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重崗如抱嶽如蹲,屈曲秦川勢自尊。


    天地並功開帝宅,山河相湊束龍門。


    櫓聲嘔軋中流度,柳色微茫遠岸村。


    滿眼波濤終古事,年來惆悵與誰論。


    這一首《潼關河亭》,單道那潼關之前的景象。想當年秦漢隋唐,多少帝王依仗關中之固,一統宇內。那大軍開過,與黃河一同東下,至於洛陽龍門,遂登龍天下,號令八方。然則千載之下,卻又早已俱為塵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矣。


    且說當時左路軍連逢大敗,前後腹背受敵,軍心大潰。上至校尉,下則夥夫,旦日逃亡,眼看難以為繼。那裏紫炁、月孛二將生怕牽動路黃泉傷口,卻不與他說知。一日路黃泉正在帳中靜坐,忽然聽得外頭喊殺之聲不絕,便喚紫炁、月孛二將前來問道:“城外可是又有賊兵前來挑戰?”


    紫炁應道:“稟軍主,這是兄弟們在操練。”路黃泉勃然大怒,起身罵曰:“紫炁!你當本座真是老糊塗了麽!這分明是賊兵欺近城下,在外頭挑釁。本座且問你,我等還有兵馬幾何?”紫炁不應,路黃泉卻道:“當今我等前後受敵,而賊兵逼近總舵,總舵援兵斷然不至,是為死地。兵法雲:‘死地者,疾戰則存,不疾戰則死。’到此地步,必須出城與敵決一死戰,才有生機。”


    月孛諫道:“軍主,華州城高池深,又有少華山之險,糧草積蓄,足可支撐半載。姚子萌的華州守將彭明,也是一員良將。我等隻需固守便可,莫要貪功,恐再現臨潼關之劫!”路黃泉冷哼一聲,說道:“你懂什麽?如今我等連連失利,士氣渙散,若不得一場大勝鼓舞軍心,如何能守?況且華州雖固,又有何用?若是黃浩與許煊合兵一處,先平洛陽,我等守著華州又有什麽用!”


    當下路黃泉喝令左右整點精兵兩千,大開華州西門,一騎當先殺將出去,紫炁、月孛兩將左右緊緊護持。黃家道大軍圍城已久,不料城中兵馬竟而忽然殺出,猝不及防,登時大亂。黃家道聽聞,急忙親自點起近衛短兵前去攔截。


    兩人此番二度交手,人鬥人,馬對馬,大刀對長矛,就在陣前鬥了四十餘合。紫炁、月孛二人生怕路黃泉傷口未愈,不是對手,故搶上一齊夾攻。那裏黃家道屬下偏將黃隆、黃豐搶上迎住。鬥不到十餘合,黃豐被月孛一劍斬於馬下。黃家道一驚,卻被路黃泉一刀砍中臂膀,且喜那匹墨玉麒麟走得快,馱著黃家道去了。又得黃隆等眾將死命抵擋,是以路黃泉追趕不及,卻大殺了一陣,收兵迴去華州城中。


    當晚華州城外鼓聲陣陣,路黃泉恐怕黃家道不甘白日之敗,要趁夜領軍打城,故令軍士嚴加戒備。不料忙碌了一晚,並不見半個敵軍影子。翌日一早,路黃泉登城樓來看時,卻見城外涼軍退盡,隻留空帳之中,懸羊蹄擊鼓,鬧了一夜。


    路黃泉見了,蹙眉道:“一戰之後,我軍雖勝,卻仍是敵眾我寡,黃家道大軍何必盡退?其中恐怕有詐。”


    說猶未了,卻聽聞安插在黃家道軍中的探子來報,說昨日一戰之後,黃家道創口生癰,昏迷不醒,不知人事。是以其長子黃勝德與得力家將黃隆計議,定下了這金蟬脫殼之計,連夜退迴渭南去了。


    月孛聽聞大喜,對路黃泉道:“軍主,黃家道年老體弱,吃了這一刀後病勢沉重。他既然不能理事,涼軍已不足為懼。屬下請三千輕騎,銜尾急追。涼軍主帥重傷,軍心浮動,屬下必可大破涼軍。而後請軍主親提大軍趕來,可以重奪渭南、臨潼。”


    路黃泉轉頭問道:“紫炁,你看如何?”


    紫炁拱手道:“屬下有一言,卻不知當說不當說。”


    路黃泉道:“但說無妨!”


    紫炁稟道:“霸橋鎮臨潼關一戰,羅睺身死,計都失蹤,左路軍四餘將已去其二。姚子萌的丞相泰富、都督陸焱亦下落不明。而後渭南之戰,糧草輜重被焚燒殆盡。如今雖然能固守華州,卻畢竟眾寡懸殊。況且後路潼關失守,不宜遠出,以防腹背受敵。”


    月孛聽了,卻道:“然而軍主說過,在此守城,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


    路黃泉一擺手,說道:“不必多說了,爾等可知道三國之時周公瑾詐死賺南陽的掌故麽?”


    月孛驚道:“軍主是說——”


    路黃泉道:“黃家道武功不弱,昔日長安之戰時,曾與本座大戰,絲毫不落下風。眼下本座箭傷未愈,理說不是他對手。然而昨日交戰之時,本座便覺著他似乎有意相讓,吃了本座一刀。本座那刀本擬砍下他一條臂膀,不過著手之處似乎被他卸去了大半力道。如今想來,正是他誠心用計。”


    紫炁道:“軍主所言甚是,這必然是黃家道見華州城高池深,一時難下,才定下如此奸計,欲待賺我等出城,他好來從中取事。”


    路黃泉冷哼一聲道:“此雕蟲小技而已,何足為道,且看本座將計就計,教他好看!月孛,如今我等還有多少兵馬可以調動?”


    月孛稟道:“左路軍十一曜神將之中,四餘將損折其二,七政亦各有所司。不過利金堂副堂主呂仁傑先前領軍坐鎮高陵,聽聞如今已在上邽屯紮,尚有利金堂兵馬數千。此外總舵曾派來八卦壇中的兌澤壇主蔣兌詔助戰,如今與軍法堂五千人馬還在關西坐鎮。”


    路黃泉道:“姓蔣的八棱鐧也是天下一絕,有他坐鎮關西,隻要許煊不親來,晉軍雖有潼關,也莫想涉足華陰。如今本座有一計,須得調集軍法堂和利金堂的人馬過來助陣。月孛,你去知會兩麵動手。紫炁,你讓彭明去知會朝廷在各地的守軍,都來華州集結!”


    不出半月,各路兵馬早到華州城內,聽那路黃泉調遣。路黃泉秘密授計,卻令各路軍馬依計行事,不料正在計議之間,忽聞地一聲巨響,那滿城的磚瓦都跳將起來。路黃泉大驚,急忙上城頭看時,隻見霎時間,洪波怒濤飛至,卻如秋中八月潮洶湧,天上黃河水瀉傾:真個是功過智伯城三板,計勝淮陰沙幾囊。


    原來黃家道先前一麵圍城,一麵早早令人鑿透白渠,預備木筏。而後工程完畢,便詐敗而走。隻等路黃泉自以為得計,聚集人馬,便放渭水淹城,喚作計中計。


    當時渭水衝擊華州,頃刻間,水勢洶湧,但見:


    驟然飛急水,忽地起洪波。軍卒乘木筏衝來,將士駕天潢飛至。神號鬼哭,昏昏日色無光;嶽撼山崩,浩浩波聲若怒。城垣盡倒,窩鋪皆休。旗幟隨波不見,青紅交雜兵戈。汨浪難排,霜雪爭叉。僵屍如魚蝦沉浮,熱血與波濤並沸。須臾樹木連根起,頃刻磚瓦貼水飛。


    當時城中鼎沸,軍民將士,見水突至,都是水淥淥的爬牆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隻好上台上桌。轉眼間,連桌凳也浮起來,房屋傾圮,都做了水中魚。城外黃家道引領兵馬,乘著飛江天浮,逼近城來,恰與城垣高下相等。軍士攀緣上城,各執利刃,砍殺守城士卒。又有軍士乘木筏衝來,城垣被衝,無不傾倒。


    路黃泉等正在城樓上叫苦不迭,被黃家道領著近衛當先從飛江上城,手執淒月寶刀,喊一聲,搶上樓來,一連砍翻了十餘個軍卒,眾人亂竄逃生。月孛領軍斷後,被黃家道一刀揮做兩段。利金堂副堂主呂仁傑失足落水,活活淹死。華州守將彭明被黃隆一箭射下城頭來,亂軍踏做肉泥。唯有紫炁護著路黃泉開了東門,飛也似逃生。


    比及水勢四散退去,城內軍民,沉溺的,壓殺的,已是無數。梁柱門扇,窗欞什物,骸順流壅塞南城。城中隻有一座菩薩廟,基址高固,當下附近軍民,一齊搶上去,挨擠踐踏,死的也有二千餘人。此番路黃泉聚集了華州各處梁王與左路軍的兵馬,聲勢浩大。奈何不過半日,連那高阜及城垣上,一總所存軍民,僅數百人。此一戰以後,獅王莊元氣大損,百年不敢涉足隴西,此是後話不提。


    話分兩頭,且說那臨潼關一戰大敗後,消息傳到洛陽,姚子萌朝廷上下震恐。姚子萌連忙喚來了傅程鵬以下百官,說道:“黃浩這廝悖逆朝廷,興大兵而來犯駕。朕依著相國之計,請來獅王莊兵馬助戰。不料賊勢猛大,獅王莊竟而不敵。眼下泰丞相、陸都督下落不明,又連連損兵折將,賊兵指日進犯潼關。如之奈何?”


    傅程鵬尚未開言,隻見那葷頓自班中轉出,奏道:“末將不才,請領蠻象鐵甲軍西出神都,坐鎮潼關,不叫一兵一卒涉足關東!”


    姚子萌聽了,卻問傅程鵬道:“傅相國看此計如何?”


    傅程鵬說道:“葷頓將軍統領蠻象鐵甲軍,乃是陛下禁衛,不可遠出。況黃家道用兵詭譎,倘若繞過了潼關,直臨函穀,則葷將軍不及迴援,如此則神都危矣!”


    姚子萌蹙眉道:“那卻如何是好?”又轉出那泰富之子泰陵來,奏道:“啟稟陛下,賊兵勢大,以致家父陷落,至今生死不明。微臣以為,不可力敵,不如遠避為上。陸都督經營許昌數載,人民富足,城高池深,不下神都。請陛下移幸許昌,暫避賊兵鋒芒,以待楚越援兵。”


    泰陵說罷,傅程鵬卻厲聲喝道:“黃口孺子,爾是何居心?棄神都而遷許昌,爾是想做董卓,還是曹操!”泰陵聽了,惶恐無極。傅程鵬卻道:“啟稟陛下,神都有八關天險,謂之函穀,伊闕、廣成、大穀、轘轅、旋門、孟津、小平津八關,秦漢有之,堅如磬石。函穀關則是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稱。況且神都由先帝好生經營,民生財富絕非許昌可比,怎可輕易棄之?以天子之尊而避反賊,臣竊以為不可也!”


    姚子萌卻道:“然而賊兵勢大,倘若攻破潼關,何以抵敵?”


    傅程鵬道:“現今有楚王虛賀部下兵馬都監鄧絕領軍五千駐紮在廣成陽人一帶,陛下可以急急降詔,令其即刻領本部人馬西進,據守潼關。更有荊北司馬陳焊陽,擁兵數萬,坐鎮南陽宛城,陛下可譴使令虛子臣譴這一支兵馬來勤王救駕。”


    姚子萌聽了大喜,問道:“誰人可堪此任?”


    傅程鵬奏道:“泰陵乃是泰丞相之子,又是少年才俊,正可堪此任。”


    姚子萌問道:“泰愛卿,汝父為朕左輔右弼,居功甚偉。汝可願為朕分憂?”


    泰陵隻得道:“君命所下,微臣豈有推辭之理?”


    姚子萌大喜,便令泰陵即刻南下,依計行事。


    卻說傅程鵬退朝之後,卻又潛到張衫耀寢宮之中,左右卻都是早做了一路的,也不管天色尚明,在那歡愛無極。


    那張衫耀與傅程鵬正幹到好處,忽然聽得帳外一人喝道:“你兩個幹的好事!”兩人大驚,急忙看時,一條黑黝黝的大漢立在麵前,不是葷頓是誰?傅程鵬將手撫胸歎道:“葷將軍噤聲,嚇殺下官了。”


    葷頓嗬嗬笑道:“我二人出入宮禁,誰敢來管閑事?”


    傅程鵬皺眉道:“畢竟此事非小,切不可一時大意,走漏了風聲。”


    葷頓笑道:“我二人乃是陛下左膀右臂,陛下豈會為了一個婦人為難於我?”


    張衫耀假作嬌嗔道:“妾身與你恩情,怎地就成了‘一個婦人’?”


    葷頓道:“是我的不是了。”卻跳上床中,這又比傅程鵬先前不同,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帝王宮廷;一個婬心蕩漾,從他律犯明條。嬌妃殿中,變作行樂世界。


    那葷頓完事以後,卻摟著張衫耀說道:“傅相國,今日朝中之事,還是多謝了。”


    傅程鵬聽了,笑道:“葷將軍何必多言?黃家道來勢洶洶,去守潼關無異於自刎,隻是職責所在,難以推脫罷了。傅某人又豈會坐視將軍赴死?”


    葷頓卻問道:“隻是不知相國大人為何卻不遵著泰陵的計策,退避許昌?”


    傅程鵬笑道:“潼關不可守,然而小生自有妙計,管教神都無事。”


    葷頓聽了,問道:“昔日討伐建業之時,傅相國三隻錦囊,決勝千裏之外,料事如神,我至今記得。卻不知此番傅相國又有何妙計,可退強敵?”


    傅程鵬聽了,卻打個哈哈道:“山人自有妙計,將軍屆時便知。”


    張衫耀在旁聽了,卻道:“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國家棟梁,何必憂慮?”


    傅程鵬聽了,哈哈大笑,卻道:“娘娘這收妖黃金傘的名聲,也是聞名術道啊!”葷頓與張衫耀兩人聽了,一齊大驚道:“相國說什麽?”不過這葷頓乃是驚訝,而張衫耀則為驚慌。


    傅程鵬笑道:“娘娘在醉迷舟時,號稱百花仙子傘耀張,乃是術法九馭之中馭蟲宗嫡派傳人。別個不知,難道我傅某人還不知道麽?”


    張衫耀此時收斂了神色,卻嬌滴滴問道:“傅哥哥在說些什麽?妾身怎麽聽不懂呢?”


    傅程鵬一笑道:“昔日獅王莊下元供奉事發之時,曾有獅王莊京城輯訪使一員,拿了一本小冊子來給傅某人看。裏麵詳詳盡盡,記載了傅某人平生所為。”


    葷頓奇道:“獅王莊竟有此等本事?”


    傅程鵬笑道:“傅某人不才,卻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當時便覺得其中一句不妥,其稱娘娘為‘傘耀張’而非張衫耀,傅某人當時便起了疑心。有了這一句,後來多方訪查,豈有查不出的道理?”


    張衫耀聽了,臉色數變,卻道:“傅相國當真好本事,憑著一句話,便能推出妾身來曆。隻是不知傅相國今日在此說出,又是何意?”


    傅程鵬見她將萬般妖嬈收起,又稱己為‘傅相國,’情知她殺機已動。卻是不慌不忙,打個哈哈道:“無他,不過隨便聊聊。既然美人兒不願人知,傅某從此不談,葷將軍也就做不知如何?”


    葷頓滿腹疑問,卻被他一番話擠兌住了,隻得唯唯稱是。當下傅程鵬與葷頓兩人穿了衣裳,各自去了,張衫耀在後卻是默然無語。


    傅程鵬出得宮來,一瞥眼間,忽見旁邊一條小巷之中似乎有一條人影閃過。傅程鵬心中暗笑,卻抬頭看著那當空的一輪明月淡淡道:“明月啊明月,不知明年此時,誰人卻早歸青塚了呢?”


    “想來,不會是相國大人。”


    一個黑袍人在傅程鵬身後落下,嘶聲道。


    傅程鵬卻不迴頭,隻是淡淡歎道:“東王、西涼、張永馨、虛子臣、雲龍。唉,依著禦龍林大人看來,這天朝當真還有救麽?”


    那黑袍人冷冷道:“若是沒救,相國又在追尋什麽呢?”


    傅程鵬淡淡一笑。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東風一過,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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