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牛邁著矯健的步伐,拖著車輪吱呀吱呀地轉動著,駛出了東籬門。

    直到這會兒,張恪才緩緩從方才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他靠著車廂,想起了寫給王悅的那首詩。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正是他對王悅命運的沉沉歎息。

    這樣的詩其實是有風險的,主要是對諸葛亮的稱唿,和丞相祠堂這個表述上。

    他並不知道此時的人都是怎麽看待這位力圖興複漢室的蜀漢丞相的。

    畢竟魏代漢,晉代魏,如果有問題,或許便會牽扯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獄中。

    其次,在他的記憶中,將諸葛亮與劉備的惠陵合祭,是南北朝之事,如今應該還沒有丞相祠堂這個說法。

    所以,他才會在將信交給王悅的時候,有所遲疑。

    但他並沒有明言,而是相信王悅能夠處理妥帖。

    跟王悅的三次長談,讓他徹底拋卻了初來乍到的慌慌張張想當然,以及身為後世人那種莫名其妙的優越。

    開始明白,這身邊都是豺狼,在這個不能讀檔的人生中,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那首詩,就當是以青澀莽撞揮別青澀莽撞吧。

    聽起來,有點像我要好好過日子了,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戰,以後不要再聯係的感覺。

    稍稍調侃兩句,張恪心頭抑鬱終於鬆了些。

    果然,還是輕鬆搞笑,套路裝嗶比較令人愉悅。

    掀開後簾,張恪凝望著繁華碩大的建康城。

    我還會迴來的!

    牛車向前,踏上歸途。

    “讓開!讓開!”

    “讓一讓!讓一讓!”

    淩靈戚連忙引著牛車,靠到一旁。

    張恪從牛車後麵擋板的縫隙中瞧去,竟然又是入建康時碰見的那幾個人。

    為首的,還是那個神色高傲,優越感十足的年輕人。

    跟荀羨和王悅接觸過後,此時的張恪有底氣暗罵一句,土鱉。

    一看就不是什麽豪閥公子。

    等那撥人走近。

    嗬!

    長見識了!

    入建康的時候,他們給張恪展示了什麽叫行散。

    出建康的時候,還敷上了粉,寬衣博帶,袒胸露臂。

    微風蕩漾,帶著眼前的一切猛烈地衝擊著張恪脆弱的審美和同樣脆弱的鼻腔。

    “啊嚏!”

    張恪忍不住打了噴嚏。

    聽見牛車之中的噴嚏聲,一幫少年都鄙夷一笑,土鱉!

    一聽就不是什麽豪閥公子。

    沒有發生什麽仗勢欺人的戲碼。

    等那幫人過去,淩靈戚帶著眾人繼續上路,同時悄悄叮囑五個手下,務必打起精神來。

    能不能重新過上公款吃喝的生活,就看這一哆嗦了。

    走到一處僻靜地,張恪忽然叫停了隊伍。

    他從車廂中跳下,讓淩靈戚單獨叫到一旁,遞給他一張紙條。

    “我請長豫兄幫你起的字。”

    他沒撒謊,紙條的確是王悅所寫,但內容嘛,嗬嗬。

    淩靈戚麵露激動,連聲道謝,展開一看。

    嗯,不是自己名字那三個字。

    那誰認識這彎彎扭扭的小玩意兒!

    看著淩靈戚連紙條都拿倒了,張恪無語道:“不認字?”

    “很奇怪嗎?”

    東晉文盲雖多,但這麽理直氣壯的估計也沒幾個。

    也是,要是識字也不會幹出把自己當做荀羨抓進建康這樣的事了。

    “這兩個字,邦德。”

    “邦指國家,德是德行,王郎君的期望,是讓你做一個於國家無虧的人。”

    張恪隻好為淩靈戚解釋了幾句,聽得他兩眼直放光。

    瞬間覺得自己跟這兩個字簡直是絕配。

    此刻再看紙上彎彎扭扭的筆跡,每一筆那都是金戈鐵馬,充斥著側漏的霸氣。

    我淩靈戚,字邦德!

    事實上,昨天跟王悅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王悅也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長恭,你不必多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是心係天下的。

    這般腦補,令張恪略微有些無語。

    淩靈戚恭恭敬敬地朝張恪行禮,想起張郎君先前跟自己說的時候,自己還覺得他在自誇,沒想到人家還請到了王郎君這樣的大人物,慚愧慚愧。

    “車上的錢,你跟兄弟們分一下,一人拿五千。”

    張恪旋即又輕輕拋出一句話,嚇得淩靈戚連連擺手。

    “張郎君,這如何使得!”

    張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怕牛累著。”

    分錢的時候總是開心而快樂的,幾個漢子興高采烈地拿著錢,渾然不知其中的兇險。

    淩靈戚撓了撓頭,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已被金錢衝昏了那本就不大靈光的頭腦。

    畢竟還是好幾個月薪水。

    張恪看著六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傻是傻了點,但能打就夠了。

    人均三五個山賊應該是沒問題的。

    至於動腦子,自己的腦子是有多不夠用,需要他們這點腦子......

    ~~

    水榭之中,王悅重新恢複了從容淡然。

    他看著候在下方誠惶誠恐的工匠,淡淡道:“有問題嗎?”

    所謂汗由心生,工匠即使身處在這他極少感受過的清涼中,也是額頭見汗。

    “郎君,這個圖紙畫得明白,不須幾日就能做好。”

    王悅隻說了一聲,“明日拿來。”

    工匠將頭一低,往日裏脫口而出“這得加錢”之類的話也死死憋在肚子裏,隻能點頭應下。

    轉過身,餘光中,工匠惶恐離去的身影清晰可見。

    王悅深知一個圈子裏,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有多麽強大的力量。

    我拿他當狗,你把他當兄弟,那咱倆肯定處不了。

    各論各的也不行。

    所以,縱使他一心想為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謀福祉,卻也要在人前,裝得如那些人一般,居高臨下,冷漠無情。

    沒有能夠製定新規則的力量時,最好不要去打破原有的遊戲規則。

    長恭此言,甚合我心啊!

    可惜......

    他忽然轉過身,讓候在一旁的伴當去將一個心腹幕僚請來。

    很快,人匆匆而至。

    “你去詳細調查一下,會稽上虞張氏的情況,事無巨細。尤其是他們為何不許族人出仕。”

    聽了王悅的吩咐,幕僚一愣。

    厲了個害的,還有這樣的士族?

    這麽有脾氣?

    他斟酌道:“郎君,隻要是士族,在譜牒司都有檔案,隻需一查即可。”

    王悅淡淡瞥了他一眼,心知他所想,“上虞張氏,寒門。”

    幕僚如遭雷擊,錯亂當場。

    他覺得這個上虞張氏一定是瘋了。

    你一個寒門有什麽資格立下這樣的族規!

    這是何等的喪心病狂!

    臉呢?!

    若是張恪在此,一定會握著幕僚的手,使勁地晃蕩幾圈,同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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