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咕咚”一聲,巫木旗直挺挺向後栽倒,一跤跌在地上。他顧不得後腦疼痛,一躍而起,指那親兵叫道:“你說甚麽?!好端端的,怎會給人捉了去?”

    那親兵哭喪著臉,顫聲道:“這件事須怪不得我們將軍……他聽的是郭將軍號令,在興慶道上嚴防死守,幾天幾夜都未合眼。那姓賀的來得好生兇猛,又連使奸計,我們將軍一向心性耿直,殿下,殿下您是最知道的……”

    必王子聽他說得顛三倒四,重重哼了一聲,道:“這與阿古拉有甚麽相幹?”

    那親兵不敢再言,將身匍匐在地,簌簌抖個不住。耳邊忽而響起一個冰冷低沉的聲音:“你們中了姓賀的計謀,屈將軍前來營救,反被敵人擒獲。是也不是?”

    那親兵識得這聲音主人,見他從自己片語之中便窺破真相,愈發怕得厲害,連牙關也格格作響,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安代王在扶手上狠狠一拍,怒道:“屈將軍既前往救援,你們當與他共同進退才是!怎能隻顧自己性命,讓他身處險地?”

    那親兵磕頭不止,額血長流,哭道:“我們將軍絕無此意,實在是追兵來得太快……屈將軍帶領我們出來,趕到興慶草場時已是黃昏。見那姓賀的不依不饒,便讓我們借道崗堡,由他暫時吸引南軍火力。屆時將敵人引到西郊山下,我們與崗堡軍正好趕到,即可一舉剿滅。約的是次日淩晨,哪曾想他一夜也沒撐過……崗堡軍前哨還有人親眼看見,天蒙蒙亮時分,屈將軍身邊已不剩一人。那姓賀的趁他拉弓搭箭,從背後使了根絆馬索,將他脖頸套住了……”

    巫木旗原本最急於知道屈方寧下落,聽他講述至此,突然一陣心驚,不敢再讓他說下去。隻罵道:“放屁,放屁!那賀家小狗武功低微,小錫爾勝他百倍不止。如何能被他套住?”

    在場眾將領聽在耳裏,均知屈方寧死多活少,心中寂寂,一時無言。偷覷禦劍時,卻見他麵具下神色一無所動,連肩膀也未顫動一分。忽開口道:“崗堡軍……?南軍來得如是之快,自強奪興慶,竟未耽擱一日?”

    妺水棵子坡既是千葉神樹祭祀之地,亦是王室金帳駐紮之所。西有狼曲山阻斷,東有鬼城鎮守,此外更有崗堡數十,密布方圓百裏之內,平日按賞賜劃分,由領主派人駐守。隻是自千葉立國、安代王定居於此,從未有過動用之日。一旦崗堡軍被迫出戰,便相當於敵人已經摸到了巢穴門口。綏爾狐輕咳一聲,低聲道:“南軍替他們老皇帝求丹問藥,自然戰戰兢兢,不敢怠慢。”

    禦劍冷冷道:“我看未必是隻為丹藥。”目光轉向那親兵,道:“後來如何?”

    他語氣平平,那親兵卻不由冷汗涔涔:“小的也……隻聽說屈將軍被……送到敵營,南軍歡唿震天,都說一刀殺了他太過便宜,要慢慢折……要留著他性命……”

    禦劍眉弓一動,道:“我問你棵子坡餘下族人如何?”

    那親兵忙叩頭道:“迴將軍的話,餘部已全數退入鬼城。我三萬什方軍誓以性命鎮守,敵軍休想再向東行進一步。”

    禦劍唇角一動,似是欲言又止,旋道:“盡力而為。”

    安代命軍機處帶他下去,當場指名了一位聲譽極隆的長老,下令道:“立即撥取一批快馬趕往鬼城,以本王名義與南軍交涉,不惜一切代價,將烏蘭將軍換迴。”

    必王子聞言,不由腹誹:“我們在天山下拚死拚活,他卻在後方惹了一身騷!姓屈的若是還有一點骨氣,被俘之時就該自戕才是。好歹也是一方將領,竟淪落到要父王派人前去營救,當真無能之極。”見車唯向他極輕地搖了搖頭,心中倒也有幾分掂量,知道這話當著禦劍不能出口,當下硬生生吞入肚裏,臉上仍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隻聽禦劍緩緩道:“馬華章那一路人數雖宏,走的倒是取藥的道子。隻是荊州軍中途忽然加入,便是南朝中有人強勢插手了。我先前還以為姓趙的與畢羅私下達成協議,如今我族腹背受敵,畢羅卻並無得力後應,料來並非如是。南軍這一次其誌不小,大王如今急於相談,……恐非易事。”

    安代王道:“我心意已決,不必再說了。”留下他與一幹將領商議明日戰事,舉步出帳去了。

    此際正是兩軍戰場最廣、戰線最長、兵力投入最多之時,千葉自禦統軍之下,悉數聽從禦劍指揮。眾將見他得知愛子落入敵人之手,仍部署如常,波瀾不驚,心中均欽佩無已。散場時,綏爾狐、的爾敦等素日與他親厚之人,便特意遲走一步,道:“南軍戰力疲弱,縱有甚麽野心,也是癡人說夢。將軍身有要務,無論指派我們之中何人前去,定然盡心竭力,將屈將軍毫發無損地帶迴來。”

    禦劍心中澄明:“南軍此刻出手,看準的便是我抽不開身。他時機抓得如是之準,自是有要緊後著。寧寧在他們手上大有用處,性命應是無虞,救卻救不迴來了。”當下簡短道:“多謝各位美意。眼下拿下天山是頭等大事,其他一概不論。”掀開帳門,率先走了。

    餘下幾人對視一眼,彼此搖了搖頭,才隨之出帳。隻見巫木旗站在山丘深雪之中,手搭涼棚,不住踮腳向營門望去。門口馬蹄聲亂,卻是方才被安代王委派和談的桑科長老,在一眾侍衛簇擁下,顫步邁入馬車,向東方一路行去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賀穎南觸案驚醒時,隻覺一陣喉幹舌燥。他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尋找熱焰來源,才發現始作俑者正擱置在足邊。

    那是他的戰利品——一把赤焰如火、沉玉雕花的長弓。

    他揉了一把通紅的眼眶,頭腦尚未十分清醒。見弓身遍體流火,少年心性忽起,伸出一指,從墨玉鏤刻之間探了進去。隻聽一聲輕嗤,皮肉早著,忙縮手不迭。看時,指尖早燙出一個蠶豆大小的血泡。他罵聲晦氣,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勻。這一來愈發口渴難耐,往身上一摸,皮袋中隻有些冷茶。見營帳中空無一人,遂揚聲叫道:“賀明!賀明!甚麽時辰了?”

    隻聞腳步匆匆,肉香陣陣,間雜“老九兒叫我呢,給兄弟留點肋肉”數句嬉笑,近衛長賀明晃身而入,應聲道:“二更將盡了。”一麵抬起衣袖,大喇喇地抹去嘴邊油光。

    賀穎南這幾日與馬華章商議繞行狼曲山之事,對方深諳道家真諦,機鋒玄而又玄,一句準話也無。賀穎南生就的直爆脾氣,與他推雲手般你來我往,耐心早已告罄。遂將手中書卷一摔,罵道:“老子在這裏聞書屁臭,你們在外頭倒是瀟灑快活。還不拿些來孝敬老子!”

    賀明與他同在宗族之中,打小穿一條褲子長大,論年紀還大他幾歲,自然全不畏懼,隻嘿嘿一笑,探頭向外叫道:“你們幾個,把那頭死羊再翻覓翻覓,割幾條肉,替將軍上火烤起。瘦的不要,全要那腰眼子上的。”應答幾句,將頭縮迴帳裏,道:“肥的沒了,精的也剩不多,骨頭燒一燒,倒還能啃下二兩肉來。將軍要是還藏得有酒,不妨拿些出來與兄弟們快活。”

    賀穎南與他們粗鹵慣了的,聞言唾道:“酒沒了,尿卻有一壺滿的。哪個嘴裏渴,盡管到老子□□裏頭來喝。”片刻烤羊送到,果然隻剩幾根腿骨,烤得噴香焦糊。賀穎南腹中正饑,幾口下去,便連骨頭縫也啃得幹幹淨淨。他大嫌不足,怪道:“太少,太少!怎地吃得這般急法,都是餓死鬼投胎不成?”

    賀明笑道:“將軍說得輕鬆!咱們曆次出兵,從來隻有給人追得屁股著火、滿地亂走的份兒。有時被打得慌了,連冷湯冷麵也難得吃上一口,幾時敢肖想他們的肥羊羔子吃?好容易打贏一迴,不連本帶利吃迴來,哪裏還有這等機會?”

    賀穎南聽到末一句,心有所感,忽推案而起,道:“走。”

    賀明詫道:“哪兒去?”

    賀穎南頭也不迴,徑直往營左一座看守森嚴的牢棚去了。

    賀明恍然道:“原來是去提審人犯。大半夜的,他倒是好精神。”跟上幾步,忽而想到:“這人都抓來好幾天了,早晚不審,偏在這當口來了興致。莫是老九兒饑火燒心,要將那小蠻子殺來吃了?”他長年跟隨賀穎南東征西討,當年西涼國滅之際,曾親眼見過屈方寧縱躍千軍之間、連斬四個人頭,對他那副全身而退、如鬼如魔的身手,迄今記憶猶新。當下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口味也忒重了!”

    牢棚嚴寒似冰。屈方寧垂頭耷坐地下,背靠一根拴羊木樁,盔甲皆已除去,隻餘貼身汗衫。兩條手臂反擰在身後,頸中牢牢捆著一股粗繩。聽見他進門,微微一掙,抬起頭來。

    賀穎南在他麵前三尺止步,負起手來,放沉聲調,道:“屈將軍,你好。”

    屈方寧鬢發散亂,垂落兩頰,聞言頭頸輕輕一甩,讓沾著嘴唇的一綹長發飛開:“……落在你手裏,有甚麽好?”

    賀穎南前日追擊途中將他一支隊伍殺得狼狽不堪,連人帶馬一並生擒活捉。自與屈方寧對戰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壓倒性之勝利。聞言一揚下頜,道:“本將軍抓了你,你很不服氣,是不是?”

    屈方寧覷了他一眼,嘲道:“你抓了我?要不是背後有人給你撐腰喂奶打小抄,憑你那點微末本領,抓得到我麽?”

    他這句話倒是半點不錯。賀穎南正是憑借黃惟鬆所傳密令,才得以在興慶攻城戰中大展拳腳。他向來有幾分傲性,此役既非自己真才實學,便不肯居功,更不願誇耀人前。但當麵被人叫破,難免有些惱羞成怒,一指他麵門,道:“你嘴巴放幹淨些。我們聯合出戰,互通消息,那是理所當然,怎麽是打小抄了?你那鬼王爸爸當著人教你排兵布陣,那才是正經打小抄哪!”

    屈方寧不屑道:“我可沒失過地丟過城,更沒為手下那點蝦兵蟹將不爭氣,逼得人家忠心耿耿的老兵死在亂箭之下。”忽而向上一抬眼睫,望見他手上燙傷,更是仿佛看見甚麽笑話一般:“原來你爸爸卻沒教過你,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那也怪不得你,從小不得爹娘管教,隻有一個親大哥,又早早被我弄死了……”

    賀穎南與他纏鬥多年,對這位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少年宿敵,心情一向甚為微妙。對方雖是仇深似海的敵人,但不知怎地,一看到他身形麵貌,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意。將他收監這幾日,也沒有絲毫侮辱為難。此刻聽他提到賀真,登時氣血上衝,道:“好,好!我倒忘了,五哥是死在你手裏!”盛怒下一拳揮出,正中他左邊臉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常年習練槍法,膂力非常人可比。屈方寧飽飽吃了這一拳,登時皮開肉綻,顴骨鮮血橫流,一隻眼睛高高腫了起來,半張臉都變了形狀。他緩了緩神,啐出一口血沫,反而露出笑意,嘶聲道:“賀小九,這一拳算我欠你的。我勸你及時收手,免得日後後悔。”

    賀穎南這一拳全無留力,雖戴得有四枚銅指套,仍打得手骨生疼。聞言冷哼一聲,道:“便是打死你,卻又怎地?”

    屈方寧側頭在肩上擦去嘴邊鮮血,還未開口,牢門口忽聞馬蹄人語聲。旋見賀明捧一支金翎細卷而入,搔首怪道:“半夜派人送信來,這可是破天頭一遭兒……”

    賀穎南識得金翎主人,顧不得屈方寧,忙伸臂接過。展信向燈光下看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還道自己困花了眼,忍不住抬起手背,使勁揉了揉眼角。

    賀明見他舉止古怪,好奇道:“信裏說的甚麽?”

    賀穎南太陽穴肌肉撲撲一跳,屈方寧已替他說了:“說我這等身份的貴客可不常有,讓你們將軍烹牛宰羊,親身作陪,好好地款待我。”

    賀明平日也算氣魄不凡,若換了別的戰俘,早就一腳蹬上了臉去。但他對屈方寧實在十分懼怕,此刻聽他口吐狂言,竟一時不敢妄動,還特意瞅了一眼賀穎南,等他示下。

    不意一貫橫衝直撞、一身是膽的賀將軍這當口竟也縮了卵,雖則目光中充滿狐疑,仍向他揮了揮手,讓他退了出去。

    待牢棚中隻剩他與屈方寧兩人,賀穎南才將他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一遍,開口時聲音也已大不相同:“……你怎會與黃……元帥識得?”

    屈方寧嘲道:“我識得他的日子,比你早十年也還不止。你要取鬼城,他讓你聽我教導,是不是?先前我好言好語勸你,你為什麽不聽?萬一用勁再多半分,打落我幾顆牙齒,這會兒你就是跪下來求我,我也不說了。”

    賀穎南氣往上衝,右手指套嗆然一緊,有心再揍他一拳。手臂幾番提起放下,到底硬生生咽下這口氣,僵聲道:“……我誠心向你請教,你……若肯教我攻城之法,我……感激不盡。”

    屈方寧左眼腫得隻餘一線,聞言抬起下頜,細細瞧了他片刻,唇邊似有譏嘲之意,眼色中卻微含讚賞:“我有兩條錦囊妙計,你要聽,不妨靠過來些。”

    賀穎南走近幾步,傾身向他,模樣甚是滑稽。果聽屈方寧輕聲道:“鬼城東麵懸崖下,有條秘道,可直達山頂。”

    賀穎南怕他笑話,忍了又忍,終究是沒忍住,問道:“那第二條又是甚麽?”

    屈方寧歎了口氣,在他耳邊道:“我這些年跟了我鬼王爸爸,養得身嬌肉貴,奇貨可居。千葉要是派人來換我,千萬莫要眼皮子淺,為些花言巧語、黃白之物,就隨隨便便把我放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