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一柱高香了凡塵,


    兩袖輕浮斷孽根。


    三生石前望前世,


    四季靜坐德道人。


    這一首偈語,單讚那世間有那一等高人,不以凡塵為念,超脫物外,灑然於心。其本誌隻在自然清靜,無所謂甚麽山野荒老、國師住持的分別,比之陶李那等刻意避世之隱士,卻又要高出一等來。蓋不過是因緣法在此,故居此位,待到命數已盡,豈複戀戀?奈何偏生有那一等慕名求實之人,非要爭那一口閑氣,長這一份臉麵,便忙忙碌碌,漲紅了麵皮東奔西走,反倒叫天下人看他笑話。因而老子曰:至譽無譽,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閑話休提,且說當時傅程鵬當朝奏道:“陛下可以遷都洛陽,卻依然以大都為陪都,令諸位不願前往洛陽的閣老鎮守。按舊製,仍設丞相公卿,三省六部,總管北方事物,與如今無異。”


    姚子劍聞言大喜,即令朝中分作兩等,願行的便隨同前往洛陽,官加一等,不願的,便留在大都。卻晉升凱鑫寇磊為大都左右二丞相,分管北方公務。當下凱鑫寇磊以下眾臣雖然心有不滿,卻亦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勉強謝了皇恩。唯有王綿陽挺立不謝聖旨,仰天長歎道:“可歎祖宗千年社稷,毀於今朝一旦!”


    此言一出,百官公卿盡數駭然失色,王綿陽複泣涕道:“臣愚頓之材,雖知其事不妥,竟不能力辯之!今以言諫不從,以死諫可也!”遂一頭便往庭柱之上撞去,旁邊那兵部侍郎梅怡慶急忙去扯時,早已血流滿麵。


    姚子劍初聞王綿陽之語,本甚是惱怒,待要將其治罪。然而姚子劍畢竟是個仁德之君,此時見了王綿陽慘狀,憐他一片赤膽,心中不忍,卻道:“王尚書胡言亂語,誹謗朝廷,本當下廷尉治罪。然朕見其亦情出至誠,雖然寸目不見大體,亦是為社稷為念,且先赦之,毋令再犯!”


    聖音已下,王綿陽竟不肯叩首謝赦,捶胸大恫曰:“雅文兄嚐言:‘忠錚之言非人臣之福,乃明主之福也。’吾今為社稷言,而竟反獲罪,是彰人主之不明。若謝陛下之赦,使人人知臣因忠言得罪,是揚陛下之過於天下也!願陛下收迴成命,臣死何足惜!”


    姚子劍聽了,卻又怒道:“王景,朕念汝名儒,又心為社稷,故而赦汝。何故在此口強如是,以釣名譽!”因令左右金瓜衛士齊上,扳住王綿陽,必要令其跪拜謝恩。王綿陽血淚滿麵,大叫三聲:“君不君,則臣不臣!”叫畢,卻因失血過多,又心情激蕩,竟在那大殿上昏死過去。姚子劍令將王綿陽收治廷尉,又要抄沒其家。


    當時凱寇二老聞詔,先上前言道:“王尚書出語無狀,獲罪帝王。老臣在朝為其上官,在外為其師傅,願與同罪!”其餘梅怡慶等人亦上前跪言:“臣等與王尚書同朝為官,願共當其罪!”姚子劍見那滿朝大臣立時又跪倒一片,心中不定,卻是餘怒未歇,竟不睬眾臣,自轉迴宮中去了。眾臣待姚子劍去後,皆怒目以視傅程鵬,隻是礙在朝中,不得發作。


    王綿陽素有賢名,此事一出,大都左近士子爭相傳告,數百人聚於傅程鵬相府門前,十日不散。此外上書言事者不計其數,姚子劍大恐,乃召傅程鵬入宮曰:“朕實不意大都之下,凱寇一黨如此之眾!”傅程鵬乃再拜頓首道:“夫重疾不用猛藥,豈能治哉!臣死且不避,願君皇熟慮之!”


    那阮雅文本告病在家,聽聞此事,亦上書言曰:“臣修敢言:禮,刑不上大夫。王尚書素清名儒,居六部地官。陛下必欲責之者,免之可也,罷之可也,賜死可也。今收諸牢獄,令隸卒之流侮辱,抄沒家產,令其妻子顯乖露醜。此是折名儒之節而墮盛官之威,臣不知天下萬民將何以言陛下也!”


    適逢那去查抄家產的金吾衛迴報,說道王綿陽家徒四壁,妻無金銀之飾,子無膏粱之食。家中財不過三十兩,唯有古籍、經典、政務方略不計其數。姚子劍聞知,乃歎曰:“朕聞漢光武帝時,洛陽令董宣以其詔非正,拒不拜謝,以頭觸階而終不順君命,光武乃令武士抱持其出,竟不加罪,成董宣‘強項令’之名。今王景忠心不下董宣,朕獨不如光武乎!”遂複赦王綿陽,官複原職,更譴太醫看視其傷。大都眾士子之論至此方罷,然王綿陽終不謝赦。


    閑話休提,且說那姚子劍因見凱寇二老在大都勢力之盛,急於遷都洛陽以避,故而一切從簡。那洛陽又是千年古都,也不必額外營造宮室,不到一載,早把事體都備辦完畢,便於致元三年春,輕車簡從,啟程望南而走,卻令傅程鵬參乘。


    那傅程鵬見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奏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姚子劍道:“微愛卿,此計何能成也!王景之事,朕至今心有餘悸。”當下車馬一路向南,早出直隸,姚子劍頓覺心情大爽,與傅程鵬談笑起來。卻聽傅程鵬說道:“陛下此次遷都之事雖然順利,然而諸位老臣所言,亦不可不防。應當令大將軍黃家道提兵鎮守三崤,以防弘農有變。此外荊州刺史虛子臣,就算陛下寬宏大量,不願處置,也應調離去別處任職,不可處於國都心腹。”姚子劍說道:“正是如此,且待寡人於洛陽安定以後,便可立即推行愛卿所言。”


    話分兩頭,卻說那國師紅輪上師俗家姓嚴,出生官宦門第,然而自幼便不食葷腥,人皆以為怪異。三歲之時曾有一雲遊老僧夜扣府門,說道:“老衲見貴府上妖氣彌漫,五年內當有血災。且喜那妖氣卻被一片紅光照定,老衲推算之下,知府上令公子與佛法有緣,且請收為徒弟,五年後可渡此劫。”其父大怒道:“何處妖僧,竟來我府上胡言亂語!”便令家丁亂棍打出。


    然紅輪雖然自幼聰慧,過目不忘,卻不愛讀經史子集,隻愛打坐參禪,不論打罵勸誘,終禁止不得。其後五年,其父之仇縱火燒毀其家,闔家燒死,唯有紅輪坐於火中,以其身護住其弟紅凱,周圍一片佛光照定,竟安然無恙。那老僧複至,見二人坐於焦瓦之中,乃問紅輪曰:“今父母俱喪,豈不悲傷?”紅輪道:“生死有命,各安其數。命數之盡,投往輪迴乃天地之道,何悲之有?況父母不過此身所出,此身不過一時皮囊,則父母與草木行人又有何異!”


    那老僧又問道:“然則卻又何故以身護弟?”紅輪垂首應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故護人,非特護弟耳。”那老僧熟視兩人再三,乃長歎曰:“此非天命乎!”遂收兩人為徒。然其弟嚴紅凱素來兇性難改,後竟逃走往江湖上而去,唯有紅輪與其師孤坐荒山十載,佛法大通。待其師化去,乃出山訪遍名僧,論以佛法,又兼武藝絕倫,法術高超,人皆以為活佛降世。


    後姚伯雲因屢見天降災異,聞紅輪之名,乃聘為國師。或問之曰:“我師佛法高深,何竟為虛空名爵,棄山水之樂哉?”紅輪合掌歎道:“人世碌碌,紅塵漠漠。心懷空和慈悲,朝堂何異靈山!”後因姚子劍遷都,遂令紅輪上師引一眾弟子先去住持洛陽城中白馬寺,為新都祈福,更要日後擺下道場,傳揚佛法。


    當時那白馬寺中一眾僧人圍坐,隻聽那紅輪上師說道:“阿彌陀佛,此處乃漢時佛教東傳入中土,第一個生根之處。佛法廣大,源遠流長,棲於此處,眾人可覺感悟無盡?”


    其徒紛紛歎服,卻有最前一僧問道:“動問我師,去歲褚帥所言日正劫走法場之事,畢竟如何?”紅輪上師把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吾去歲便知日正生機已絕。這亦是他的命數,不必再言。”


    “阿彌陀佛!”眾僧聞言,一齊誦念佛號,忽然卻見座下一個身材高大的僧人起身問道:“師尊!你既早知日正師兄身死,緣何從前我等問時,隻是推脫不說?我師先前有言,西明亦死於雲龍之手,而這雲龍逃走在荊州地界。今神都洛陽去荊州不過數日路程,我等何時去找那雲龍報仇!”眾僧聽畢,都抬起頭來,望向紅輪上師。


    紅輪並不抬頭,隻默念道:“善哉,善哉!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也是日正的命數。況且日正並非雲龍所殺,若是去找雲龍尋仇,又是何道理?”


    那僧人日行又道:“師傅,日正師兄並非雲龍所殺,但也是因為雲龍而死。況且不論如何,西明師侄卻的確是雲龍親手殺害。”


    他話音未落,坐在最前的一個僧人日心便站起來怒斥道:“日行,這西明乃是師門叛徒,提他作甚!還不坐下聽師傅說法!”日行亦怒道:“這西明是叛徒,雲龍那廝又怎麽知道?他心中要殺的分明殺的就是本門中人,絲毫沒把師傅放在眼裏!況且,依你這般說,日正師兄的大仇還報不報了!”


    紅輪上師聽了,卻忽然道:“日心,西明不論背叛師門與否,都是你的徒弟,也是一條性命。你身為老衲的首徒,到現在還這麽看中人我之別麽?”


    “善哉,善哉!”日心以下眾僧都一齊歎道。唯有日行仍直立站著,怒目而向,道:“我先前歸入師傅門下,隻為師傅佛法高深,受人尊敬。如今被這個雲龍連著殺害了兩個門人,卻還在這裏畏首畏尾,隻管善哉善哉!也罷,便當我這五年是有眼無珠,我就此別過,自己上荊州去殺了雲龍為師兄報仇!”


    日行說罷,摔門而去。眾僧麵麵相覷,手足無措,也有看日行去處的,也有看紅輪上師的,隻有少數幾個坐的近的,才自家低頭打坐,將此視若無物。良久,紅輪上師才抬起頭來,歎道:“善哉,善哉。殺念一起,便入魔道啊!”


    卻說那日行在紅輪上師座下修行五年,也頗得些法術,腳程非比凡人。不到半月,早到襄陽城內。當時日行看見這襄陽繁華,人丁興旺,才猛然省到:“褚天劍來信上隻說有賊人扮作日正師兄取走了雲龍。卻不知雲龍所在何處,還是師傅點明雲龍去處在這荊州,卻怕我等尋仇,未曾說的詳細。奈何這荊州如此之大,我卻上何處去尋這雲龍?也罷,我昔日和這荊州刺史虛子臣曾有一麵之緣,且去問問。”當下心念已定,問明了路徑,徑往虛子臣府上來。


    也是事有湊巧,那日雲龍卻正從府外迴來,恰好撞見日行。雲龍與張栩楊兩個此時在虛子臣府中亦已住了歲餘,與這襄陽人物也都熟悉了。因見日行相貌魁偉,手執一杆混鐵禪杖,器宇軒昂,絕非以下之人,又兼其行路似是欲投虛子臣府上去,便走快幾步,上前問道:“我師可是要去徐大官人府上?在下乃是徐大官人府上武師,若不嫌棄,便請讓在下為我師通報如何?”


    那日行隻知雲龍名字,卻不認得他相貌,當時大喜,便與雲龍作了一路,卻說道:“在下乃是紅輪上師之徒日行僧人,曾與徐居士有一麵之緣,便請閣下為小僧代為轉達如何?”


    雲龍聽了是紅輪上師之徒,與日正一輩的和尚,心下先有三分驚懼,卻不動聲色,又問道:“大師遠來,所為何事?”


    日行忿忿道:“居士不知,近來江南之地出了個賊人,喚作雲龍,官府屢次禁他不得。卻是先殺了在下的師侄西明,又殺了在下的師兄日正,逃走在這荊州地方。小僧卻想來請徐居士來尋這雲龍,也好除了此害。”


    雲龍聽了大驚,卻故作了然道:“原來如此,這廝果然無禮。且讓在下去知會了徐大官人,看他是否有些消息。”


    雲龍入到府中,急忙尋見了虛子臣。虛子臣見他來色匆忙,忙問何事,雲龍卻把日行之事說了。虛子臣聽罷,沉吟道:“這日行出家之前也是綠林中一條好漢,卻是犯了事曾落在虛某手上。某愛惜他這條好漢,私自放了轉薦去紅輪上師處落發為僧,是以欠著某一個大大人情。即是他來時,卻莫要恐慌。隻是他侍奉紅輪上師身邊,卻如何說知道大俠殺了西明、日正二人,著實可慮。若是紅輪上師已知此事,便是某也包庇不得兩位了。”雲龍連稱不敢。


    當下虛子臣卻定下心來,令人傳日行來見。日行見了虛子臣,不免先謝了往日大恩,又敘些別情,再問到這雲龍身上來。虛子臣聽了故事,道:“按師兄說來,卻是這會稽郡侯褚天劍說前歲有賊人假扮日正師兄的模樣,劫走了雲龍。如此這般,師兄卻為何認定日正師兄已然被殺?”


    日行怒道:“若是沒有被殺,這度牒衣袍怎會落到他人手上!況且師傅前日洞察天機,也道日正師兄生機已絕,不是被雲龍賊黨殺了,卻是如何?”


    虛子臣頷首道:“果然如此。然則日正師兄在建業遇害,師兄如何卻來荊州追兇?”


    日行道:“這一件,也是國師推算所得。”


    虛子臣忙道:“既然如此,師兄想來已然知曉這兇手所在?”


    日行道:“這一件事,卻是小僧自己一意來辦,是以並不知曉雲龍賊徒所在,才來請教大人。”


    虛子臣問道:“這卻好生奇怪,師兄難道並非奉上師法旨而來?”


    日行又怒道:“此事說來可氣,國師平日裏莊嚴肅穆,遇事卻好生畏縮不前,是以是在下私自前來。”


    虛子臣心中一喜,麵皮上卻不動聲色,長歎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虛某看在師兄麵皮上,一定相助。便請師兄放心。”


    當下日行會了虛子臣,留下吃了些齋飯,搖搖擺擺出來。走不多遠,卻聽得身後一人對自己笑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這等當麵錯過的蠢人,也是世上少有。”


    日行聽這人話說的蹊蹺,轉過身來,卻見了一個老頭嘿嘿而笑,打量著自己。日行忙上前打個稽首,問道:“動問老丈,方才言語,作何解釋?”


    不是這日行撞見這老者,有分教:五年修行一憤棄,數載招賢一怒反。畢竟這老者說出什麽話來,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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