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野狗村…那個一切開始的偏遠村落,村子裏的神殿地下……


    “…親愛的洛倫,作為您的朋友,我十分樂於向新朋友伸出援手……”


    近乎絕望的少年遇到了一個自稱知道他的來曆,願意幫助他並且明顯有圖謀不軌跡象的“好心人”時,他會全心全意的相信這個給他留下印記,和自己綁定了的邪神嗎?


    不……


    警惕和懷疑,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又怎麽會害你呢,親愛的洛倫,我們可是朋友啊……”


    但凡沒有傻到家的人,都不會相信一個這種鬼話。


    所以對於他所說的話,無論表現的多麽真誠,自始至終洛倫一個字都不信。


    “…親愛的洛倫不相信任何人,就像他從不相信可憐的阿斯瑞爾那樣……”


    沒錯,這是理所當然的;當一個“邪神”不斷的對你做出引誘,並且試圖隱瞞一切,直至快要被發現才會告訴你一點點必須知道的訊息時,你又怎麽會相信他?


    你當然不會。


    甚至剛好相反,你會試圖從他每一次的話語,表情和肢體語言中,試圖洞察出真正的,更多的真相,試圖通過自己而不是他主動坦白,探求一切。


    因為就算他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也會當成是謊言,至少是用真相偽裝的謊言;你會轉而通過自己的推測和猜測,找到你所認為的真相。


    “…親愛的洛倫,你這麽驚訝的表情我們可是朋友啊;最最要好的朋友,我怎麽可能會棄你於不顧呢……”


    他救了你…在你最危急的時候,你會感動,會願意接受並且對這個一直表現出試圖利用你,操縱你的“邪神”一點點善意,尤其是在麵對共同的敵人時。


    但這樣的感動,並不足抹去懷疑。


    因為你…洛倫·都靈…很清楚,他這麽做的唯一理由,隻是為了擊敗他的敵人;身份和地位完全不對等的二人,縱使有了所謂的“虛假友誼”也隻能維持一時,人類的情感對一個邪神而言,大概也就是拿來把玩的玩物罷了。


    “…所有的‘真相’,隻有在必須告訴我的時候才會開口,而且…也隻會告訴我‘必須’知道的內容,其餘的半個字都不會多說……”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雙方之間的默契。


    兩個人——如果另一個也算人的話——都知道,洛倫是不會完全相信阿斯瑞爾的,這種略微詭異,帶著點互相利用的局麵中,至少洛倫是做到了隨時有可能遭到背叛的準備。


    “…這裏麵有著很多的理由,比如確保親愛的洛倫,不會提前接觸到根本無法戰勝的存在……”


    喜歡撒謊的“壞孩子”,永不疲倦的持續著他所喜愛的謊言。


    “…而謊言,可以道出真相……”


    一步一步的靠近真相,一點一點的揭開秘密,當洛倫·都靈真的認為自己已經看穿一切的時候,真正的“真相”卻和他最開始所料想的大相徑庭。


    就像聖十字所形容的那樣,是個一目了然,一戳就破的謊言。


    “親愛的洛倫,現在的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對吧?”


    扭過頭的金發少年,可憐兮兮的表情倒映在黑發巫師被血水浸紅的視野之中:


    “自始至終,阿斯瑞爾‘欺騙’你的理由隻有一個…不計代價和後果的保護親愛的洛倫,以及這最後的一線生機。”


    沒錯,就在塞廖爾打算破壞夢境世界的那一瞬間,洛倫真的明白了…所謂一目了然的謊言,究竟是什麽。


    不願意告知自己的真相,是因為知曉了一切的自己對黑十字根本沒有秘密可言;阿斯瑞爾的讀心,也可以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暗示;


    故作謊言的引誘,令自己對一切存疑,也確保了自己的警惕心理;


    留下邪神印記,與自己的交易,幫助自己構建和完善了夢境世界,將他的存在於自己的靈魂相連……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為了這最後的一線生機。


    就連艾莉爾…那另一位“阿斯瑞爾”堅持要殺死自己的行為,也有了很好的解釋——因為即便如此,即便賭上如此巨大的風險,也不過是贏得這微乎其微的可能罷了。


    黑十字的強大,令人絕望。


    北方四邪神,戴帽子的羅根,女武神布倫希爾德,羅蘭·都靈…所有人都失敗了,或者說他們從一開始就失敗了,很清楚自己所要做的事情是多麽的渺茫,多麽的不切實際。


    矢誌不渝,緊緊攥著這最後一絲希望,滿口不切實際謊言的阿斯瑞爾…成為了他們當中最大的另類,小心翼翼卻又堅定不移的讓自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全部…都是為了打敗這強大到令人絕望的黑十字,塞廖爾。


    “阿斯瑞爾——!!!!”


    伴隨著憤怒咆哮聲而來的,是恐怖到令人動彈不得的壓迫感。


    即便是被斬斷了與外界的聯係,同時力量損耗大半的前提下,塞廖爾的虛空反應,依舊是強大到足以碾壓一切的地步。


    “啊…真是,突然間脾氣就變得暴躁起來了呢。”


    擋在黑發巫師的麵前,金發少年很是隨意的吐槽著,隻有那猩紅如血的眼睛,一刻也未曾從洛倫的麵頰離開:


    “所以…親愛的洛倫,這一次是真的要賭上全部了。”


    一成不變的微笑,但那稚嫩的聲音中卻充滿了決絕。


    “嗯。”


    黑發巫師點點頭,表情凝重。


    “非常遺憾,因為曾經被殺死過一次,現在的阿斯瑞爾已經很弱小了,弱小到隻能依靠和洛倫之間的聯係,才不至於消失的地步。”


    金發少年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苦澀:“原本的計劃…是打算讓親愛的洛倫直接繼承人家的力量,但現在…即便是傾盡所有,也隻剩下一個高階魔咒的力量。”


    “用掉的力量之後,曾經答應過洛倫的事情,恐怕哪一個都無法實現了…抱歉。”


    “雖然總說絕對不會欺騙洛倫,但這一次…貌似真的要食言了呢。”


    稍稍頷首的阿斯瑞爾像是委屈,又像是自責,熠熠目光有些躲閃。


    洛倫倒是笑了笑。


    “無所謂,反正根本就沒指望過。”


    金發少年怔住了,錯愕的抬起頭。


    “阿斯瑞爾,欺騙與詭詐之神,與其做交易的人永遠都隻是上當受騙的那個,得到的永遠不是他所想要的,所以……”微笑的洛倫,與金發少年四目相對:


    “不過是又一個,一目了然的謊言罷了。”


    阿斯瑞爾的表情微微一僵,然後突然笑出了聲。


    “噗…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無比的笑聲,讓一片死寂的夢境世界中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翹起嘴角笑出聲的二人,似乎都暫時忘記了身後還有一個隨時都能把他們捏城碎片的存在。


    “那麽…親愛的洛倫,準備好了嗎?”


    迴過神的金發少年與洛倫四目對視,緩緩揚起了右手——白皙到近乎半透明的手背上,是一個蛇一般的符文。


    緊抿著嘴,沉默的洛倫同樣露出了右手腕部下的邪神印記。


    “機會隻有一次,希望無比的渺茫,成功的可能性大概連百萬分之一都沒有,但是……”阿斯瑞爾的眼睛裏閃爍著光:


    “絕對會成功的,親愛的洛倫你…絕對會成功的。”


    “能打敗黑十字的人…隻有你。”


    “隻有你可以!”


    鏡子倒影般兩個完全相反的邪神印記,如烙印似的燃燒起來。


    微笑的阿斯瑞爾,在黑發巫師的眼前一點一點的消散。


    頭部,軀幹,四肢,手腳……


    就像是徹底燃燒的木炭,變成飛灰飄蕩,散落,漫天飛舞。


    崩潰,意味著此世屬於“邪神阿斯瑞爾”的最後一點點憑依也徹底消散,隻剩下些許記憶;對邪神而言,已經和被“抹殺”沒什麽兩樣。


    隻有洛倫右手腕部下的邪神印記熊熊燃燒,逸散而出的虛空之力再一次開始侵蝕他的身體,消耗他的精力,折磨他的神經,但是……


    這有這一次,洛倫覺得自己快愛上這種痛苦到極致的感覺了。


    有氣無力的抽搐著笑,洛倫顫抖的支起顫抖不止的右手,將秘銀袖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就這麽…猛地捅進去。


    “噗——!”


    有那麽一瞬間,心髒在劍尖下顫抖了。


    徹底身體不受控製的向後仰倒,模糊的視線看著噴湧而出的血漿在空中飛舞。


    顫抖的嘴唇,念出了那個名字。


    魔咒,此刻即死。


    “鐺!”


    刺向地麵的長槍“龍牙”,撐住了就差半步倒地而亡的身體,鮮血噴湧的胸膛像是被重錘砸過似的,陡然一震。


    然後…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就像是重新被喚醒的機器般,開始重新運轉,逐漸被意識重新控製。


    遍布全身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如果不是渾身上下還未幹涸的血跡,簡直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


    短短數秒,原本奄奄一息的黑發巫師,毫發無傷的重新站在了黑十字的麵前。


    這一切…隻是一個魔咒的力量而已。


    但為了這區區一個魔咒,卻是阿斯瑞爾賭上全部的計劃;一切的一切,隻為了能在這最後關頭,蒙騙住黑十字一瞬間。


    隻有一瞬間!


    雖然洛倫依舊被喑然之夢鎖死了虛空之力,但塞廖爾的力量也已經所剩無幾,殘存的量甚至沒有開始時的百分之一!


    “就是這樣?”


    憤怒到極致的聲音,在洛倫耳畔迴蕩:“區區一個不值一提的謊言,弱者抱團取暖般的無謂舉動,稍微恢複些力氣就覺得局勢逆轉了?”


    “別在那兒自以為是了,洛倫·都靈…螻蟻永遠是螻蟻,這一點絕不會改變!”


    “不過是從死亡的邊緣爬迴來就讓你們竭盡全力,我隻需稍稍動根手指,就能讓你再次陷入絕境!”


    “垂死掙紮,不過是讓最後的絕望更加可怕的徒勞罷了!”


    “說的沒錯!”


    大口大口喘著氣,揮汗如雨的洛倫微笑著扛著“曙光”大劍,將“龍牙”舉起,槍尖對準黑十字的麵門:


    “就算再來一千次,一萬次,或者無數次…實力是不可能改變的,您我之間的差距也不可能改變,但是……”


    “雖然差距無法改變,但勝負就不一定了。”


    “作為您剛才沒有打斷我們的迴報——雖然嚴格意義上說,是您沒能成功打斷——我就把上輩子聽過的,最狂也最中二的一句話告訴您好了。”笑著開口的洛倫·都靈,目光閃爍:


    “逝者不死,必將再起……


    其勢…更!烈——!”


    唿——


    黑霧襲來的同時,毫不猶豫的洛倫從正麵撲向黑十字的身影。


    銀色的“龍牙”槍尖化作溯光,眨眼間便縮短了雙方區區十步的距離。


    “轟——!”


    輪舞的“曙光”大劍,將身側襲來的黑霧擊散。


    失去了最後的阻撓,出現在黑發巫師視線中的除了塞廖爾的身影,就隻有“龍牙”已經迫近黑十字身體的槍尖。


    機會…隻有現在!


    瞳孔驟縮,手中長槍猛的刺出,長槍從掌心貫穿了黑十字的左手。


    枯槁的手臂猶如被焚燒的樹枝般,迅速變成和黑霧沒什麽兩樣的顏色,腐爛,肢解,分崩離析。


    在迫近的槍尖之下,化作四散的飛灰。


    “噗——!”


    表情扭曲的塞廖爾強行將右臂分解成黑霧,擋住了洛倫的迫近,向後撤退。


    黑發巫師沒有繼續追擊,而是停在了原地,掄起大劍將擋住的黑霧輕易揮散,玩味的打量著黑十字有些狼狽的身影。


    堂堂黑十字塞廖爾,在一個他口中完全不值一提的異鄉人麵前,不得不選擇避讓…兩次。


    若再算上之前阿斯瑞爾的瘋狂嘲諷…“憤怒”,已經無法形容塞廖爾此時此刻的心情了。


    失去一臂的黑十字咬牙切齒,扭曲的表情下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黑發巫師一步一步靠近的身影。


    大意了……


    不得不承認,阿斯瑞爾的計劃堪稱完美,利用自己的思考盲區成功讓這一種可能逃出了自己的視線,為他的複仇爭取到了一絲成功的可能。


    雖然希望渺茫,但…如果洛倫·都靈能搶在夢境世界崩潰之前將聖杯奪走,說不定自己的計劃真的有可能……


    會因為區區一個異鄉人,而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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