父親的語氣有幾分怒意。


    謝安低頭不語,忽然計上心來,不如果拿劉家妹妹抵擋一陣,於是對父親說:“實話跟您說吧,我有心儀的人,您就不要瞎張羅了。”


    謝奕和謝萬等兄弟都來了精神,“是誰啊,誰家女子這麽有福氣,竟入了你的法眼。”


    謝安在大哥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月色下,謝奕眼睛睜得圓鼓鼓的,半日說了句“真有你的,哥服了。”


    “到底是誰啊?”父親著急地問。


    謝安起身說你問大哥吧,我先迴房睡了。


    “到底是誰家姑娘啊,沒想到這小子還有這一手。”父親問。


    謝奕笑說:“安石跟我說,真要提親,就去找劉真長。”


    “你是說,他看上了劉惔的妹妹?她好像還是個孩子。”


    “不是好像,當真還是個孩子,我前幾天還見過,虎頭虎腦跟個男孩子似的,這安石,不是有病吧。”


    第二天,謝弈去找桓溫商量,說你跟真長熟,先去問問,看看人家能看上我家安石不?桓溫哈哈大笑,說這可不行,我還想為我家買德郎(桓衝的小名)提親呢。


    謝弈隻好找謝尚商量,說:“大哥,安石看上劉惔的妹妹,你跟劉惔熟,不如你去試試風,劉惔向來心高氣傲,一直想把妹妹嫁到皇室,未必肯俯就咱們謝家。”


    謝尚一聽也樂了,這安石,口味真獨特,這麽多名門淑女不娶,偏偏看中劉家小妹妹,那個女子,可是出了名的聰明淘氣,和咱家道韞有一比。好吧,我找機會說說看,真長看不上咱謝家,但未必看不上謝家安石。


    這日午後,謝尚專程造訪劉惔,劉惔正和王蒙飲酒,見謝尚來,忙邀入座,謝尚也不客氣,舉酒一飲而盡,三人盡情豪飲,王蒙酒醉,遂起身舞蹈,謝尚見狀,拿起琵琶,向窗而立,彈琵琶為王蒙助興,王蒙意興更佳,俯仰自得,旋轉飛舞,劉惔高興地說:“阿奴(指王蒙),你今日比得上昔日向秀的率真啦。”


    王蒙醉極,跳完舞倒在劉惔床上睡著了。


    謝尚放下琵琶,迴座,敬了劉惔一杯酒,說:“今日有一事相求,望真長兄成全。”


    “何事?但說無妨。”


    “好,痛快,我也不拐彎,我想為安石求騁您的妹妹。”


    “什麽?安石,我妹妹,這小子,怪到這兩年老往我家跑,我還以為是我這主人有德行,看來會錯意了。安石啊安石,我向來還猜過幾迴,什麽樣的女孩能配得上安石的風采,原來他屬意我家蘭熙,論才情,倒是玉人一對,隻是拙妹尚幼,這事還是過兩年再說吧。”


    劉惔心想,謝安雖是少年名士,可是好賭成性,喜好玄言,厭惡世務,這樣的人,做朋友固然佳,可是做妹夫,似乎不堪托付。


    謝尚迴家後,見謝安站在院子裏,逗架上的鸚鵡。


    謝尚走到他身邊,表情沉重。


    謝安故做悲傷地問:“他拒絕了。”


    “沒有。”


    “他同意了?”


    “也沒有。隻說拙妹尚幼,過兩年再說。女子13,正好找婆家,所謂尚幼,怕是托詞吧,看來,還是我們謝家的門第不夠高啊。”


    “也或許,是對我不滿吧,真長兄貌似豁達,其實骨子裏很重實際,見我至今白身,悠遊無事,怕是不放心吧。”


    謝安說完,表情沉重,慢慢轉身走開,一過花架,立刻笑開了花,駕上牛車直奔白馬寺,支道林見謝安滿麵含笑,笑問:“什麽事這麽開心?”


    “我哪裏是開心,是傷心,傷心之極。”


    支道林看著謝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沒看出到底哪裏傷心了。他說:“觀君眼角眉稍全是得意,別人傷心,最多做到不動聲色,安石果然不是凡人,竟傷心得心花怒放,貧僧今日開眼了。”


    “真的傷心,今日大哥去為我提親,對方拒絕了,我能不傷心嗎?陪我去竹林走走,情之一字,最是惱人,還是清風明月好,從不負人。”


    支道林哈哈大笑,說我就知道你小子又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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