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


    足足十分鍾,震驚到思維停滯的黑發巫師才終於恢複了理智,並且聽清了麵帶微笑,還好像頗為自得的夏洛特說出的那個字眼兒。


    她說…“我”;


    嗯,然後前麵呢?


    結婚——我結婚還是她結婚?


    拜恩公爵結婚,所以是我結婚;


    結婚的話,我娶誰呢?


    娶“我”……


    那麽答案出來了:


    我娶“我”…我娶我自己;


    嗯?


    不對不對不對,得再想想,想一想……


    滿腦子放飛自我,思維跳躍的洛倫,又用了一個十分鍾,才終於從胡思亂想中走出來,難以置信的表情清醒了許多。


    “夏洛特,你剛剛說你……”


    “我說…要把自己嫁給你。”赤血堡女伯爵麵不改色,重新複述了一遍。


    寂靜的書房,仿佛每一冊羊皮紙卷軸,每一件擺設都在無聲的應和著,緊張的注視著。


    仿佛這裏不是隻有兩個人,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間;而是被萬眾矚目,燈光環繞的舞台中央。


    “如果沒聽清的話,我可以再重複十遍,一百遍一千遍…直至你聽煩為止。”她目不轉睛,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是走向戰場的騎士:


    “但我想你應該並不是‘沒聽清’,而是‘不敢信’對不對?”


    “拜恩公爵…洛倫·都靈?”


    我……


    張開了嘴,瞪圓了眼的黑發巫師,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一個聲音都發不出。


    道爾頓導師,魯特·因菲尼特,布蘭登,阿斯瑞爾…和無數敵人對手朋友打過機鋒,經曆過無數次無言以對,或者欲言又止情況的洛倫……


    這樣的情況,這樣的…窘迫,還真是第一次。


    “夏洛特,你…你是不是被氣糊塗了?”遲疑的頓了頓,洛倫露出了十分勉強又僵硬的笑容:“是不是覺得我的道歉還不夠誠意,不夠的話我其實還可以更……”


    “我沒有生氣,恰恰相反我現在很冷靜,理由很簡單…洛倫,我已經看清你了。”


    “你太傲慢,太自以為是,太把自己當迴事了——所以想讓你做什麽事情,決不能商量;唯一的選擇就是不給你選擇,逼你就範!”


    斬釘截鐵的話語聲中,目光灼灼的夏洛特步步緊逼,迫使黑發巫師一步一步後退:“可你現在還是不敢相信,為什麽?”


    “不,沒有為什麽啊,我的意思是……”洛倫急忙想要解釋。


    “意思是什麽?”


    夏洛特還在追問。


    “意思是…現在還在打仗呢,合適嗎?”


    “合適,怎麽不合適?正因為大戰一觸即發,身為公爵你更應該激勵全公國的士氣,激起大家的鬥誌,讓你的臣子和騎士們,更加放心的效忠於你。”


    “告訴我,想辦到這些,還有什麽比一場婚禮更合適?”


    “那、那……”被逼急的黑發巫師幾乎快口不擇言了:“那都靈家族…對!都靈家族的人呢,他們能接受嗎?”


    “你又不是我的親兄弟,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夏洛特冷哼一聲:


    “恕我直言,你的爺爺萊昂納多·都靈和父親都隻是都靈家族的旁係遠親;說的不太好聽一點…你們這種幾乎快分家的旁支,最多算半個都靈。”


    “類似的情況在拜恩曆史上屢見不鮮,換成帝國則更加不勝枚舉——為了避免王權旁落,不要說表親和旁係,就是親生姐弟之間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但……”


    “沒什麽可但是的!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一切可能的負麵影響我都考慮到了;結論是哪怕最壞的結果,和得到的迴報相比也不值一提!”


    猛地抬頭,夏洛特再次粗暴的打斷道:“我們兩人的婚姻能讓都靈家族避免未來可怕的分裂,讓你的事業和遺產擁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讓你的追隨者,拜恩的騎士們不需要再考慮追隨哪一個都靈……”


    “所有的這些,這一切,將締造一個前所未有凝聚的拜恩,還有一個前所未有強大的都靈!”


    “所以告訴我,你還有什麽問題?”語氣激動的夏洛特,連肩膀都在微微顫抖:“還有什麽是你擔心的?”


    “我…這……”看著她那雙幾乎要吃人的眼睛,黑發巫幾乎是脫口而出:“這種事情…非要有個理由或者問題嗎?”


    “當然有,而且必須有!”夏洛特幾乎是吼出來,聲音驟然變得尖銳了:


    “時至今日,我的一生幾乎都是在為了都靈家族的複興而活,為了這個目標犧牲一切我能犧牲的,付出我能付出的!”


    “現在,這個目標和我之間的距離從未如此的相近,盡到仿佛觸手可及的地步…不!”她猛地一搖頭,表情更加熱切:


    “不僅僅是這樣,現在的我甚至能超越這個目標,得到連曆代騎士王都沒能完成的功業!”


    “所以我決不允許有任何問題和障礙成為這個目標的阻礙,不論是什麽問題都必須解決——我不在乎,哪怕明天亞速爾精靈就要入侵,帝國就要毀滅,我也不在乎!”


    看著雙眼血紅的夏洛特,洛倫根本不可能,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說服她。


    因為現在就算自己說破大天,她也不可能迴心轉意的。


    “夏洛特,先冷靜冷靜,你現在太激動了。”看著一臉熱切想吃人的夏洛特,洛倫深吸一口氣,拚命的讓自己的表情和口吻都緩和點兒:


    “這樣,我今天才迴來,不如我們都先迴去休息一下,放鬆放鬆神經,等到過幾天再……”


    “不可能!”


    毫無意外的,夏洛特冷冷的一口否決:“你必須答應,而且現在就把你能想到的問題統統提出來。”


    “提出來…然後呢?”


    “解決它!毀滅它!擊敗它——你是拜恩之主,是騎士們的領袖,那就用長槍怒吼,用劍說話!”


    “那如果問題是我自己呢?”洛倫擠出一絲笑:“我…殺我自己?”


    “那就說服你自己,你不是最擅長這個嗎?或者我也可以!”沉浸在夢想中的夏洛特,根本不和他客氣:“說吧,你有什麽問題?”


    我…我說我還是個孩子,行嗎?!


    洛倫沒敢說出口。


    但他現在迫切的需要一個理由,將已經快被夢想壓迫致死的夏洛特拉迴來;讓她重新變迴那個理智的,冷靜的赤血堡女伯爵。


    可要用什麽理由呢…特別還是自己身上的?


    “其實你不用這麽為難的,我都知道。”


    突然放低聲音的夏洛特,話語裏夾雜著一絲微顫。


    “事實上,在你還沒有從波伊迴來的時候,我就聽說了——薩莉卡·約拿,那個毫無形象,生性放蕩的彎刀女大公;我知道你們曾經在戰場上並肩作戰,彼此十分信賴,對嗎?”


    嗯?


    這次洛倫是真的楞了一下。


    “還有古木森林的那一位——據說是叫莉雅的精靈戰舞者,安森主教告訴我你們倆的關係十分親密,她還曾孤身離開森林,前往埃博登與你相會…這樣的情感,應該不隻是戰友情而已……”


    平靜的語氣,夾雜在夏洛特一次又一次的深唿吸裏:“還有那位多年前…啊,我想起來了,科羅納家的艾莉爾;她是你第二位導師的孩子,又曾經一次次的幫助你,這次埃博登毀滅,想必也和你一起迴來了吧?”


    “不…夏洛特,我發現你好像誤會了什麽……”


    “我什麽也沒誤會!”


    粗暴的打斷了他,猛的一頓的女伯爵重新恢複了溫柔的語氣:“我的意思是…我能明白你的為難之處,我也十分能理解和這些各有特色的…相比,像我這種雕塑木偶般的存在,根本毫無吸引力可言!”


    “你為難,是怕這樣會傷害到我,就像你一次次對我隱瞞是怕我擔心一樣;但這一次我要告訴你,你無需擔心這一切。”


    緊抿著嘴角,夏洛特胸脯劇烈的起伏著:“我不需要你為我負責,我不需要你的忠誠——除了一個名義之外,你什麽都不需要去考慮;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也可以幫你隱瞞!”


    “一切的責任,義務都交給我,出了事情由我承擔——我甚至不需要你像黑公爵對狂龍女皇那樣,對我說你愛我!”


    “你明白了嗎?!”


    她猛地抬起頭,決然的眼神中多了些水色的晶瑩。


    憤恨,決然,惱怒,委屈……


    到底有多少種情緒…洛倫不知道。


    這世上大概也不會有誰能夠知道了。


    但洛倫終於弄清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麽…自己和夏洛特兩個人之間,總是不能互相理解。


    對自己而言,都靈這個姓氏和公爵的頭銜,大概就是類似財產與不動產一樣的東西——這是他的城堡,他的國家,他的領地和勢力;擁有這些這一切,他才能繼續做他想做的事情。


    但對夏洛特而言,就完全不一樣了。


    拜恩,都靈這些…不是她的財富,而是她的信仰。


    而她自己則就像那些曆史上的狂信徒一樣,孜孜不倦的追求著信仰的提升,渴求著為信仰而奉獻,付出乃至犧牲。


    她不在乎過程,隻要結果,哪怕這個結果要付出的東西超過了她能承受的。


    她是如此的渴望將自己獻祭給這個名為“都靈的拜恩”,然後獲得精神上的升華。


    說的更簡單點兒,就是她太把這些,當迴事了。


    “拜恩,都靈…這些就是我的一切,我奮鬥了一生終於能看到迴報的時候,絕不會讓這份希望離我而去!”


    哽咽著,夏洛特挺起高傲的,天鵝般的脖頸:“所以告訴我,你還有什麽需要我答應你的,我一定都答應!”


    “我…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你明白嗎?”


    房間安靜了下來。


    夏洛特死死盯著黑發巫師的臉,忐忑不安的等待著答複。


    與她對視的洛倫,深深吸了口氣。


    “我明白,我…不,我不明白。”用力搖搖頭,盯著一雙失望和痛苦目光的黑發巫師咬著牙:


    “我不明白…你到底把自己當什麽,你以為你是什麽——活生生的人還是祭品?”


    “我姓都靈,我就要為這個姓氏去奉獻,承擔它一切的代價!”夏洛特冷冷道:“這就是拜恩人最崇高的犧牲精神!”


    “這不叫犧牲,這叫自以為是!”同樣不再冷靜的洛倫,激烈的反駁道:“你隻是覺得這樣做就行了,隻要自己付出就算奉獻了對嗎?!”


    “這和在戰場上不停命令,自己一個衝向敵人的家夥有什麽區別?!”


    “否則呢,我是個女人,我還能怎樣?!”


    “你是個女人,但你不能隻是一個女人,你還得是夏洛特·都靈!”


    “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了,你一個巴不得立刻去死的人怎麽能明白?!”


    “那你又明白什麽?!”


    “我明白你還有選擇的餘地,你不是沒有退路了,更不是受人逼迫,沒有人用種種方式逼迫你,利誘你做這個做那個,逼得你在一次又一次困境裏死裏逃生!”攥緊了拳,洛倫吼了出來:


    “這要是讓過去幾年的我知道這些,你能明白我會有多羨慕嗎,我現在都快羨慕死了!”


    “我為了自由和能有選擇走了這條路,結果卻是沒得選,一次次被人逼著走——你能明白一個要拚了命才能爭取到一丁點兒‘自由度’的人,看看到另一個擁有那麽多選擇卻白白扔掉的人的心情,是什麽的嗎?!”


    夏洛特呆住了,驚愕的看著麵前驟然間變了個人的黑發巫師。


    也許是因為沒有退路,也許是因為已經徹底撕破臉,不再弄虛作假的洛倫同樣歇斯底裏起來:


    “首先弄清一件事——夏洛特,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說這種話不是在可憐你,而是憤怒——你今天這樣的表現簡直失態,我真是不相信現在的你和三年前的你居然是一個人!”


    “你是赤血堡女伯爵,是都靈家的領袖,是黑公爵的血親,是夏洛特·都靈!你…不是我,你有選擇的權力!”


    “所以大聲說出來,你真正愛的人而不是那個要讓你獻祭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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