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門外金號角長鳴三聲,帳前齊報:“大王急召!”頓時腳步急亂,馬嘶燈明,眾將冒雪向王帳趕去。依千葉慣例,號角一旦吹響,衛兵便割下一條羊腿,懸掛帳中。羊血滴盡時,如有未入帳者,嚴懲不貸。二人趕到時,隻見安代王背手而立,望著那繩索上微微搖晃的羊腿出神。聽見禦劍到來,苦笑一聲,道:“從前發令急召,紅哥總是來最晚的一個。我罵他沒規矩,他反怪我帳中不夠暖熱,讓我多燒幾枝好炭火。如今我情願連這座大帳一起燒了,卻再也等他不來了。”

    禦劍見他眼眶泛紅,言語混亂,自他即位以來,絕少有如此流露性情之舉。隻得勸道:“逝者已矣,你我好生照顧他後人,待其日後獨當一麵,亦足以告慰紅哥地下英靈。”

    說話間,其餘將領陸續趕到,帳中逐漸擁擠。屈方寧退到門口,見安代王攜了車唯,親親密密拉在自己身邊。禦劍正向他說話,想是在解釋偽裝一事。車唯神色變幻,忽側目向他看來。屈方寧向他霎了霎眼,做了個極怪的鬼臉。車唯頓時滿臉厭惡,扭過頭去。

    隻聽身後小亭鬱悠悠道:“你又把他怎麽了?剛才看你那一眼,如看亂臣賊子一般。”

    屈方寧嘴角一挑,道:“我哪裏知道。”複向他看了一眼,道:“說起來,這一次還真是為了個亂臣賊子。我不和你搶,你自己請命去殺罷。”

    須臾群將畢至。安代王環顧眾人,沉聲道:“叛賊屈林,已於三日前在黑曜城起兵。誰願為寡人討之?”

    小亭鬱聽見屈林二字,更無半點遲疑,應聲道:“末將願往!”

    安代王向他望了一眼,道:“這賊子藏匿多年,偏偏挑了這個節骨眼上興風作浪,想是與畢羅勾結一氣,妄圖牽製我後方。他處心積慮已久,此番更是有備而來,你可有必勝把握?”

    小亭鬱麵色沉鬱,握拳於心口,道:“戰死而已。”

    安代王與禦劍對視一眼,微微頷首,轉向屈方寧道:“屈將軍,千機將軍前往其藍平叛,我族十萬婦孺性命,便在你一人肩上了。”

    屈方寧雙膝跪地,毅然道:“屈某縱然自己性命不在,也要護得族人周全。”

    車唯與必王子並立一旁,見他落了個獨守後方的大任,三分不屑之中,又帶了七分不安。當下附耳必王子,竊竊私語幾句。屈方寧偷眼向他二人一瞥,心中不由重重一跳:“這兩個草包要壞老子的事,那可大大的不妙。”

    他費了偌大心力,才得以將自己置於此位。這一步走塌,之後翻天覆地的大計,便是步步落空。饒是鎮定過人,一時竟也汗濕了衣裳。

    卻見必王子推開車唯,神色訝異,怪道:“你腦子燒糊塗了,說的甚麽蠢話?”複壓低聲音,嗤道:“無緣無故的,你以為把他摘開容易?我不知跟父王磨了多久嘴皮,才磨得他允了。如今天隨人願,正是將他踩在腳底的最佳時機。你居然要他留下?……棵子坡本就留得有兵,阿古拉他們也不是死人,再不濟也有郭師父坐鎮。要你勞的哪門子心!……”

    屈方寧一顆心這才落迴原位,心道:“草包畢竟是草包。”他向來瞧不起這位王子,此時對他一以貫之的智力,卻不禁十分感激。

    此時帳中羊腿已不再滴血。衛兵抽出刀來,將腿肉削成極薄的一片片,澆以滾熱血酒,奉送至眾人麵前。安代王持酒而立,大聲道:“諸位,今日你我同飲此酒,他日踏平蘇頌王宮,便將阿斯爾那老狗,並他妻子、兒女,一族老小,也一刀刀如法炮製,給我大千葉將士下酒!”

    眾將轟然叫好,高舉血酒,一飲而盡。

    出帳時已近三更,北風極烈,寒氣齧人。禦劍飲過羊血,渾身更如火燒一般,隻穿了一件貼身汗衫,胸襟敞開,連大氅也未披。出門上馬之際,見屈方寧籠著一件其白如雪的裘袍,連脖子也裹得嚴嚴實實,手挽追風,正在雪地中望著自己。

    他見屈方寧目光十分奇異,既似含譏帶笑,又似滿溢濃情,心中微微一動,暗想:“寧寧為什麽這麽看著我?”覷見他唇邊殘留一抹血痕,便隨手替他拭去了。

    隻聽屈方寧眼睫輕顫,望著他胸前垂下的那枚白玉扳指,輕聲道:“大哥,衣裳添些,莫要著涼了。”

    禦劍聽他語調不穩,隻道是他體質不足之故,憐惜道:“大哥不冷。”見他隻帶了一名縮頭縮腦的親兵,隻顧在前頭打著火把,毫無伺候主帥上馬之機靈。遂將他腰身一托,輕輕送上馬背。

    屈方寧將身坐正,踏入馬鐙,韁繩在手臂上纏了幾纏,卻並不前行,微一俯身,從革囊中抽出一張白色長弓來,正是那把禦劍親手相贈、如今他已無力拉開的“月下霜”。

    他在弓弦上輕輕一撥,向禦劍道:“大哥,自你鐵血斷折,一直沒鑄成甚麽趁手兵刃。這把弓從前是你之物,如今正是可用之際,你拿著用罷!”說著,便直遞到禦劍麵前。

    禦劍隻覺他今夜處處透著奇怪,伸手握住弓箭粗糙如鱗片的一端,忽道:“寧寧,你不願迴去,想與我一起打到天山麽?”

    屈方寧嘴角微微一翹,道:“有甚麽不願意的?以後什麽時候去不得,何必急在這一時。”策馬行了幾步,複轉頭向他一笑,道:“大哥,我替你看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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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蘭軍即將撤迴,營地已遷至城外。行至中途,雪地中人影稀疏,連火光也隱沒不見。屈方寧一路未曾開言,這時才忽然道:“你老家主信誓旦旦,說對付文僖已有絕妙法門。我倒想問問,究竟是甚麽萬全之策?”

    王六一直瑟縮著身子走在馬前,聞言隻唯唯諾諾:“是,是。”

    屈方寧不耐煩道:“是什麽?我說得明明白白,千葉已知南朝在背後動作,如今後境懸空,禦劍天荒必向文僖施壓,迫使趙延下令停兵。文老賊如不能令他安心,他隻消一道口令,我這個局便立刻破得幹幹淨淨。如今紅雲軍也已在我調度下起兵,那是將西軍絆在西南唯一之途,舉手定成敗,再無重來之理。你老家主說得不清不楚,要我如何安心?”

    王六苦臉道:“是。非是小人隱瞞不報,老家主說了,此事極盡玄妙,與聖上近年最為尊崇的一位真人大有關聯;甚麽天人交相,為而不爭,老家主自己也一頭霧水,小人愚蠢,那是更加不知了。這位真人現居文太師府上,不過論起交情,與我們老家主卻是舊相識了。”

    屈方寧心道:“老皇帝沉迷求仙煉丹,黃惟鬆從此處安插人手,倒是半點不錯。”想到南朝上上下下幾萬名官員,貪戀權勢者也罷,一心報國者也罷,自這位道君皇帝以下,一舉一動,都被迫弄些神神鬼鬼的虛頭。一時又覺諷刺,又略感寬慰,見王六眼神飄忽地瞧著自己,忍不住給了他一馬鞭:“你鬼鬼祟祟的,還有什麽屁要說?”

    王六抱頭逃竄道:“不敢,不敢。小人方才見大人與鬼王將軍如此這般……,實在是肉麻了些。”他畏懼屈方寧鞭打,話一出口,便逃得遠遠的。

    屈方寧嘲道:“這算甚麽了?換在幾年前,比這肉麻十倍的都有。”微微一頓,道:“他若是知道我這一去必敗無疑,一定親手將我片成幾百片,連眼睛也不眨。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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