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孤城鐵甕四山圍,


    絕頂高秋坐落暉。


    眼見長江趨大海,


    青天卻似向西飛。


    且說當時全景明忽然聽聞梓潼守將來報,說大將軍黃家道譴使者前來。全景明一聽,喜上眉梢,連忙請入。這使者不是別個,自是那化名方冷的張永馨了。當時黃家道以他為涼國常侍,表為捕虜將軍,令他出使蜀國,說動全景明一齊用兵,以分荊楚和吐蕃軍勢。


    當時張永馨一路都有人好生侍奉,來到成都。略略修整了一夜,隻待次日去見全景明。不料夜半正在安寢,卻聽得門簾響動,有人走將進來。張永馨一驚,急忙跳起身來,卻見門口站著一個男子,悄聲道:“先生休要高聲!”張永馨看時,卻見那人相貌非同凡響,但見:


    瞪兩隻不怒自威豹子眼,伸一雙天生異象垂膝臂。披一件輕紗錦繡蟒龍袍,束一根和田巧製白玉帶。戴一頂蟬翼軟翅紗唐巾,著一條蜀緞護項銷金帕。踩一雙黃皮襯底雲根靴,執一柄精鋼鑲寶春秋扇。欲問夜半孰推門,隻見蜀王全景明。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蜀王、衛將軍、欽點天下兵馬總教頭全景明。張永馨見了全景明,急忙翻身拜倒在地,叩首道:“罪臣不知蜀王親自來訪,有失禮數,死罪,死罪。”


    全景明上前一把扶起道:“方先生不必多禮。孤日夜想一見先生,奈何路途耽擱數日。今夜此來冒昧打攪,實是等不及了,還請先生莫要計較。”


    張永馨忙稱不敢。全景明卻坐了,問道:“方先生,大將軍請你來此,究竟是何說法?”


    張永馨也不推辭,開口說道:“王爺,那楚越朝梁之事,不知可有否聽聞?”


    全景明道:“此事震動天下,怎不聽聞?眼見得虛賀那廝指日大兵臨境,孤當真寢食難安。便是想要借大將軍一臂之力,好來擊退楚逆。”


    張永馨卻想起雲龍事體來,把話嘲他道:“江湖傳說,那雲龍早早在龍渠那裏便降了王爺。想那雲龍深諳韜略,又有萬夫不當之勇。虛子臣起家之時,多靠了雲龍一人之力。荊州之中大小將佐,更多有與雲龍過得好的,想來兵陣之中,都自然望風歸降。王爺麾下有這等如狼似虎的猛將,何懼區區虛子臣?”


    全景明聽了,卻苦著一張臉道:“先生有所不知。那雲龍先前果然降孤,隻是半途之中卻被羌零寨一夥打家劫舍的賊人搶了去,自此下落不明。孤有心要去征討這夥羌零寨的逆賊,卻奈何缺兵少將,不敢擅動。如今外有強敵,內有隱患,孤怎能安寢?”


    張永馨聽了道:“如此說來,果然兇險。不過小生此來,特是為了知會王爺:大將軍即日便將興兵討伐梁王逆賊,特遣小生走往四方四方諸侯,一齊討逆。”


    全景明聽了,苦笑道:“如今楚逆已占東川之地,你看蜀中還像有兵能討逆的樣子麽?”


    張永馨道:“這一件,大將軍卻已料到了。大將軍說了,並不求王爺發兵攻打梁王。小生此來,隻是為了大將軍擔心後方不穩。”


    全景明聽了,勃然作色道:“然則大將軍是覺得孤要與賊人一黨,趁虛侵犯漢中?”


    張永馨忙道:“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那吐蕃國讚普圖裏斯頗有幾分本事,大將軍在時雖然不敢擅動,然而隻怕他趁著大將軍出兵,襲取青唐。”


    全景明奇道:“這一件事果然不可不防,隻是卻與孤有什麽關係?”


    張永馨道:“大將軍意思,想請將軍撤空川西防線,假作楚逆入侵。圖裏斯若見有機可乘,必然發兵錦官城。屆時王爺設下埋伏圈套,縱使不能全殲吐蕃,也能叫他無力再用兵。”


    全景明搖首道:“如今蜀中正處危急之秋,自身也是難保,哪有餘力做這等引狼入室之舉?”


    張永馨笑道:“王爺莫不是擔心假戲真做,那楚軍若是當真入侵,則不免腹背受敵?”


    全景明道:“正是如此。去歲圖裏斯便與張栩楊同時自東西兩麵侵入蜀中,雖然均被擊退,然而那項引南下牂牁一路劫掠,損失非小,更失夔、渠二州天險。四麵刀兵之災,至今尚未平歇。蜀地兩麵動兵之禍,孤至今心有餘悸。此尚不過是張栩楊一路偏師,倘若楚地傾國而來,孤此番卻不見得有上次那等好運道。”


    張永馨聽罷了這段話,卻忽地仰身大笑起來,將全景明一驚。全景明本是粗人,雖然入朝以後也學些禮儀附庸風雅,畢竟是江湖人火爆的脾氣,哪裏按奈得住,怒道:“方先生覺得孤是好戲耍的麽?”張永馨見他將那柄鋼骨折扇霍地收起攥在手中,情知他早動怒了,便道:“以方冷看來,王爺多慮了。”


    全景明道:“如何便多慮了?”


    張永馨笑道:“我看楚王虛子臣必不伐蜀。”


    全景明聽他這話說的有些蹊蹺,連忙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張永馨道:“臣有數問不解,請王爺賜教。其一,敢問王爺,是蜀楚仇深,還是楚詔仇深?其二,是伐蜀易,還是伐詔易?其三,是伐蜀利,還是伐詔利?其四,是伐蜀有名,還是伐詔有名?其五,是伐蜀先,還是伐詔先?”


    全景明聽了道:“還請先生細細說來。”


    張永馨疊著兩根手指,笑道:“蜀楚雖然數度交兵,看似結怨極深,然而隻是兵戈戰事,其實並無不可解的仇讎。而北詔自立國以前,便與楚人交好。而後北詔借楚兵伐蜀,卻中路叛變,陷了楚軍大元帥雲龍,此仇不共戴天。是以楚詔仇深。


    “其二,蜀中雖然方遭大戰,又失了夔關天險,然而重慶、成都兩座重鎮無恙,更兼西川山巒疊嶂,足可固守。況且蜀地仍有步騎十萬,帶甲無數,精兵猛將不可勝數。王爺您更是致元皇帝欽點的天下兵馬都教頭,有萬夫不當之勇。而反觀北詔,塔坤與士遷皆死,軍馬又損折大半。上無主君,下無精兵,朝堂無智士,四境有紛亂。唯有阿吉疼一人,濟得甚事?是為伐詔易。


    “其三,虛子臣已然三度伐蜀,都未得大利,反而損兵折將。如今夔關已得,而重慶難下,再興大兵伐蜀無益。反觀北詔,南方沃土千裏,糧草富足。若取北詔,可接臨大理與蜀中。不論是為財為形,北詔都遠勝蜀中。是為伐詔利。


    “其四,雖說王爺不見得效忠梁王,然而畢竟是梁王親封的蜀王。虛子臣方才臣服梁王,不得梁王命令,擅自對蜀用兵,師出無名。而北詔高貞明假借南蠻與大理威勢,擅自自立,中原諸侯共討之,名正言順。是為伐詔有名。


    “其五,若先伐蜀,就算當真能以傾國之力平定蜀中,則東有北詔,南有大理,西有吐蕃,北有西涼。此四者爭相攻之,荊楚強弩之末,縱免亡國之禍,亦不可保守蜀中,不免為人嫁衣,此是劉裕長安之失也。而若先伐詔,則去後方之患,日後不論伐蜀伐理伐越,俱可兩路齊進,使敵首尾難顧。是為伐詔先。以此五點,我言虛子臣必伐北詔,不會對蜀中用兵。”


    (注:義熙十三年,公元417年,東晉劉裕滅亡後秦,進入長安。胡夏王買德預言劉裕無力久守關中,次年胡夏赫連勃勃即在劉裕撤軍後大敗其留守部隊,幾擒其次子劉義真。)


    全景明聽了大喜,連聲讚道:“方先生所言大妙!隻是北詔高貞明歸順於孤,孤此等陷之,似為不義,難見天下人。又兼唇亡齒寒,倘若日後虛子臣果然滅了北詔,東南兩路兵馬齊進,隻怕果然要遭。”


    張永馨聽了嗬嗬大笑道:“王爺既知唇亡齒寒,豈不知若是大將軍攻破神都梁王,則虛子臣獨力難支,自保也是捉襟見肘,必不西顧。況且大理高貞明那廝,本是蠻夷,又不與王爺沾親帶故,管他作甚?”


    當時張永馨一片話語,早說得全景明動心,當時便允了張永馨所說,約定來日便與蜀中眾臣商議此事。兩人是夜相談甚歡不提。


    翌日全景明匯集眾將,說了張永馨之策,卻有那蜀國司徒、謀臣古月氏轉將出來,把那蒲扇一扇,拱手道:“王爺,此事不妥。”


    張永馨把眉頭一挑,說道:“這位先生,此言何意?”


    古月氏道:“方冷先生所說,雖然聽似有理,俱不過是先生一人的猜想罷了。此乃家國大事,無憑無據,怎敢斷言?倘若我等依著先生所說辦了,虛子臣這廝卻與先生所想相左,則豈非亡我大蜀?此等大事,怎能輕言!還是守成靜觀其變為上。”


    張永馨聽了,哈哈大笑道:“這位想來便是蜀中有名的謀臣古月先生了?久聞盛名,卻不料所言全然不通,隻如三歲小孩一般。方某堂堂丈夫,不願與先生多做無用之言。”


    古月氏怒道:“先生在此無故辱我,某名雖微,不可擅汙。先生今日若是能說服了某,某就此下野歸田,再不用唇舌。如若不然,縱使先生是大將軍的使者,也請先納下了這條舌頭。”


    張永馨冷哼道:“待要用這恐嚇之法嚇我,卻是不必。今日若是方冷舌戰輸了,要殺要剮任憑處置。若是勝了,也不必要古月先生的什麽舌頭腦袋,隻請古月先生全力相助方冷此計如何?”


    古月氏把蒲扇一搖,說道:“那便依你。且看你有何話說?”


    張永馨笑道:“方冷所言,雖然無憑無據,然而古月先生覺得,有理無理?”


    古月氏道:“先生說虛子臣若伐蜀,則陷於四戰之地,是為伐蜀之不便。又說虛子臣伐詔,可坐擁四通之地,是為伐詔之便。想四通之地自為四戰之地,先生此言,實為玩弄言辭,欺瞞眾人。”


    張永馨道:“軍師錯了。如今荊州四境,無非北梁、東越、西蜀、南詔。楚盟梁、越,則戰蜀、詔。詔之四方,為西蜀、北楚、東越、南理。楚人得詔,則其四境中大理國弱不提,蜀越本與荊楚相通,倘若開戰,則不論攻蜀攻越,都有兩路齊進之妙。而若得蜀,則接臨西涼、吐蕃。此兩國者,皆非庸庸之輩。蜀在,可為屏障。蜀滅,則虛子臣滅一敵而憑空得二強敵,是為得不償失也。況且蜀難得,詔易下。得蜀損,得詔利。虛子臣一世梟雄,難道看不明白?”


    古月氏又道:“先生所議,倘若事成,自然大妙,倘若不成,卻是我大蜀滅頂之禍也。還是靜觀其變為上。”


    張永馨不慌不忙道:“古月先生提議靜觀其變,然而若是楚軍果然來伐,先生欲如何抵擋?楚軍若不來伐,則是白白錯失良機,阻礙大將軍靖難。如今梁楚越三國初盟未穩,錯失此良機,日後可未必再有!”


    張永馨一席話,說的眾人都覺有理,看向那古月氏。古月氏把蒲扇往桌上一拍,怒道:“方冷先生,縱你再有十分巧舌如簧,終究不過是紙上談兵。我大蜀萬千子民性命,家國氣運,豈能一言兒戲?”


    張永馨聽了,不慌不忙道:“說來說去,軍師終究不過是不信虛子臣必然會發兵大詔罷了。是也不是?”


    古月氏道:“不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先生在此妙談,卻豈知虛子臣必依先生所說行事?”


    張永馨笑道:“廟堂謀策,無非便是揣摩罷了。依著軍師所說,我等盡是猜測,都不用了!《孫子兵法·始計篇》曰:‘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前有太公問神,後有諸葛掐算,亦不過是測利弊大小,揣人情形式罷了。有何不可?不過若是古月先生定要這等疑慮時,小生卻也還有一策,保管有十成把握叫虛子臣出兵北詔。當此之時,古月先生再行吐蕃事,便該當無妨了吧?”


    古月氏一聽,便道:“我倒不信先生有何本事,能教虛子臣乖乖聽話?”


    張永馨不慌不忙,把手一揮道:“此事不難。且待方某自去襄陽走一遭,給那虛子臣講明了伐詔五勝利害,何愁他不發兵南下?”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古月氏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先生此計,雖然不錯。然而此去蜀中,隻有夔關大道可走。眼下東川用兵,那項引死死把住道路,先生怎能過去?”


    張永馨嗬嗬笑道:“古月先生此言差矣。方某人此去,本就要見虛子臣,不走大道,偷偷摸摸作甚?”


    全景明愛惜張永馨口才,卻道:“方先生自北麵涼州而來,不知曉我蜀楚情形。那項引自從先前來犯南奔北跑了一大圈毫無所得以後,對我大蜀恨之入骨。孤也有心要去議和,奈何不得他但凡有西邊來的使者,盡數斬殺。先生切莫自誤。”


    張永馨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方某這張嘴,便是鐵石人也說的心動。項引何人,隻待我一番話過去,他自然乖乖恭送我去襄陽。”


    古月氏隻怕方冷此去成功,卻故意把話嚇他道:“這項引非比尋常青年小將那般愣頭愣腦。他先前來犯,下牂牁,襲江州,我都安排了埋伏伺候。卻不料這小子好不乖覺,一有風聲便棄了大好功勞遠遁。此等心性,少年之中少有,先生可且莫小覷了他。”


    張永馨仰天長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不必軍師費心。隻待事成之日,還請軍師盡心輔佐王爺,休要食言。”


    全景明愛惜張永馨才華,不願讓他去送死,便以借口將他留在府中,日夜講論天下大事。那張永馨談天說地,口若懸河,隻將全景明聽得喜不自勝,便用其為蜀國長史,與古月氏一同參論大事。這般過了一月有餘,張永馨恐遭古月氏毒手,便又提起前事,再三請命往荊州去見虛子臣。


    那全景明見張永馨執意要去,古月氏又十分攛掇,料來留他不住,隻得大擺宴席,又譴了衛隊送他東去。臨別之時,全景明親執張永馨之手,說道:“先生為國家之計,親入險地,這份肝膽實乃世間少有。孤今以長史之位相授,先生此去若能解救我蜀國之危,當更奏朝廷,加官進爵。若有萬一,亦須令先生青史留名!”


    張永馨哈哈大笑,謝過了全景明,自與眾人東去了。全景明望之良久,才對眾人道:“此人深入虎穴,卻似閑庭漫步,非止有驚世之才,亦懷古人之量。卻不知涼王自何處覓來這般的人才?”不是張永馨今日奉命東去荊州,有分教:遊子終歸鄉,天下興大軍。畢竟他此去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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