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東海波連天,三度成桑田。


    高岸高於屋,斯須變溪穀。


    天地猶尚然,人情難久全。


    夜半白刃仇,旦來金石堅。


    這一首詩,單道這世間變幻,莫名其一。若是時間久遠,滄海可為桑田,山嶽可變溪穀,天地尚且如此,何況人情?許多人一時稱兄道弟,宛若至親骨肉一般,可是過得三年五載,卻同路人一般,甚至更為仇讎了。


    且說當時雲龍兩人帶著武不凡的幼子武三通,乘了萬獸山莊的馬匹,離了草海往南迴去。看看天色將晚,路上都是荒草古木,兩人不敢摸黑而前,便在一棵大樹邊拴了馬,預備露宿。兩人自取出幹糧來吃了,又將萬獸山莊調配的牛乳喂給武三通喝了。這小孩雖然出生未久,但父親是武術名家,竟自十分健旺,小臉紅撲撲地揮舞四肢,煞是可愛。


    雲龍和汪三生了篝火,隻等天黑,不料那南方看看天色將晚,這太陽卻遲遲不會落山。汪三便道:“雲兄,小弟先去左近看看有沒有什麽獐子兔子之類的野味,打來烤了,卻不香麽?”雲龍知汪三號稱“飛天夜叉”,使一柄三股叉,本就是獵戶出身,便道:“如此最好,我就在這兒看著孩子。隻是天色已晚,不論打得到打不到,都得快去快迴。”


    汪三應了一聲,提著叉自去了,雲龍卻抱著武三通坐在篝火邊。紅日漸漸西沉,最後沒入地下,汪三卻始終不迴。雲龍心下擔憂,可是暗夜之中卻也不敢離開了去找,隻得等著。懷中的武三通在繈褓之中,小手緊緊抓著那副花貓撲蝶圖的刺繡,雙目緊閉,竟然是已經甜甜睡著了。


    又過了一陣,天已全黑,汪三卻依舊未迴。雲龍雖知汪三武藝高強、膽大心細,但是卻也不由得十分擔心起來。正在憂急之時,忽然見南方亮起一叢火光,那火光搖曳而來,顯是有人打著火把前來。雲龍大喜,正要上前相迎,卻見那火光奔行迅速,又聽得馬蹄聲響,竟是兩匹馬並騎而來,並非汪三。


    雲龍心想:這兩人深夜疾馳,必有要事,不知卻想要做些甚麽。心念一動,便翻身爬上大樹,隱身於樹冠之中。他輕功卓絕,沒留下一點痕跡,連樹葉也不曾踏落一片。卻聽得馬蹄聲漸漸奔近,一人忽然“咦”了一聲,說道:“那兒有兩匹馬。”此時那人尚遠,可是雲龍習練內功以後耳聰目明,卻聽得清楚。雲龍聽那人話音好生耳熟,卻記不起是誰。他生怕被兩人發覺,卻不敢探頭張望。


    卻聽另一人說道:“既然有火有馬,自然有人。”那人語音古怪,不似漢人,卻與那高觀音政的口音有幾分相似。隨即一匹馬便疾奔而來,另一匹卻在遠處停下。隻聽得前一人說道:“周圍都沒人——這說不定就是這汪三賊子留下的。”雲龍一聽,不由得大驚,便欲直接跳出去將其攔截。


    然而他尚未動,便聽後一人說道:“既然沒人,便不必久留了。”前麵那人應了一聲,卻道:“這兩匹馬兒卻好,不如正好換了走路。”言畢翻身下馬。後一人策馬趕來,說道:“士龍兄弟,須防有詐。”原來那前一人竟是士遷的長子士龍。當時雲龍於宴席中一股捉了眾蠻王,士龍卻已經先早早溜了,卻不知為何在此處遇見。雲龍疑心起來,便不急動手,繼續隱身樹冠聽他們說話。


    士龍卻已經解開了一匹萬獸山莊的好馬,翻身騎上,說道:“咱們急著去萬獸山莊,連日奔馳,馬匹已經受不了啦。這兩匹高頭大馬腳力必足,再行半日便可到草海了。”雲龍聽他二人欲往萬獸山莊而去,更是驚訝,暗暗想道:不知是否與武莊主有關。低頭看著懷中的嬰兒,暗暗禱告:“武三通啊武三通,莫不是你媽媽在天有靈,叫這兩人在這兒被我撞上?”


    另一人此時也已策馬奔近,旋即翻身下馬,說道:“老祖幾次派弟子勸那武不凡一同相助大理,那廝卻始終不允。這次老祖自去,也好幾個月啦!若不是楚軍忽然來犯,本不好去打擾他老人家。”


    卻聽士龍道:“老兄,這說起來還是你心急了些。何不等楚軍再進來些再動手下蠱,豈不是一網打盡?”原來雲龍軍忽生瘟疫,果是中了奸人的巫蠱。而聽他們言語,那另一人應當便是操持此事的大理巫師。


    那巫師哼了一聲,說道:“那雲龍又不傻,既然分兵而來,如何便能一網打盡?”


    士龍聽那巫師有不悅之意,忙道:“大師說得對。即使是現在這樣,也令他大半軍馬上吐下瀉。我軍再等良機,必可大勝。”


    那巫師聽了這話,才笑道:“嘿,這還是你的計好。若不是你趕來報信,我等哪來得及調大軍前來?”


    士龍忙道:“這是家父授計。他老人家言道:雲龍素來小視我等南人,恐怕要領軍侵犯大理。是以派我趕來報信,又定下循環浴馬之計,故意叫他瞧出破綻。”


    雲龍聞言暗暗心驚:怎麽,那循環浴馬計竟是故意露出破綻給我看的?


    巫師說道:“士遷大王料事如神,卻沒料到雲龍竟不引大軍進前決戰,卻分兵埋伏。”


    士龍道:“是啊,本以為雲龍看出了循環浴馬計之後,必然以為我們虛張聲勢,要統大軍來石城決戰。到時候我們伏兵齊出,又仗著地利釋放蠱毒,管教他一人一騎不得北歸。”


    雲龍聽他們竟有如此奸計,自己險些因為自作聰明而步入陷阱。想到蠱毒的厲害,不由得暗稱僥幸。


    此時兩人騎上了雲龍和汪三的馬匹,便欲繼續趕路。雲龍豈容他再走?飛身躍下,如同一頭大鷹一般撲到士龍身後,立時扣住了他脈門,同時拔劍在手,一劍正中那巫師大腿,後者便倒撞下馬來。兩人全沒料到頭上竟藏有這般一個大高手,還未反應過來便遭了暗算。


    士龍馬上還趴著一人,一動不動,便如死了一般。雲龍看那人衣著正是汪三,不由得驚怒交集,使金龍生死爪將士龍穴道封住,擲在地上。士龍看見竟是雲龍,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那巫師摔下馬來還待掙紮,卻被雲龍一劍擲出,穿過右肩釘在地下,疼得嗷嗷亂叫,再難起身。原來雲龍怕這些巫師身藏蠱毒,是以根本不沾他身子。


    雲龍急忙將士龍馬前那人麵孔搬過,隻見正是汪三。好在其尚有唿吸,隻是中了催眠藥物,並無大礙。雲龍把汪三扶去篝火邊睡了,再迴來審訊士龍二人。此時兩者性命都懸於雲龍之手,又不知他已經在樹冠上聽了多久,料難隱瞞,這才隻得招了。


    原來當時士遷料雲龍必有劫持蠻軍之舉,卻令士龍偷偷離開,往大理通風報信,請他調兵前來——若是雲龍有什麽異動,便可以此解救,不然的話三家一同伐蜀,也不吃了虧。故而雲龍兵馬方至大理邊境,高觀音政便已經帶著大軍趕到了。當時士龍見雲龍進犯大理,便依著士遷錦囊妙計擺下循環浴馬計,故意露出許多破綻。


    士遷料雲龍狂妄自大,若是不識此計引兵退走還好——那不過就是被大理大軍趕殺一陣——若是識破此計,必然率軍冒進決戰,他們便可將楚軍引入埋伏,出其不意一網打盡。不料雲龍竟然將計就計,反而準備埋伏大理追兵。那巫師貪功先對雲龍伏兵下了蠱,倒叫雲龍有了防備,收兵不出。


    高觀音政見此計不成,這才叫兩人北上去找血蝠老祖。那巫師也隻知道血蝠老祖是在草海,可是究竟在做些甚麽,他卻也說不出了。那汪三卻是不合在打獐子之時撞見了兩人,在與士龍交手時被那巫師使迷香暈住,一並擒來。


    雲龍見再問不出什麽,便將兩人綁在他們原來的馬上,次日等汪三醒了以後備言前事,汪三暗稱僥幸說道:“若非雲兄見機,我與三軍性命都折在這兩個鼠輩手上。”雲龍與汪三便各自上馬,牽著士龍兩人往迴而走。


    待得迴到軍營之中,東阿等人急忙出來接了,見到擒來了士龍與一個南洋巫師,各自詫異。雲龍先問起軍情,東阿卻說大理尚未有動靜。高貞明塔坤等人,也未有異動。雲龍聽了大喜,東阿卻問起萬獸莊事體。雲龍便將往草海尋武不凡,而後遇見武猛,擒得士龍之事說了,眾人皆感歎不已。


    此時軍中卻尋覓不到人乳,武猛給的牛乳也要喝完。雲龍一麵令人尋找乳母,一麵卻令人將米飯都搗爛了,和著馬乳配成漿水,給那小兒喂了。雲龍將士龍去與眾蠻王關在一起,士遷父子相見,別有一番唏噓。又令那巫師配置解毒藥物,給軍士吃了,漸漸瘟疫便退。


    雲龍卻與眾人商議道:“如今惹了這個血蝠老祖,他蠱毒厲害,我們不便再深入其地交戰。又兼帶了這個小兒,不可久留此處。不如大軍隻管向北,去打下了蜀中,盡早迴去荊州才是上策。”當下雲龍卻與眾人看那地圖道:“如今大軍北上,可以西進成都,也能東出重慶。這兩座,都是蜀中頭等的大城,卻不知走哪一路好?”


    東阿道:“先前全景明屯兵巴郡,此時迴援,大隊兵馬必然屯在重慶,強攻重慶不妥。而全景明傾國東進,成都必然空虛。我等奇兵突出,直取成都。蜀軍見巢穴已失,必然潰散,我等乘勝擊之,可定蜀中。”


    大刀李銘卻道:“不妥。全景明雖然東進,然而成都乃是他根基所在,又臨近吐蕃,豈有不留重兵鎮守的道理?況且如今我當務之急,並非平蜀,而是迴歸荊州,自然是從東走重慶為上。”


    那小花榮李元飛道:“不然。如今不論攻成都還是重慶,都必然陷入久戰。久戰,則縱能拔得幾城,蜀中各地援兵必至。我等戰於蜀地,我軍有窮而蜀軍無盡也,必敗。兵法: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裏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我等如今,隻宜悄悄行軍,繞過了重慶等軍鎮,迴去荊州。”


    飛天夜叉汪三卻道:“不可。我等此次,好容易製住了塔坤和高貞明,才能控製北詔蠻軍。若是就這等偷渡迴荊州時,豈不是錯失良機?”


    雲龍聽了道:“諸位所說,各有道理。隻是我等奉天王之命,討伐蜀中,的確不可無功而返。又有一件,我等若要揮軍北上,必然遭遇阿吉疼軍兵。那阿吉疼必然要見塔坤等,若是事情泄露,他這支軍馬必然與我等廝拚。到時候再被蜀兵瞧著空偷襲,不是戲耍的。”


    汪三問道:“既然如此,何不幹脆再設個鴻門宴,把阿吉疼一並扣下了,卻不是好?”李銘搖首道:“我與那阿吉疼交過手,其人勇力實在非同小可。若要設伏,隻怕難成。況且其人剛烈,又深受部卒愛戴,若是傷了他性命,隻怕要釀成軍變。”


    雲龍聽了,卻道:“我等南有大理,北有蜀兵,更夾雜蠻夷之地,孤懸荊州千裏之外,正是兵法所謂死地!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等必要齊力同心,殺開一條血路。大軍且先依著李元飛所說,繞開富州、重慶等軍鎮,小心前行。直等繞到了蜀軍後方,卻奇兵突起奪了江州,接應夔關和永安的兵馬過巫峽入蜀,再齊心協力一股作氣蕩平蜀中。”雲龍便令眾軍收拾,準備起身。


    次日蠻大王孟四也到,卻將雲龍坐騎的驌驦玉獅子也一並取迴。雲龍問起萬獸山莊情況,孟四搖首歎道:“武莊主仍是隻將自己關在房中,並不見客。俺隻得托武猛替俺告了辭,自家歸來。不料臨去之時,武莊主卻又在武四攙扶之下追將出來,再三囑咐我要我去尋那驅鬼散人麥一帆,和甚麽山藥杖,俺卻也記不清了。”


    雲龍急道:“這等事情,怎可記不清了?”孟四道:“武不凡氣色好差,話也說不清楚。我待要問他情形時,他卻反反複複隻是這兩句話。我實在不解其意,便隻得先迴來通報雲兄。”雲龍沉吟道:“卻是作怪。他若是要尋麥一帆還有可能,要找山藥作甚?莫不是在說胡話麽?”


    孟四道:“我看武不凡說話之時如醉酒一般眼神渙散,到也未必不可能。”雲龍道:“山藥,山藥,莫不是要說他被山妖纏上了麽?血蝠老祖既然身在草海,必然與此事有所聯係。說不得,他術道中人的事情,我等也插不上手,隻是先譴人去江陵看看罷。”


    汪三道:“小弟不才,便請往江陵一行。”雲龍道:“我這軍中多有離不開你的地方,你若是去了,無異斷我左膀右臂。”汪三笑道:“放著這許多弟兄,哪差我汪三一個?我自去了便是!”


    雲龍道:“兄弟若去,雲某自然放心。卻不如先將這孩兒一並帶去江陵,豈不強過在這軍中受苦?”汪三道:“汪三此次迴去,還是從南蠻之地走。多有毒蟲猛獸,若是驚嚇了這小兒,卻是不好。況且軍中物資充足,還是教他隨軍罷。”雲龍道:“既然如此時,兄弟小心前去。”


    汪三道:“自然。”當下雲龍等治酒送別了汪三,他自取原路迴荊州去了。


    雲龍令大軍次日東歸,那滾刀龍東阿卻道:“今大理兵馬屯於石城,我等若是直接便退,大理兵馬在後來追,如之奈何?不如還是趁夜而走為上。”雲龍道:“高觀音政心大而膽小,不過是仗著血蝠老祖的法術與士遷老賊的奸計而已。如今若是夜遁,是示其以我之懼耳,恰好長他誌氣,必生禍亂。”


    於是便將那擒到的巫師斬去一耳,令他送信往石城中去,信中道:“士遷父子教汝為循環浴馬計以誘我,已被識破。今荊州有變,大軍即日東歸。汝若不服,可早日出城決戰!”高觀音政見信之後果然大恐,說道:“我謀不成,雲龍反告我以荊州有變,此必有計以殺我!”連夜領著親信遁城而走。


    次日雲龍卻自引兵馬拔寨而走,大理將士夜失主帥,不敢追擊。荊州兵馬離了大理邊境東進蜀中,過越嶲、牂牁、遵義,卻都是阿吉疼已然打下的。雲龍打起高貞明和塔坤的北詔旗號,並無半點阻礙,不多時已到珍州地界。那裏眾蠻王被他連日帶著行軍,卻是自有一個營寨,趁著守衛在外聽不得時,自在商榷。


    士遷見長子被擒,機關泄露,料來大理已不能相助,卻與眾蠻王道:“阿吉疼兵馬屯在富州,已然被他繞過了。如今已到珍州,隻需北上,過了忠州、萬州便到夔關,屆時吾等再無逃生之機矣。”


    那九溪大王道:“吾等雖被雲龍扣留,不過名義上亦為嘉賓,想來卻當並無危險。”通蠻大王亦道:“正是如此。雲龍雖則用吾等掌控三軍,然而畢竟北詔兵馬還是隻聽吾等調遣。若是傷害了吾等,他正是自取其死。”


    士遷嗬嗬笑道:“諸位大王好不曉事!正是因為北詔兵馬隻聽吾等調遣,是以諸位覺得雲龍豈會輕放吾等?必然要將吾等一直扣留,好來使動北詔大軍。他雖然不傷害吾等,然而必然要請吾等再去荊州,當那‘座上嘉賓’!”


    眾蠻王驚道:“那卻怎生是好?”


    士遷道:“依著老朽看來,如今一來要想辦法叫他這支軍馬被重慶蜀軍撞見,兩麵廝殺,我等才有可趁之機。二來麽,嘿嘿,嘿嘿!”


    眾人連忙問道:“二來如何?”士遷道:“此事太過機密,須防隔牆有耳,諸位大王,還請靠近了說話。”眾蠻王聽了,連忙挪動身體,都向士遷擠來。


    士遷待眾人都近了,露出滿口黃牙低聲笑道:“二來麽——”隨即塔坤慘唿一聲,渾身大震,眾人都吃了一驚,急忙看時,卻見塔坤腹上插著一柄匕首,直沒至柄。


    不是今日塔坤遇刺,有道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畫龍畫虎難畫人。畢竟塔坤生死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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