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張恪又去到一旁淩靈戚等人的房間中,跟他們寒暄幾句。

    收買人心這種事,不是虎軀一震的一錘子買賣,前戲鋪墊也很重要。

    不出所料,六個大漢看向張恪的眼神,已經比之前多了幾分尊敬。

    能夠先後被丹陽尹和王家大郎君如此以禮相待的人,不需要確認眼神,都是他們惹不起的人。

    一番寒暄,安定了幾人之心,張恪便迴了房間,拿出筆墨,就開始寫寫畫畫。

    夜色初降,王悅悄悄推開了張恪的房門......

    前來拜訪。

    柏舟便出去和王悅的伴當一起在門外候著。

    有了先前跟霜降的失敗經驗,他沒有主動攀談。

    這讓本已做好交談準備的王悅伴當很是無語,你個小小寒門,還跟我裝上了!

    哼!

    於是,屋內言笑晏晏,屋外十分尷尬。

    張恪從桌上先拿起一張紙,遞給王悅,“這是我先前所言的茶具,可命巧匠打造,用竹木即可,既廉且雅。”

    然後又拿起另一張寫滿密密麻麻《宣示帖》小楷的紙,“這是茶具的使用方法和整套衝泡流程。”

    王悅一喜,雙手鄭重接過,讚歎道:“別的不說,光是長恭這一手字,便已經有了幾分神韻。”

    “能賣幾個錢?”張恪一時好奇。

    王悅自然以為張恪在開玩笑,“長恭真是喜歡說笑,這等雅事,豈能說錢。”

    誰說的,我老家那兒都是誰的字賣的錢多,誰就叫寫得好。

    不說那些心頭思緒,張恪看著王悅,“承蒙厚愛,無以為報,隻能以此法相贈。此法靜心、清心,望長豫兄每日抽出半個時辰的時間,靜心飲茶,心無旁騖。”

    這是他思索良久才想到的辦法。

    王悅謙謙君子,奈何每日思慮太盛,慧極必傷。

    若能以這樣的法子,讓他每日至少有半個時辰的靜心凝神,或能為其延壽些時日。

    張恪不通醫理,隻是覺得這樣應該有效。

    王悅隻粗略掃了一遍,便麵露感激,當即朝著張恪深深一揖。

    張恪自然不敢生受,連忙將其扶起,略顯無語道:“長豫兄難道不擔心茶葉嗎?”

    王悅灑脫道:“我觀此法甚妙,哪怕是以此法喝水,亦是雅事。長恭之茶乃仙人所授,珍貴異常,我豈能還不知足。”

    哎,老實人啊!

    換了個人,估計配方都要逼著自己交出來。

    張恪連忙拍著胸脯表態,“我這人向來隻做全套,長豫兄放心,茶葉之事,包在我身上,待我返迴上虞,便讓人多帶些迴來。”

    王悅再度感激行禮。

    二人又秉燭夜談一會兒,門外的仆從輕輕敲著門,“郎君,該歇下了。”

    王悅應了一聲,然後對張恪歉意道:“家君做了個怪夢,從此便嚴令我亥時之前必須睡下。”

    張恪自然知曉王導做的什麽夢,他還一直以為曆史上的記載隻是軼事傳說,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當即便道無妨,起身相送。

    王悅看著張恪,“長恭,我沒有讓你見家君,你當知我心。”

    張恪了然地點點頭。

    看來一代名相王導也不幸被自己兒子歸為了那一類人。

    王公子是個狠人。

    果然如他所說,就他自己例外。

    臨出門前,王悅忽然轉過身,把著張恪的手,將頭湊向他的臉。

    張恪渾身頓時一僵,手足無措。

    卻聽得王悅湊在他耳邊道:“長恭,今後遇人,萬勿與之如此坦誠,若換一人,長恭性命不保矣。”

    說完,王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帶著仆從轉身離去。

    張恪感受著背心陡然生出的涼意,默然無語。

    秦淮河流動的水,帶走了夏日的燥熱,讓河畔的風隻剩下帶著一絲餘溫的柔和,穿過窗棱門縫,撫在人的身上,就像情人輕柔的手。

    母胎兩世單身的張恪自然生不出這般旖旎的心思。

    他隻覺得涼快。

    躺在榻上,靜靜望著房梁,心中滿是慶幸和感激。

    烏衣巷中,王氏府內,來自上虞張氏的寒門少年,不知何時,悄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張恪剛剛醒來,柏舟便匆匆推門來報,王悅來了。

    王悅的身後,昨夜跟霜降沉默相對了一晚上的伴當拎著一個包裹。

    建康事了,張恪昨天就已經跟王悅說好要離去。

    王悅道:“我今日還有些推不開的事務,隻能此刻前來相送,請長恭勿怪。”

    張恪連忙道:“本來就準備早些啟程的。”

    王悅從仆從手中接過包裹。

    瞧見王悅的手一沉,張恪的心就是一喜。

    幹貨無疑!

    “此去上虞,路途遙遠,這裏有五千錢,聊作路途花銷。”

    說著王悅便將包裹遞給張恪,同時道:“另有五萬錢,已命人放入牛車,就當我買茶之用。”

    什麽叫土豪!

    這就是土豪!

    張恪看著王悅不容拒絕的神情,為了王悅能夠心安理得地喝下自己的茶,為了王悅的身心健康,益壽延年,張恪隻好推辭一番收下了。

    哪裏是為了那點錢呢!

    我張恪是那樣的人嗎?

    將包裹轉交給柏舟,張恪從懷中掏出昨日寫好的三封書信,請王悅分別轉交給荀羨、何充,以及劉惔。

    雖然聽了王悅的話,對何充、劉惔都多了些戒備,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放,該抱的大腿還是不能鬆。

    至於荀羨,咳咳,這是要走基友路線的,暫時不必太過戒備。

    王悅笑著接過,表示一定送達。

    然後,張恪又掏出了另一封薄薄的信,雙手遞給王悅。

    “這一首小詩,贈予長豫兄。請長豫兄,切勿......哎,算了,沒事。”

    王悅也不多問,神色肅然,鄭重接過,貼身放入懷中。

    小院之外,淩靈戚已經趕著牛車在外候著了。

    臨別之際,王悅看著張恪,深情開口,“長恭,能與你相識,足慰平生。”

    張恪鄭重道:“恪亦然。”

    深深一揖之後,張恪轉身,就要登上牛車。

    “長恭。”王悅突然叫住了他。

    張恪轉過身,一縷灑下的陽光被簷角遮擋,瞧見王悅恰好站在陰影之內,聲音溫醇。

    “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張恪抿著嘴,重重點頭,鑽入牛車。

    無力地靠坐在車廂上,張恪驀地鼻頭一酸,眼中頓起水霧,心知肚明,此番生離就是死別。

    望著牛車啟動,緩緩轉過屋角,再不見了樣子,王悅一邊轉過身,一邊借機輕輕揉了揉眼睛,“風沙還不小。”

    身後猛地傳來一聲清越的唿喊,“長豫兄。”

    轉過身子,一身素白葛衫便快步撞入了王悅的懷中。

    張恪靜靜擁抱著王悅,用前世男人間最鄭重的告別禮節。

    王悅緩緩放鬆了瞬間僵直的身子,學著張恪輕輕拍著後背。

    幾個唿吸過後,張恪鬆手,“兄長,保重。”

    王悅笑容溫和,“保重,長恭。”

    ~~

    如今,王悅已經卸下了一切的職司,但琅琊王氏也還有著許多緊要之事等著他處理。

    此刻,他迴到房中,卻並未忙著做事,而是所有人都遣出去,然後拿出張恪給的信封,緩緩打開。

    片刻過後,向來溫潤如玉,不動聲色的王悅痛哭失聲,淚流滿麵。

    在他手中的信紙上,隻有以蘇軾《黃州寒食帖》行書寫就的八行字。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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